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着红缨的长矛,化作呼啸的箭仞,破空而去刺破前后护心镜,直扎进那士兵的后心,连带护心镜上那硕大的楚字一起,被串了个对穿。
鲜血从他的伤处涌出来,继而他口里也吐出一丝血来,满眼不可置信。
随着他手里的刀滑落,那士兵再也撑不住,睁着死不瞑目的双眼,仰面倒下去。
杨景程吓出一身冷汗,脚下一软,踉跄着,整个人一头扎进沙土里,周怀让整个人都怔住了,回过神来时,他正控制不住地朝身后人磕头。
他们身后一袭红衣猎猎的霍砚,骑着马,慢悠悠地走着,冷眼看着杨景程挣扎和周怀让傻愣愣地磕头,一脸漫不经心的模样,就好像方才那支长矛不是他飞射出去的一般。
他身后远远跟着一队玄甲兵,个个手持刀剑,与他一般缄默,却煞气腾腾。
杨景程睁眼看着霍砚带兵从自己身侧走过,看他一身光鲜亮丽,自己却衣衫褴褛,他动动嘴,咬牙没说话。
前不久他贸然追残兵,周怀让不得已跟他同往,最终双双迷失在大漠中差点被饿死,被情敌给找回来已经够丢人的了,除去他自己,如今又欠上杨景初这条命。
他越来越没资格和他争夺白菀了。
杨景程含着满嘴苦涩,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把弯刀,带着他的残兵,头也不回地冲进沙场。
霍砚攥着缰绳,百无聊赖地看着两国人马似乎不知疼痛,不知疲惫般,相护前赴后继。
他看了眼渐渐西沉的太阳,有些不耐烦。
随手抓过一把遗落的长刀,当成回旋镖耍着玩,飞出去荡回来,一来一回成片的收割辽兵头颅。
有霍砚加入,整个局势彻底扭转,杨家两兄妹和周怀让拼着一口气,在大漠落日的余晖下,依靠为数不多的延北军,又一次拼死抵过辽国的千军万马。
杨景初歪靠在断壁上剧烈地喘息,眯着眼,贪婪的盯着黄沙尽头那一轮金红的圆日,一手拿着水囊往嘴里灌水,因长时间用力持握刀剑,她的手都在发抖。
漏出来的清水流过她脸上身上,干涸的血迹,带着猩红淌入黄沙之中。
一道阴影罩在杨景初身前,她仰脸看过去,霍砚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骑着的马朝她打了个鼻息。
马背上,霍砚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这几个废物,咱家已经找到了,现在,你应该允诺退守城中。”
被霍砚称为废物的杨景程和周怀让,抿着嘴,默默随士兵一同检查死伤,没有反驳他的话。
杨景初转头看了杨景程一眼。
说实话,杨景初没想过,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带兵来支援西北的,竟然是霍砚。
他带着仅仅三千人马,出现在战场上时,如同神兵天降。
因他的到来,她的家人得救,边城百姓安然,在她的心里,不论霍砚以前做过什么,如今他便是她的恩人。
杨景初很清楚,霍砚此人视人命如草芥,他没那么浓厚的爱国情怀,他甚至巴不得辽国铁骑将这姜家的天下践踏破灭。
他来,只是为了白菀。
想起远在京中的白菀,杨景初眼角有些湿润,她再次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霍砚的要求,继而又哑着声问:“你呢,你要去哪里?”
霍砚得了她的答复,也不管她到底会不会听他的话,一甩马鞭,驱策着骏马迎着落日,带着三千玄甲兵,向辽兵后退的方向追过去。
他才不在意杨家人的生死,只有白菀在意罢了,否则他才不会管杨景程那废物的死活。
他去哪里?
他要去辽国皇庭,把耶律骁抽筋扒皮,挫骨扬灰。
*
辽兵驻地
“废物!”
主帐内,几个满身狼狈的将士挤挤挨挨并排站着,上首一位身穿甲胄,头戴兜鍪的将军指着他们怒喝。
“本王给你们十万兵马,整整十万,这么久了,连一个小小的西北边城都攻不下?十万人拿那区区五万老弱病残什么办法都没有,你们不是一群废物是什么!”
拍得震天响的书案,中气十足的怒吼,他甚至从上首快步跑下来,一脚将其中一人踹倒在地上,可面上的沟壑,及兜鍪下露出的斑白发丝,将他的年迈表露无疑。
“本来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能攻破楚国的城门,只是没想到,那个太监竟然找到了迷失在大漠里的杨家人。”
“那太监太可怕了,他仿佛不是人,我们毫无反的余地。”
听着他们的话,耶律斛气得心脏发疼,怒火上头,引起一阵晕眩,他勉力撑着书案,才没踉跄着跌倒。
“滚,滚出去!”他心烦意乱地挥手。
几个将领忙不迭地往外跑。
“霍砚霍砚,又是霍砚!”耶律斛来来回回念着霍砚的名字,面上的皱纹扭曲成团,在灯影晦暗下显得越发狰狞可怖。
耶律斛一想起,他那被霍砚生生敲碎骨头,流尽血液死去的女儿,几乎心如刀绞。
他如珠如宝养大的女儿,只离开他这一回,就这么长眠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耶律斛恨得咬牙切齿,发泄一般将帐内的物件打砸一通,最后脱力躺倒在狼皮座椅上。
他在泪眼朦胧间,看见含笑的耶律馥,又看见她在血泊中打滚,一声声喊着爹爹救救她。
耶律斛望着虚空,一行泪从眼角滑落,他喃喃道:“他们都靠不住,馥儿你等等爹爹,爹爹一定将那阉狗千刀万剐,将你所受之苦,十倍百倍的讨回来!”
他已在心里决定,明日要亲自带兵,誓要拿下楚国边城,活捉阉贼霍砚。
耶律斛坐直身,打算叫幕僚来商议,帐帘却在此时猛然被掀开,一抹张扬的绯色踏月而来。
“听说,你想要咱家的命?”
耶律斛瞠着眼,看着他心心念念的仇人,如同闲庭信步般慢悠悠地走进他的营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修长的双腿交叠靠在书案上,身形向后倚着,整个人再闲适不过。
“来人,来人!”看清来人的一瞬间,耶律斛第一反应便是要取放在一旁的长刀。
他嘶吼着,并向长刀所在的方向伸手。
可他却突然发现,那阉狗的脸上没有一丝惧色,甚至噙着浅淡地笑。
耶律斛拼命地嚎叫着,可他发不出一丝声音,他的双手双脚无法动弹,双目徒劳地怒瞪着霍砚,整张脸涨红发紫。
“嘘,”霍砚长指竖在唇边,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耶律馥确实死在咱家手里。”
“杀她的是咱家,害死她的,可是耶律骁啊,”霍砚手里捏着一团绛色的锦囊,慢条斯理地把玩着,辗转能瞧见上面的石榴纹样。
“你听他的来找咱家麻烦,真是愚不可及。”
“杀……杀,”灭顶的愤怒竟使耶律斛挣脱些束缚,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来。
“确实有人要杀你,”霍砚随手打了个响指,帐内的灯火骤灭。
四下彻底寂静,唯有外头士兵行走巡逻的细碎声响偶尔传来。
没过多久,帐帘缓缓掀开一道缝,月光投下一道人影从门缝里挤进来,手里闪烁着寒光。
那人仿佛看不见坐在太师椅上的霍砚以及不远处站立的耶律斛,借着月光,径直往床榻边摸过去,随即扬起手里的匕首,在床榻上猛力戳刺。
冷不丁再一个响指。
熄灭的灯火复燃。
持刀的刺客身形一僵,猛然回身见耶律斛站在不远处,咬牙发狠,执刀朝他冲过去。
随着利刃划破耶律斛的喉咙,杀他的刺客也应声倒地,喉咙处潺潺流血。
耶律斛仍旧直挺挺地站着,满脸不可置信,喉咙处的鲜血直涌,哗哗往下淌。
“你以为,咱家是来救你的?”霍砚望着他那滑稽的表情,嗤的笑出声:“咱家怎会有这么大方。”
“你得眼睁睁看着仇人近在咫尺,有仇不得报,怀着对你女儿的愧疚,在懊悔痛恨中死去,这是你替霍家人安排的结局,咱家如今还给你。”
霍砚将锦囊揣进怀里,慢悠悠地站起身,走到耶律斛身前,心情不错地拍了拍他的肩:“你当年在霍家灭门案中做的手脚,不会忘了吧?”
他话音一落,耶律斛轰然倒地,浑浊的眼睛渐渐暗淡,临到死,他才反应过来,霍砚是谁。
等霍砚从耶律斛的营帐出来,辽兵的所有将领全都被五花大绑扔在帐前的空地上。
霍砚没什么闲心搭理他们,转身上马,正要继续往北去,一只灰鸽扑棱棱地落在他肩头。
他将鸽子脚边的信件拆出来看,看着看着,眉心突然起皱,当即勒马转身:“回京!”
*
二月十五,惊蛰节到闻雷声,震醒蛰伏越冬虫。
惨白雷鞭照亮漆黑的夜空,连绵的雨幕上,是滚滚下压的黑云,堆积在宫闱穹顶之上,显得阴森又恐怖。
轰
伴随着地动山摇的雷声,惊蛰的春雪越下越大,噼里啪啦地响声中,似乎夹杂着冤魂的哭嚎。
“臣等跪求皇上收回成命,派兵支援边城,救天下百姓于水火。”
御书房外,铺天盖地的雨幕中,密密麻麻的跪俯着无数朝臣。
原来雷雨声中,不只有冤魂的哭嚎,还有无辜百姓平白送死的惨叫。
椒房殿
白菀坐在案前,将最后一勺甜汤吃掉,面无表情地听着不绝于耳,又让人无故心烦的落雨声。
轰隆的雷声响彻天际,又仿佛砸在她心上。
“皇上让杨家交出掌印,以消耶律斛怒火的圣旨一下,除去忿忿不平的朝臣,连带宫外好些百姓也愤怒异常,正聚集在宫门外,让皇上给个说法,”绿漾俯身在她耳侧,低声道。
“让御前侍卫都注意些,不要伤着那些百姓,”白菀接过水漾递来的帕子擦嘴。
绿漾颔首道:“已经吩咐下去了,未免皇上心生怀疑,故而或多或少都得做些面上功夫,阻拦一二。”
“娘娘,一切都准备好了,”清桐推门进来,带进一丝湿漉漉的雨气。
白菀在妆奁前坐下,透过昏黄的烛光看着镜中的自己,因怀有身孕,她的眉眼越发柔和。
摸了摸肚子,虽然没得回应,白菀仍旧不自觉地弯唇勾起一抹浅笑:“你知道吗,娘亲一点都不后悔认识你爹。”
“娘亲非常非常的爱他。”
白菀的声音温柔,却让边上伺候的几个姑娘,听得心里发酸。
她取了一枚浆色的口脂,细细抹在唇上,最后将一朵霜花钗,交给绿漾,让她替自己簪上。
“是啊,他寡情薄幸,人心尽失,如今彻底孤立无援,最后一颗子,可以落了。”
绿漾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皇后娘娘,她没再穿那繁复的皇后宫装,反而如同未出阁时着了身姜黄色襦裙,半绾着髻,泼墨的发丝垂散在肩头,唇边盈盈浅笑,柔美无瑕的侧脸,惊心动魄的颜色,一颦一笑看上去是比水还温柔的一个人。
“走吧,”白菀站起身,缓步往外走去。
绿漾回身去取油纸伞,水漾拿着件嫣红色绣缠枝牡丹的披风跟上,清桐则留在椒房殿。
白菀乘上凤舆,原本应该死守禁足她的禁卫军,毕恭毕敬地朝她行礼,随即上前抬起舆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御书房走去。
御书房外
姜瓒闭门不见朝臣,对他们的苦口婆心充耳不闻。
看见白菀来,守在门口的童海没有通传,以往常常挂着谄媚的胖脸上面无表情,他朝白菀躬身行礼。
白菀望着灯火通明的御书房,杏眼微抬,轻轻柔柔地一挥手。
无声无息,却又震耳欲聋。
早已经守在此处多时的陈福,带着沉寂许久的东厂番役,阴气森森地冲出来,一脚将御书房门踹开。
巨大的动静惊吓到房内的人,本该严肃规整的御书房内,坐在摇椅上的姜瓒衣襟大敞,胸膛上暧昧的红痕斑驳,身前趴俯着位香肩半露的女子,一看就知道,他闭门不见百官的这段时间里,正在做什么好事。
那女子微微侧脸,露出半张熟悉的面容来,是本应该关在关雎宫的白蕊。
“皇后是越来越不将朕放在眼里了,”姜瓒阴着脸看向端坐在舆车上的白菀,似乎即将发生的事情一无所觉。
看到白蕊的一瞬间,白菀心里凭空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她攥紧手中的绣帕,转而对姜瓒冷声道:“本宫何须将一个通敌叛国的千古罪人放在眼里?”
此话一出,因白菀到来而骚动的百官,越发跪不住了,一个个仰起脸,往御书房和凤舆处张望。
姜瓒听着她的话,慢慢坐直身:“朕不知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没有朕的应允皇后竟然公然抗旨私自踏出椒房殿,不知该当何罪?”
依偎在他身前的白蕊,嘻嘻笑出声,娇着声道:“抗旨不遵是死罪。”
说罢,白蕊又转眼看向躬身不言不语的童海,蔑声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皇后娘娘请回椒房殿?”
童海抬起头,却不看白蕊,反而笑嘻嘻地看着姜瓒,面上再没点恭谨:“皇上还没看出来吗?连禁卫军都不听您的了,谁还能拦得住皇后娘娘啊。”
姜瓒像是才反应过来,看着替白菀抬舆车的禁卫军,他的脸色陡然煞白:“白菀!你要做什么?你是要谋反吗!”
白菀遥遥望着姜瓒,心底那点不对劲越发放大,她下意识咬紧口中的嫩肉:“是你先背叛自己的国民,害得自己人心尽失,本宫又怎么算谋反呢?”
“朕是天子,怎可能背叛自己的国民,朕还没责罚你与阉人勾结秽乱后宫,你倒是敢先倒打一耙污蔑朕!”姜瓒形状癫狂的嘶吼。
“污蔑?”白菀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绕了一圈,脸上的笑意越发粲然,眼眸中却冷凝如冰。
姜瓒的表现太奇怪了,白菀担心是不是西北那边或者霍砚出了什么意外,咬牙决定速战速决,先将姜瓒的罪行板上钉钉。
“既然你死不悔改,本宫也不介意将你的罪行昭告天下,让你死得明明白白。”
她话音一落,御前女官桑落从暗处走出来,厌恶地看过姜瓒,径直走到白菀身前跪下:“下官要告姜瓒,身为国君,却与辽国太子联手,残害忠臣良将,视百姓性命为草芥,桩桩罪行罄竹难书,他愧对先帝期望,不堪当一国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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