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毕业回国的孙施惠,再也没从他身上看到半点放浪形骸的影子。短短几年,就把老爷子的摊子全接了过来,上到几十年联络的客商,诸位合作股东,小到替孙家烧饭开车的帮工,个个晓得,如今孙家是那独小子拿主意。
因此,汪敏行才说对施惠有所改观。臭小子如今行事作风,老汪看在眼里。
可是唯一点不变,性情阴恻,锱铢必较。
他教诲施惠,“你这新兴头上,就发那样的火,是要做给谁看?爷爷、琅华还是家里的帮工?”
“通通。”有人混不吝,烟闷在嘴里,说话的工夫,从鼻息里散漫出来,如同他为人,“我不想我的人跟着我也受这种冤枉气。特么我得多窝囊,娶个老婆回来,还得看一个保姆的眼色。不是看在爷爷的份上,我当晚就叫她滚蛋了。”
“还有琅华。她任性跋扈,那是孙开祥的幺女。我没资格管她,她用的也是她老爹的钱,包括爷爷身后的遗产,都随他们去。但是,我就是不允许她再犯到我的人头上来。上回信口胡诌汪盐的事,我已经很忍了。她再闹……”
“行了!”汪敏行呵斥住某人,“你去照照镜子,看你的样子,这哪是朝家里人该有的。”
“我没有家人。”孙施惠信口来。
“你没有家人,那你的爷爷姑姑算什么?我们盐盐算什么,我和你师母算什么?亏你师母把你当个宝一般地护着呢。所以你的那些漂亮事漂亮话都是逢场作戏了?”
这里两下机锋你追我赶着,汪盐从房里出来,孙施惠瞟一眼她的位置,不再说话了。
汪敏行朝他再喝一句,“我看你这张嘴就是比你骨头硬。”
最后陈茵出来原谅,说搬出去是肯定不行的,爷爷身体情况要紧,“反正盐盐有车子了,她上班也没个准点要打。这些都可以克服。”
“保姆更好弄。终归是付工资而已。”陈茵说,多少也要怪盐盐一点,没事你去帮什么忙。
汪盐不说话。
孙施惠接过师母的话,“不怪盐盐,拜高踩低的人,才不问你作不作为。师母,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陈茵听他这么说,只管问他,“那不准搬啊,搬出去,人家要说的。不说你不孝,肯定要说盐盐,新媳妇挑事精。”
一个晚上啥也没吃着的人,不声不响还躺枪加背锅。
汪盐干脆自己去厨房洗她手上的碗了。
没一会儿,孙施惠跟进来,接过她手里的碗,让她别洗了,也别碰生水。
汪盐没所谓,说生水又不要紧,“我待会洗澡也要碰水的。”
孙施惠看她一眼,也帮她洗好手上的碗,“你今晚别洗了。”
“不洗睡不着。”
“……”孙施惠抽厨房纸巾,擦拭那只碗。
汪盐在边上看他沉默,问他,“你怪我多嘴告诉我爸妈了?”
“没有。”
“我怕你不听劝……”
“我不听你劝,就会听你爸妈劝?汪盐,你弄反了。”
“那是不搬了,对不对?”汪盐难得柔声细语的。
“嗯。回去你就跟爷爷说,我听你的。”
汪盐闻言,面上稍稍绯色,然后甩手掌柜地走开,扔话给他,“碗别擦了,我待会还要用。”
“猪,你还要吃一碗?”某人笑话她。
“吃药。”
*
今晚按规矩,留宿在娘家。
陈茵是不肯盐盐洗澡的。汪盐说什么都不肯,孙施惠只能和她一个阵营,说把水温稍微调低一点,别那么热的冲,稍微冲一下就出来。
结果汪盐洗个澡还跟掐表似地赶。陈茵在外头唠叨,不能瞎洗的,出这种风疹要当心的,和坐月子一样的小心。
屋里两个大男人哪里懂这些。汪敏行只说听医嘱就是了。被陈茵一个眼刀子。
孙施惠乐得清闲,也爱看这老两口吵架,然后老师跌面的小剧场。他中间接了个电话,也是最后一个洗澡的。
等他洗完出来,再回汪盐房里,说这样共一个洗手间,让他想起上高中那会儿去男生宿舍借卫生间冲澡的日子了。
汪盐无时无刻不讥讽他:施惠少爷。
孙施惠身上穿着的依旧是陈茵替他们置办的睡衣,汪盐在吃药,也从袋子里翻出要抹的药膏。
她口里的施惠少爷扔掉手里的毛巾,湿发乱糟糟地,一屁股坐到汪盐床上。她只觉得身边倒了一座山般地陷下去了。
某人身上有她买的沐浴露香气,“要我帮你吗?”
汪盐没看他,她四肢和脸上都好涂抹,身前也好,就是背后。
她不言声,某人也不急,淡淡笑两声,“或者,你不方便的话,我叫你妈来。”
说着,孙施惠即刻起身。这几回来汪家,他已经适应师母动不动扯着嗓子喊他的动静了,眼下,他学了来,声音不高不低喊起来,“师母……”
汪盐连忙一把扽住某人,嘴里恨恨道:“孙施惠,你就是故意的!”
第31章 家家雨(11)
对, 他就是故意的。
孙施惠由着汪盐牵扯着他的衣裳袖子,他领口的扣子只扣到第二个,汪盐这么卖力一扽, 平白把他睡衣都扯搡开了。
孙施惠不言不语站在床前。
汪盐仰头瞥他一眼,也丢开手。
某人好整以暇地笑,“我帮你。”这一次他用了陈述的口吻。不让她选一个,只说唯一的。
从夜里陪她去医院, 她摇头不让告诉她父母开始, 孙施惠就铁了心要做这唯一。今后她任何事情、实情,他都得必须是第一知情人。
认识汪盐起,汪家就住在吾模路上。这房子在汪家买入前, 已经倒手过。
老房子得房率普遍高些,汪盐这房间十来平, 却满满当当装下了她二十年。
孙施惠这一回也只是第二次进她房间,床摆靠在西北角,过完年已经二十八虚岁的汪小姐,床上还摆着各色玩偶,最大的是只蓝色鲨鱼。
床上四件套是白底的蓝色雏菊。
汪盐要孙施惠起身,他坐在她被子上了,她把被子掀开。
夜里从医院回去,孙施惠就朝她说过,给我看看, 我看看身上到底有多少。你可以给人家医生看, 为什么这么戒备我啊?
他顽劣笑声。
汪盐那会儿躲他远远的, 说医生看我是活着的标本, 工具人, 你不是。
孙施惠遥遥点头。我当然不是, 我看你……活生生的汪盐。
有人都一身疹子了,还这么墨迹地讲究。她拿过来一盒化妆棉,要孙施惠把药膏挤在化妆棉上,再帮他涂。
“棉签呢?”
汪盐难得马大哈的,“棉签忘带回来了。”
“家里也没有?”
“家里用的都好长时间了,没准过期了。”
孙施惠让她叫外卖骑手送一包来,或者他下去买。
汪盐事出权宜,“就用化妆棉吧,也一样的。”
某人工具人也拿乔,“化妆棉我不会使。”
汪盐冲他瞪一眼,一脸她干脆不涂地自暴自弃。孙施惠朝她招招手,拍拍床上,让她坐下来。
汪盐背对着他,不作声又窸窣动静解了睡衣对襟的纽扣,盘腿坐在床上,拖被子一角盖住她身前。
稍稍宽解了些自己,衣服还在肩头。身后人,却久久没有动静。
汪盐犹如置在火上燎一般,终究,她扭头看身后人。
孙施惠坐离她远远地,根本没有上前来。她就像个笨小孩,也像小时候幼儿园某次,等爸爸来接她,结果爸爸忘记定闹钟,把汪盐忘得干干净净。
妈妈赶到学校来的时候,已经晚上六点多了,幼儿园三点一刻就放学了。
汪盐嚎啕大哭地归了家。
她扭头看孙施惠,才要把衣服合起来时,某人按在她领口上,明明刚洗过澡的人,一双冷手,声音也无风无浪的,“汪盐,你这辈子都给我别吃山药了。”
他坐挪到她身后来,光呼吸都可以知道他靠近了,然后咒骂她,“不是只吃了一口吗,为什么会这么严重?”
是的了,过敏的东西始终会过敏。哪怕你小心翼翼避讳着,一旦误食了,终究反应剧烈。
且对他难脱敏,终生起效。
汪盐闷不作声地坐在他前面。
孙施惠前面两回,还听话拿化妆棉轻轻替她点抹的。后头,他就嫌烦了,不要那多余的东西,说他拿手指抹更匀点。
汪盐来不及反驳,他食指的触感就贴上来了。
他还把她一盒化妆棉都碰洒到地上,“都不能用了。”她埋怨他。
“少废话。”
他的手很冷,汪盐不禁跟着畏缩。
再涂肩头往下,汪盐又不肯全脱了衣服,孙施惠只能迁就她,从下摆往上撩开,他的掌心碰到她时,有什么比他手还冷。
是孙施惠无名指上的戒指。
那冷戒指,无端激灵了她好几次。
汪盐提意见,要他把戒指除了。
某人:“它碍着你什么了,要这么多事。”
汪盐本来就又痒又躁,干脆不回头地冲他发脾气,“你从来这样,哪怕帮衬了别人,人家也未必念你的好,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的帮忙在他们眼里,不是友善不是扶助,而是施舍,嫌人家碍眼,赶紧给我挪开的那种施舍。”
于是施舍的手,在汪盐的腰际间,狠狠一捏,疼得她本能地想挣开。
被孙施惠反手一捞,汪盐像她床上那些不能言语的娃娃,势单力薄地被他拖到他气息里,身边去。
刚才孙施惠洗澡的时候,外套和手机搁在外面的沙发上。陈茵看施惠洗完澡,在外面打扫卫生时听到动静,正亮着嗓子喊他呢,“施惠呀,手机响了。”
汪盐本能地想挣开他,孙施惠却牢牢地圈住,丁点想松开的痕迹都没有。
两处热络的躯体挨到一起,身后人在汪盐耳后不无光火地问了她一句,“我从来这样?”
汪盐难回答他这样的反问。高高在上,倨傲不改。
钳制的力道里,孙施惠再次开口,声音沉闷哑然,“汪盐,你那时恨透我了,是吗?那时候,我叫你滚。”
他受伤那回,被爷爷打得半死不活那回。是琅华通知了汪家,可是汪盐随父母去到孙家,看到孙施惠的那一幕,他突然性情大变地叫他们滚。
汪盐才不高兴受他的任何气,抬脚就走了。
那晚,汪盐跑出来,外面乌洞洞的黑。她一个人走在阴风柳道的路上,浑身发抖。
仿佛下一秒,孙施惠会和他父亲一样的诅咒,连尸骨都难回头。
那时候,她确实恨透了这个人。也恨透自己,为什么要一次次捧着自己的自尊去被他扔在地上,践踏。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糊里糊涂走错到那个民巷里去。只记得那条巷子中间被一条穿行马路分开,走着走着,霓虹闪烁里,巷子中间有一家寿衣店。
汪盐平生第一次生出畏惧,仿佛她再走下去,便是魂灵可怖了。
二十岁的女孩,即刻回头。打车回市里,到家。洗漱安眠,继续读她的书,交往她值得交往的人。
至此四年,汪盐与孙施惠一面都未谋过。
眼下,耳边,孙施惠口里难得的推翻自己,“爷爷笃定我和他去了的那个人一样的命运,说要打死我,万死莫赎。”
“汪盐,如果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吗?”
逐渐颤抖瓦解的人,抵住舌尖,也不愿配合他。相反,她很讨厌从他口里听到那个字眼,因为他们所有旁观者都知道那个死字,对于孙家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死者殒命,生者囚徒。
“不会,我不会记得你的。如同你并不曾记得你父亲一样。人死,连灰烬我们都难辨别。”汪盐冷心冷情地回答他。
下一秒,栖息在她香气里的人骤烈的情绪,如同晴天遇霹雳一般,在汪盐肩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痛的情绪点,在人的感知价值里,始终是最鲜明的。
孙施惠咬得汪盐出声,也落泪了。他再如同蛰伏伤口的困兽,无声无息地帮她舔舐“伤口”。
汪盐挨不住,伸手想拨开他,孙施惠却突然迎着她偏头过来的热气,寻找她。
戴着戒指的那只手拨她的脸,然后俯首贴耳来,寻着她颤颤巍巍的热气与眼泪来安抚她,也是索取。
汪盐只觉得昏天暗地了,她的世界里全没有光明,只有感官是分明的。她尝到了他的酒气与牙膏里薄荷的味道,以及他湿发落在她脖颈里,像春雨绵绵的针。
小时候,奶奶做针线活,猫猫总要帮奶奶穿针,又老是怕猫猫把针不小心带到身上哪里去。一直提醒猫猫,针不要玩啊,不小心掉在身上,它会游到你心里去。
二十年后的猫猫,汪盐仿佛信了奶奶这些朴素的认知。她只觉得心里真的被游进去无数绵绵的针。
而后,躯体随心一般地倾塌。
孙施惠撑手在上,他的头颅正好挡住了天花板上的光。汪盐卯着劲地别开他的脸,因为她要换气,没人接吻要人命的。
逆光里,彼此平复的气息,一息挨一息。汪盐看孙施惠的轮廓是半明半昧的。暂时搁浅的理智里,只觉有人来扽她身前的被子。
汪盐一时警觉,掖住它。始作俑者痴笑也作嘲讽,“汪盐,让我看看你。”
“我要喝水。”她别开他阴影里的目光,然后命令的口吻,本来她这一身的疹子也因他而起。
孙施惠再试着扽了下,被子里的人执意不肯。
终究某人笑也是屈服,撑手的力道一松,他整个人跌伏在汪盐身上,隔着一重被子。
大约歇了有十分钟,孙施惠才起身出去帮汪盐倒水。也听到他和陈茵说话的声音。
陈茵问施惠,盐盐睡了没?
有人答:刚搽过药,她离睡早着呢。每晚都磨蹭到很晚,夜猫子。
陈茵首肯施惠的话:小时候就这样。放假两天,白天疯玩,到了晚上,上灯写作业。不知道的人以为多刻苦呢,没见她考个状元给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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