房间主人才不管她的哭,径直把她往房门口推,赶她出去。就在汪盐一脚被他推出门外了,里头的人气鼓鼓地关门,忽地,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是汪盐,她哇呀呀地哭喊起来,因为孙施惠关门,夹到了她扒在门套上的手指头。
孙开祥赶到的时候,命令孙施惠跟盐盐道歉……
二十年过去了,某人嘴里也永远没有对不起这三个字。
*
日威浮冰,汪盐酒量她自己知道,一杯见底,圆球的冰还占据着杯身的全部。
她作主点了些吃的,等菜品上齐,热菜都见凉了,孙施惠也还没过来。
再喝第二杯的时候,汪盐谨慎多了,也决定不等某人了,她实在饿了。这些年来,大大小小的约饭局,孙施惠向来如此,他总有他的交际要忙,要么提前走,要么干脆跳票不来。
汪盐一个人吃完开场的话梅花生到收尾的甜品香橙冻,用了差不多四十分钟的时间,外头天色也越来越晚,包厢里的人揿铃,交代侍者,存酒继续存,剩下的没动筷子的菜……
要孙施惠一个人吃还是打包带回去都不现实,她想了想,“帮我打包。账记孙先生头上。”
本来就是他要请的,到了地方,放人鸽子,汪盐没脾气就是木头了。
她等着侍者一一打包的空档,起身穿好外套,家里来电话了,是汪母陈茵。
陈茵问女儿,见面怎么样了?打听相亲的下文。
汪盐正一肚子郁闷呢,干脆拿话填白妈妈,“在吃饭。”
“和秦先生?”
“嗯呐。”
陈茵声音听起来立马松快些了,“那么你们吃,你们吃。”
侍者帮客人打包完毕,汪盐一面讲电话一面接过牛皮纸袋,骗妈妈,人家去洗手间了。陈茵便见缝插针地问盐盐,能和人家一起吃饭,证明初印象还可以?
里头的人往外走,手才碰到移门的边框,门外先一步帮她打开了。孙施惠单手拨开门边,迎面与汪盐撞了个正着,
他刚要问她什么,只听到她朝电话那头,“大我七岁,你们不觉得老了点吗?”
陈茵越听越有戏。难得盐盐愿意聊这个话题,更是现身说法,“大七岁怎么了,男人啊,你不给他担子挑,他能一辈子不成熟。我和你爸爸倒是一样大的,他倒是不噶老的,有什么用?你当你爸爸多有本事的,他一辈子也就干好教书这一门活,其余的,都是我替他干了。服侍老的,养活小的,里里外外,他哪样认认真真操过心。我跟你讲啊,汪盐,你不找个会疼你的会让你的,且等着一辈子苦去吧!”
电话那头,哩哩啦啦一篮子生意经。
还听到汪敏行在那头抱怨,好端端的,怎么又算到我头上了?
汪盐想回妈妈的,既然结婚有这么大的风险要冒,我又为什么要结呢?
话没说得成,因为孙施惠拿手肘格开门的动静有点大,一步迈进来,身高压制,汪盐得抬头看他,再听清他的话,“要走了?”
汪盐和妈妈的通话草草结束,陈茵以为人家秦先生回来了,再讲电话就很没礼貌了。
站在门口的汪盐一手提打包好的食物,一手拿着手机,“我等你不来,就先吃了。”
孙施惠一身酒气,坦言,被他们捉住喝了几杯。“我还没吃。”
汪盐愣了下,看看手里的打包纸袋,有些迟疑,“那你带回去吃?”
果然,孙施惠的表情就是一副算账的,“我请你的,然后我带回去吃?”
“你请我的,你也干晾我一个小时。”
“四十分钟。”某人纠正。
“四十分钟很短?”汪盐忍不住地翻一个白眼,“外头四十分钟的课时费成百上千好嘛!”
“汪盐,你在干嘛?你不要相亲对象不如意,就把气撒我头上啊。”孙施惠一身黑白商务正装,几步往里,站在包厢的中央,头颅挡住了顶上的光源。
被点名的人不禁好笑,她喝了两杯酒,人也跟着浮躁起来,直怼,“孙施惠,你的时间24小时分秒不差,别人的时间好像永远自来水随便淌。”
“是,我的时间24小时分秒不差。不差到,你在里头相亲,我在外头等你二十分钟不止!”
包厢的门敞着,侍者见孙先生过来了,以为这里结束了,顺势拿着账单过来。没成想撞见客人在里头吵架,职业素养连忙准备撤退。
岂料孙施惠伸手要账单,再要重新点单。他说他饿了,他才不稀罕有人已经打包的食物。
侍者目不斜视地把账单递到孙先生手上,某人看到上头有存酒的消费记录,笑道:“你该不会是喝酒了,发酒疯吧!”
汪盐懒得和他磨牙,拎着打包袋,准备走,听到孙施惠不时出声,“从前区政府的几个,为首的比爷爷年纪还大些,罗里吧嗦地扯了半个小时经,我说还有朋友陪,他们更是玩笑领你过去,你高兴去吗?你又不高兴去!”
汪盐扭头过来,“我当然不高兴去。但我迟到了或者失约了,我会先跟朋友说对不起。”
“对不起,满意了吧。”孙施惠不无光火地把账单夹扔到桌面上,然后一面脱外套一面摘领带的傲慢,“我不但要跟你道歉我迟到了,而且要悔过明明时间不够用,为什么要请你这个朋友吃饭!”二十年来,头一遭,从某人嘴里听到这三个字。
他最恶劣的时候都没有说过。
第4章 远远风(4)
高二第一学期末,平安夜那晚,汪盐的同学托她给孙施惠送圣诞贺卡。
一中是省重点高中,也是市公立双语教学的模范单位。每年的英语角和圣诞晚会都会办得有声有色,学生照例都会给老师送双蛋(圣诞&元旦)贺卡。同理,同学间也都会互赠礼物,久而久之,就成了个不成文的传统,平安夜即表白夜。
汪盐其实挺不情愿的。因为她知道孙施惠那个鬼脾气,肯定扔掉得多,架不住女同学好脾气地求,还是帮了,把贺卡偷偷夹进了孙施惠的数学练习册里。
凭着汪老师女儿的便利。
次日,圣诞节。孙施惠在食堂找到了那个女同学,冷脸问了几句,女同学臊得立马把汪盐卖了。众目睽睽之下,某人把那张贺卡揉成团扔汪盐棉袄后头的挡风帽里,再狠推一把她后脑勺。汪盐嘴里吃着饭呢,冷不丁被他来这一出,整张脸埋到不锈钢餐盘里。
鼻尖挂着红烧肉的汤汁,眉毛上沾着米粒,怒不可遏地站起来骂孙施惠。
盛吉安过来劝,说孙施惠未免太小性了点,只是一张卡片,你不要大可以扔到垃圾桶里,也不该跑来为难汪盐。
孙施惠反问盛吉安,我和她说话,有你什么事?
盛吉安看汪盐狼狈的样子,不舍但也只得隐忍,说他只是看不惯有人这么欺负女生。
孙施惠笑话盛吉安,是看不惯我欺负女生,还是单单看不惯我欺负她?
十六七岁的少年情怀,哪怕狗屁不通的诗,也是珍贵的。汪盐从来没想过她发乎情止乎礼的少女情愫,某一天冷不丁地被人打翻了,如同她手边落地的一盘学生餐,狼藉狼狈。
始作俑者孙施惠。
因为他害她这么洋相了,害她新穿的棉袄遭殃了,所以她拒不承认送这张贺卡怎么了。她说她昨晚收到好几张了,怎么了?
孙施惠看着她襟前洇色的汤汁,撇撇嘴,你爱那些乌七八糟的虚荣,关我屁事。
别来烦我。汪盐,没人告诉你,你多管闲事的样子难看死了嘛!
汪盐像被蛰了下,她属于和孙施惠梁子结多了,久怨成灾那种。实在话,她很不喜欢孙施惠的个性,也总结他们二人老是玩不到一块去或者一两句就崩盘的缘故:孙施惠好好一个人,偏长了张嘴,他总有理,拿毒舌当个性。实则,汪盐拆穿,有人就像那冷血动物,你身上的皮不过是为了适应环境的保护色罢了,我可怜你,孙施惠!
某人叫她滚,说他最讨厌自以为是还话多的女生,汪盐,你和你们巷子里那些家庭妇女一个德性,成天叨叨叨,你信不信,你的舌头拉下来十米不止!
汪盐当即还击,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家庭妇女,你可别忘了,你也是家庭妇女生的,没有你生母,有你今天的孙施惠?
话赶话,汪盐说完就后悔了,甚至害怕。
因为孙施惠最忌讳有人提他生母,果然,有人掉头就走,冷眼转身的样子,汪盐甚至一度以为,这个毒舌鬼一定会狠狠报复她。
没有。某人非但没有报复,反被汪敏行再正义不过的惩罚了。以班主任及年级主任的名义,罚了孙施惠、盛吉安二人在食堂滋事的过。
冷天北风最紧的时候,盛孙二人操场限时三千米。
汪盐也被自家班主任找去谈话了,老班歪题歪到十万八千里去了,告诉盐盐,说他们数学组都开汪老师玩笑呢,很明显这俩生瓜蛋子,老岳父都没看上。
汪盐手都快摇断了,跟老班解释,纯粹和孙施惠私人恩怨,我和他从小吵到大的。
老班哦一声,青梅竹马呀。
汪盐差点没栽自己一个跟头,她总觉得老班口里这四个字阴森森的。
青梅竹马不是这样形容的。她坦言,她和孙施惠也算不上多熟,且爷爷过世后,两家来往得更少了。
孙施惠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呢,别人家的怪孩子。他优秀不是第一名,漂亮不是第一名,古怪第一名,臭脾气第一名,拒人千里之外第一名。
汪盐的爷爷在她上初三的时候过世的,乡下办的葬礼,传统甚至带着点迷信,老爷子停灵的地方规矩是夜里得有子孙守灵,因为汪盐是孙女,那些本家老古董就没让姑娘守。
孙开祥晚上过来吊唁时,看汪盐一个人在外面院子里蹲着,时下五月,淡淡的栀子花香,夜星里已经有蚊子了。
汪盐在亮月里,恹恹不作声。
孙开祥喊了声盐盐。月下人抬头,错错身,她看到了跟在后头的孙施惠。
还有一个月就要中考了,孙爷爷宽慰盐盐,别太伤心,爷爷去了,他也惦记着你,更惦记着盐盐要好好读书。
汪盐一身素白,腰上系着孝布带,袖上挽着黑纱,她百无聊赖,揪边上花盆子里的凤仙花,染得一手的烟渍黄。
孙施惠始终没进里,他坚定的无神论者,不肯靠近灵堂一步,爷爷也不强勉他。
院子里明日白天要摆解秽酒,穿行不停的脚步,忙忙碌碌,支帐篷搬桌椅,仿佛只有两个半大的孩子平行时空地闲落着。
汪盐蹲在半明半昧的角落里时间太长,起身的时候,腿麻了,边上有只手递过来,她抬头看他,孙施惠不顾她的沉默,伸手,一把扽她起来。
汪盐哭过,哭爷爷的没了。她出声的时候,声音哑得不像话。
边上人等她站稳,撤开手,幽幽打量她,然后诋毁般的口吻,“你最好不要说话,我怕回去做梦,梦到……鬼。”
汪盐才不听他,哑着嗓子说孙施惠远没有他爷爷有怜悯心。
碰到别人的亲人过世,你不会问候,也该学会沉默。
于是,被说教的某人,当真沉默了一个夏天。一中报道那天,汪盐都得知他在爸爸班上了,跑去和他说话,孙施惠也爱搭不理的。
他把她的话原封不动还回来,反问她,怎么,你的伤心好了?
然后做了个嘴上拉拉链的动作。
平安夜这回也是,二人直到第二学期开学都没说话。
春季运动会,汪盐他们班女生项4×100接力跑的一个同学来例假了,浑然不觉地跑完这一棒。橡胶跑道边上很多男生又是讶然又是憋笑的,汪盐脱校服帮同学遮盖的时候,和边上隔壁班的男生起了口角,忽地一个篮球砸到那男生后背上,是孙施惠。他骂那个男生,是你妈没有还是你姐没有,要这么好奇?
中午午休的时候,汪盐在小卖部帮同学带卫生棉,正好碰上孙施惠他们几个买水喝,他们在她前头,孙施惠指指她,跟老板说一起结账。
汪盐那时候瘦巴巴的,个头也不高,她直到大学后才圆润长开了些。站在孙施惠他们边上,像只灰蒙蒙皮毛不出油的猫。
她固执要自己结。孙施惠不听她,一把把她的黑色塑料袋抓到他们的饮料边,指使老板,一起算账。
身边的人朝他狠狠瞪一眼,“别以为你这点小恩小惠,我就会睬你。”
“……”孙施惠拿眼刀剐她。
边上的男生取笑他们,“打是亲,骂是爱。”
不等汪盐开口,孙施惠就冷笑出声,“别连累我,我不想被老汪再罚三千米。哦,他的准女婿高兴呢。”
边上的男生问孙施惠,“准女婿,盛吉安啊?”
汪盐骂他们狗不改了吃屎,小卖部的老板已经结完账了,孙施惠付钱的时候,汪盐气得再从货架上拿下两瓶营养快线,告诉老板,“算他的。”
*
记忆里,汪盐和孙施惠这种吵架再握手言和的老友记,没有成千也有上百。
反正,孙施惠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对不起。
他的头颅到颈项是钢筋铁骨的,犯再大的错,哪怕被他爷爷动家法,他也不会低头说半个错字。
今天头一遭,嘴里冒出个新鲜词。然而,再鲜明不过,他十万分不乐意,不买账。
汪盐叫他跌颜面了,他就干脆迁怒旁人。要看账单、重新点单的是他,挥手驱逐包厢里异己的也是他。
侍者出去了,他再眼刀子驱赶站在门口的汪盐,“还有哪里不满意?”
就在汪盐决心不和这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掰头了,他向来如此,一个人的傲慢与性情,不是一时一日养成的。
“没了,感谢招……”
“汪盐,爷爷的病好不了了,在B城他就让我先预备着后事了。我记得你爷爷过世的时候,你哭得嗓子都哑了,你说我到时候会不会也跟你一样?”
“……”
桌边上的人,落拓地歪坐着,一边摸外套里的烟,一边自说自话,“不会。”冷笑的口吻,“最近事太多了,见的人也多,到腻烦的地步。”
火机刚滑出火,包厢廊道不远处有酬酢的声音要散。孙施惠唇上的烟刚燃着,他狠吸一口,吞云吐雾的同时,指使汪盐,“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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