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稚慢半拍地抬手摸摸眼眶,指尖沾满水痕。她笑着哦了声:“可能是隐形眼镜戴久了,眼睛太干。”
她往前几步,拿起椅子上的包和外套,“我刚想起来有件事要做,先回家了。等有空再来陪你改画。”
方子奈知道是借口,也不敢留她,把刷子扔颜料桶里,送她下楼。
楼梯下到一半,刚好遇见往楼上走的程凇和方子尧。
程凇看她一眼:“就走了?”
岑稚垂下脑袋,没跟他对上视线:“嗯,公司有急事,我先回去。”
程凇没有问大晚上十点半会有什么急事:“用送你吗?”
“不用。”
听她拒绝,程凇不强求,漫不经心地说:“那你路上小心点,拜拜。”
他从她旁边径直路过。
岑稚闻到淡淡的烟草气息,带一些苦橙的辛凉。凉得她指尖发麻。
她没让方子奈送,而是独自打了车。
回四季海的路上堵的水泄不通,一溜滴滴叭叭的车鸣。没一会儿下起毛毛细雨,窗玻璃上蒙一层水雾。
岑稚用掌心擦了擦车窗,想看看到哪里了,结果视线还是很模糊。
有什么顺着下巴落下来。
她平静地用手背抹掉。
雨脚细密地砸下来,天际闷雷翻滚,顷刻间暴雨如注,将车顶砸的噼里啪啦响。橙红色车尾灯在雨帘里朦胧四散开,像漂浮在河流的河灯。
岑稚本来没想哭的。
但她觉得这雨下的真是太应景了。
等她反应过来,眼泪已经止不住。车载电台播着德云社相声,她坐在后座,把头深深地埋下去,躲在椅背后边哭得悄无声息,肩膀抖动。
整张脸都发烫。
拥堵的车流被疏散,出租车前行,很快到了四季海小区门前。
岑稚收拾好情绪,要下车,一路无话的司机叫住她:“诶,姑娘。”
司机没有回头,反手递来张纸巾,“这是阵雨,估计等会儿就停了。你也没拿伞,在车上等等吧。”
可能是来自陌生人的温暖格外让人动容,岑稚鼻子一酸又开始掉眼泪。
后视镜里,小姑娘紧紧抿着唇,眼眶红得像兔子,也不肯哭出声。
接过纸巾后,哑着嗓子很轻地说了句谢谢。
司机忽然就挺心疼她,叹了下,还是回头,多管闲事地问一句:“怎么了?在单位被老板骂了啊?”
“……不是。”
岑稚捏着湿透的纸巾,第一次把深埋心底的心思跟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倾诉,她藏了太久,真的太孤单了。
“我、我有个特别、特别喜欢的人。”磕绊着说完这句话,喉咙酸涩地发紧,她缓了缓,低低地道,“……但他一点点,都不喜欢我。”
司机闻言倒是松口气,还以为多过不去的事儿呢,玩笑道:“他有啥缺点没?你多想想,就不那么喜欢了嘛。”
岑稚低头把纸巾揉成团:“他的缺点多的跟星星一样。”
她扯扯嘴角,小声道,“但太阳一出来,星星就不见了啊。”
估计是头回碰到这么文绉绉的乘客,司机被噎住,半晌啧一声:“不是,姑娘,我说你不能这么想啊。”
“你老盯着太阳肯定难受啊,没毛病都要盯出病了。有这功夫不如晚上出门赏赏月亮,一个月十五天不重样,你走哪儿它跟到哪儿,多乖啊。”
司机说着说着,自己先笑起来,“唉,话糙理不糙。”
岑稚被逗得也弯弯眼,情绪平稳许多,认真地说:“谢谢师傅。”
司机摆摆手,探头往窗外望:“呦,雨停了,姑娘你赶紧回去吧。”
岑稚点点头,下车时正儿八经地又和司机道次谢,回了小区。
–
生日宴办在次日晚上。
岑稚忙完所有工作,才从报社出来。贾函的车在楼下等了许久。
裴芹打电话让岑稚先回柏府江南,私人造型师用软尺将她从肩膀往下量到脚踝,比对挑选出最合适她的礼服裙,又精心做了妆容和头发。
耗上两个小时,终于结束。
一路上没怎么堵车,很快到玉兰郊。说是度假区其实有些客气,这里挨着青城半山,酒庄马场高尔夫球场应有尽有,占地面积足足三百余亩。
岑稚坐在后座,一路上都在想,裴芹到底为什么这么重视。
林肯驶上梧桐大道,停在酒庄前。那里泊着一溜豪车,红毯直直铺到白玉石台阶下,时令鲜花拥簇着石柱。
灯壁辉煌的大厅内尽是名流往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程家有多宝贝这位收养来的千金,如此奢张费心。
岑稚搭上贾函的手,弯腰下车。
鞋跟刚踩上地毯,数道目光如有实质般不约而同地聚集到她身上。
最近总被这样打量,岑稚快要习以为常。裴芹的加长幻影停在路边,岑稚正要过去问礼,方子奈透过落地窗见到她,匆匆从大厅出来。
“岑哥。”
方子奈叫住岑稚,想要跟她说这次生日宴也许是程家想借她联姻的小道消息,不远处掀起一阵小小波动。
她转头,发现是叶辛楚也到了。
不由得撇撇嘴。
岑稚看着叶辛楚走向裴芹,亲昵地挽住裴芹手臂,一袭鱼尾拖地抹胸长裙,钻石耳链细长摇曳,妆面精致。
在她的生日宴上比她更抢眼。
见岑稚望向那边,方子奈抬手拨顺她耳边翘起的碎发,不服气:“你也很好看,但你太低调了,都是大美女谁怕谁啊,要我我就直接怼上去。”
岑稚闻言笑一下。
方子奈能无所顾忌地说出这样的话,是有方家在背后作为底气。
她什么也没有。
岑稚不想和叶辛楚碰上,准备先进大厅,等会儿再去见裴芹。
她转身把包递给贾函,手机忽然嗡嗡震动两下,屏幕亮起。
一串陌生号码。
【前天收拾杂物。】
岑稚不明所以地皱眉,屏幕又弹出条消息:【找到了这个。】
下面是张照片。
一封浅蓝色情书。
呼吸在瞬间停滞,岑稚捏紧手机,有预感地直直看向叶辛楚。
叶辛楚对她远远抬手。
嗡嗡。
【他还不知道吧?】
【你说,我是先给他看,还是先给裴阿姨看?】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章,30%走完!!
——
第21章 生日宴
岑稚长这么大只写过两封情书。
一封是替程凇写给叶辛楚。
一封是在大二运动会前夕, 她给程凇发消息说她明天有比赛,计划了好久如果八百米跑到第一就跟他表白。
运动会当天程凇来得很早,岑稚去校门口接他, 为了长跑方便只穿了薄薄一件短袖。程凇把外套借她,她比赛前将情书塞进他的外套口袋里。
岑稚没想到长跑结束,程凇就碰上叶辛楚。外套在她衣柜里挂了小半个月,在程凇来临安大找叶辛楚的那天,岑稚让室友把外套转交给他。
她是在图书馆做完两套英语卷,才突然想起口袋里还装着封情书。
等她跑出校门, 程凇已经走了。
岑稚不知道那封情书的去向, 程凇不提,她就假装没有发生。
在他有女朋友的时候递情书, 这种行为岑稚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
但她怎么也想不到, 这封情书会落到叶辛楚的手里。
方子奈在旁边说着什么,岑稚完全没有心思去听。叶辛楚目光移向裴芹, 似乎要说什么,岑稚心提了起来。
可她什么也没说,只挽着裴芹进入大厅,明显是在耍着她玩儿。
岑稚抿直唇线,跟上去。
她穿不惯带跟的鞋, 步速慢,等进去时, 裴芹正和一位贵妇人寒暄, 身侧不见叶辛楚。
看见岑稚进来,裴芹对她招招手, 让她同周围的长辈问礼。
岑稚心不在焉地应付社交, 瞥见餐台前那抹白色, 找个借口离开。
叶辛楚在餐台前挑甜点,气定神闲的样子,知道岑稚过来也没什么反应。
岑稚在她跟前停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低声问:“你想做什么?”
叶辛楚头也不抬:“我想做的事情,不是已经在短信里告诉你了吗。”
岑稚深吸一口气,压下开始翻涌的怒意:“我真的一点都不想插入你们中间,我诚心诚意祝你们尽早复合。”
叶辛楚将手中甜点不轻不重地搁放在餐台上,白瓷和台面磕出清脆声响:“你昨天也这么说,结果呢?”
她从包里拿出浅蓝色信封,“结果你就明目张胆地往别人男朋友口袋里放情书!如果我没有发现,你是不是还想要暗度陈仓啊?”
周围已经有人望过来,岑稚觉得难堪,想拿回来:“还给我。”
叶辛楚抬手躲开,不仅不还,还作势要把信封拆开:“这么着急想要,写了什么不能让人看的东西吗?”
“你这算侵犯别人隐私了!”
叶辛楚难得见岑稚情绪失控,轻嗤:“都送出去了还叫什么隐私。”
信封一角被打开。
血液直往头顶涌,岑稚想也不想伸手去拿,手背不小心碰到香槟塔,最上边那杯倾斜歪倒,洒了叶辛楚一身。
叶辛楚惊叫一声,后退两步。
四周目光纷纷聚来。
离得最近的曾锐大步过来拦在叶辛楚身前,把西装外套披到她身上,冷着脸问岑稚:“你做什么?!”
岑稚指甲掐进掌心,看着叶辛楚一字一顿:“再说一遍,还给我。”
不远处和哥哥说话的方子奈发现不对,连忙过来:“怎么回事?”
礼服前胸被泼上红色酒渍,叶辛楚拢着西装,脸色难看下来:“一封情书而已,岑稚你至于吗?”
方子尧以为还是大学那封情书,想起曾锐说岑稚喜欢程凇,又被迫帮着程凇给叶辛楚写情书,现在旧账重提了,忍不住当和事佬劝岑稚:“事情过去那么久了,说到底都是我们的不对,岑岑你生气归生气,别对辛楚动手啊。”
岑稚想解释:“不是……”
话没说完,裴芹走过来。
扫见叶辛楚狼狈的样子,耳边宾客窃窃私语,顿时觉得丢了面子,拧着眉训岑稚:“辛楚是客你是主,怎么能对客人动手?一点礼数也没有,我平时就是这么教你的?”
——您平时教过我吗?
岑稚觉得可笑。
所有人都站在叶辛楚那边,方子奈自然想要去帮岑稚,刚张开嘴,就被方子尧扯到身后,眼神示意她别掺和。
裴芹:“还不和辛楚道歉?”
岑稚不能当着裴芹的面让叶辛楚把情书还给她,可道歉也绝对说不出口,隐忍地抿着嘴,定定盯着叶辛楚。
叶辛楚被人拥着保护着,完全无所谓地回视她。
她本来就是娇生惯养,众星捧月的大小姐,做任何事都是随心所欲,从不觉得自己行为有任何不妥。
也掐准了不会有人给岑稚撑腰。
一个没爸没妈、被程家领养的遗孤而已,哪配和她叫板。
“岑岑。”裴芹叫岑稚小名,声音却沉下来,“道歉,听见没有?”
她显然是已经开始动怒,方子尧感到一阵冷意,想提醒岑稚要不先服个软算了。这样硬着骨头和叶辛楚较劲,对她完全没有任何好处。
裴芹的偏心是摆在明面上的,岑稚分不到任何和叶辛楚对峙的筹码。
正犹豫着,肩膀被人拨开。
叶辛楚的盛气凌人在见到那人的一刻弱下不少,眼神也躲开了。
岑稚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来了,她闻到淡淡的烟草味。
“道什么歉?”程凇语气很淡,这话是问裴芹,眼睛却看向岑稚。
护在叶辛楚身前的曾锐先开口:“岑稚把香槟泼在了辛楚身上。”
他们都不看原因只管结果,把错误按在她头上,岑稚忍无可忍地道:“是她擅自拿走了我的东西。”
叶辛楚闻言冷笑:“擅自拿走?不是你自己塞到……”
程凇打断:“拿了什么?”
叶辛楚一愣。
程凇:“还给她。”
叶辛楚顿了顿:“……怎么?你是要站在她那边吗?”
程凇不耐地重复:“还给她。”
众人没想到程凇会帮岑稚,一时间都很惊讶,裴芹也皱着眉不说话。
见他护着别人,叶辛楚咬着牙把信封扔到地上:“谁稀罕要你的情书!”
听见情书二字,程凇视线转向岑稚。岑稚现在顾不得他,看着叶辛楚施舍般的动作,站在原地没有动。
“捡起来。”
曾锐:“岑稚,你见好就收!”
裴芹沉默半天,也像是忍到了极点,正要开口结束这场闹剧。
程凇弯腰将地上的信封捡起来,指尖抚掉上面不存在的灰尘,递给岑稚,动作温柔,声音不大却不容置喙。
“这件事到此为止。”他目光淡淡地落在岑稚身上,“别闹得太难看。”
岑稚对视上他玻璃珠似的琥珀色瞳仁,里面不装任何情绪,疏离冷淡。
哪里好像有什么四分五裂地碎掉了。
负面情绪如同迅速涨潮的海水将她淹没至顶,岑稚眼眶瞬间就红了。
“……好。”
岑稚艰涩地开口,“是我的错。”
她不动声色地深呼吸,眨掉眼里一层水雾,朝向叶辛楚,纤瘦背脊挺得笔直,“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说完,她没有去接那封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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