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手中的刀还未落下,手指就被人牢牢禁锢着,那双本该苍老的手在此刻像一个铁钳,把他的手腕摁住。
“你要杀的人是我吗?”穿着紫色僧袍的女人回过头来,那张常年肃穆庄严的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来。
一身小黄门打扮的毛婆罗用力挣扎着,却完全挣脱不开,那只手看着轻飘飘的,却压着他的脉搏生疼。
“你不是姜荇!”他大惊。
‘姜荇’歪了歪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陛下早已耳顺之年,脸颊消瘦沧桑,常年不苟言笑,眼神威严,可现在脸上却挂着如此灿烂的笑容,实在堪称惊悚。
那人眨了眨眼,咳嗽一声,故意大声反驳道:“不可以直呼陛下名字。”
黄色帷幔后面传来一声虚弱的咳嗽声。
沐钰儿立马正襟危坐,手指微动,直接把人撂倒,板着脸说道:“说,为何行刺陛下。”
唐不言自帷幔下缓步走来,走到沐钰儿身边。
“你,唐不言,是你,沐钰儿!”毛婆罗终于分辨出这个声音为何熟悉,大为吃惊,“你们怎么在这里?”
—— ——
初五巳时未到,天色微亮,一辆马车挂着唐家的标记停在端门前。
“陛下未曾宣召少卿。”守门的千牛卫副统领为难说道。
唐不言的身影自车帘后沙哑传出:“还请统领代为通报,就说……”
他的声音一顿,随后缓缓说道:“众星拱辰,南斗东移,臣夜观星象,想面见陛下。”
副统领蹙眉,随后说道:“少卿稍等片刻。”
马车内,沐钰儿低声问道:“少卿为何不直接说。”
唐不言一张脸冰白,靠在隐囊上,神色沉静:“莫白把王萧两家插入千牛卫中,谁也不知道到底人在哪里,现在我们在暗处,不能走漏风声。”
沐钰儿似懂非懂点头:“那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紫薇宫有一条南北走向的中轴线,最南端是天阙,北是定鼎门,之后依次北部走向是天津桥、端门,应天门,之后是万象神宫明堂、通天浮屠天堂,这条中轴线就像一个人体,端门位于天枢穴附近,且天枢一向代指国家政柄。”唐不言咳嗽几声,声音带着疲惫。
“所以少卿说的众星拱辰就是指的是天枢。”沐钰儿沉吟片刻后说道,“南斗六星,主天子受命,如今东移,是说天子有难?”
唐不言抬眸看她,微微一笑,温和说道:“司直聪慧。”
沐钰儿被他看的颇为不好意思:“是少卿厉害,我就是马后炮。”
两人等了半个多时辰,只听到外面的日晷发出一身清脆的诤声。
——巳时正刻。
“陛下有请。”大门大开,统领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
马车畅通无阻入内,随后停在迎仙殿外。
“少卿,司直。”金凤大统领的声音在门口想起。
沐钰儿轻易地跳下马车,意外发现金凤脸色格外差,眼底是遮挡不住的乌青。
——莫白犯事,金凤难辞其咎。
“大统领。”唐不言下了马车,微微颔首。
“请吧。”三人对视一眼,各自移开视线,不再多言。
迎仙殿内,那个硕大的博山炉已经消失不见,整个宫殿和前日来时截然不同。
这次来接两人的是一个不认识的女官。
“奴婢冬儿,陛下已等候多时。”
相比较春儿整日板着脸,这名叫冬儿的女官才叫真的冰冷,一双眼看人时完全不带任何情绪。
殿内,陛下已经换上紫色的僧袍,正坐在圆凳上,任由宫娥梳头,镜子也成了小小一块,由宫娥捧着。
千秋公主正跪坐在一侧把玩着首饰。
“微臣叩见陛下。”
“卑职叩见陛下。”
两人隔着珠帘下跪行礼,神色恭敬。
“说吧,又是什么事情?”陛下声音冷静。
“今日佛会,毛婆罗会意图行刺。”唐不言直接说道。
“什么!”千秋公主大惊,噌的一下站了起来,“什么时候,如何行刺!”
唐不言眉眼低垂:“微臣不知。”
“不知?”千秋公主眉心紧皱,“也就是没影的事情?”
“根据公主殿下身边的贴身宫娥萝羽供述,毛婆罗准备在今日做一件大事。”唐不言眉眼疏离,“今日宫中只有佛会,微臣斗胆猜测,毛婆罗会在今日……”
“萝羽!”千秋公主打断他的话,厉声说道,“不可能,她说自己身体不适,我让她回去休息了,她一个洛阳人,怎么会和毛婆罗一个东夷人有关系。”
唐不言抬眸,看着公主殿下苍白的脸,唇角微动:“她是王家后人。”
千秋公主后退几步,直接撞到在桌角,神色惶恐。
“她家不是做杂技的吗?”
那分不安的模样便是沐钰儿也看的心疼。
“是,她是王家旁系庶女意外逃出后被现在的家人捡到,后来毛婆罗诱惑于她。”唐不言声音平静。
“阿娘……”千秋公主好一会儿才喃喃自语,双眼含泪,却又久久不敢说话。
永泰郡主的前训尚在眼前,不过只是收养当年厉太子东宫旧人,陛下便斩杀驸马,软禁郡主,导致郡主难产而亡。
陛下睁眼,看着面前惶恐的小女儿,伸手握住她的手背,轻声说道:“继续说下去。”
陛下并没有安慰公主殿下,这话是对着唐不言说得。
沐钰儿心中一怔,冷不丁打了一个寒颤。
——陛下先是陛下。
唐不言当日在郑州游船上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第一次如此清晰得让她明白这个道理。
皇权之下无感情,陛下不是母亲,不是女人,是一个帝王。
唐不言沉静地把萝羽的话重复了一遍。
陛下沉默着,随后伸手安抚着千秋公主:“奸人蒙蔽我儿,我儿不必慌张。”
千秋公主神色迷茫,喃喃低语:“萝羽,萝羽怎么会是坏人呢。”
“少卿密语入宫,是打算如何?”陛下移开视线,盯着铜镜中隐约可见的唐不言的身形,
“微臣冒犯。”唐不言就像一座冰雕,站在珠帘下,流光溢彩的珠帘光泽落在他的眉宇间,却经不起半点波澜,“想为陛下分忧此事。”
“如何分忧?”陛下问。
“北阙司直沐钰儿武功高强,手上有一绝技,可让陛下看清此事,又不遇危险。”
这是两人在入宫马车上用短暂的一刻钟内想到的唯一办法。
鲁寂案中的人,皮,面,具让北阙大感兴趣,随后张一整日鼓捣,当真是做出一个相似的东西。
沐钰儿武功高强,机警善变,最合适钓鱼。
“如何分忧解难?”千秋公主回神后,视线落在沐钰儿神色。
“卑职学过易容术。”沐钰儿恭敬说道。
“你要易容成阿娘的样子?”千秋公主挑剔地打量着沐钰儿,“你身高不足,身量也不行。”
“都可以变幻的。”沐钰儿信誓旦旦说道。
“这,这不好吧。”千秋公主蹙眉,“大不敬。”
陛下沉默。
角落高悬的刻漏显示,举例午时还有两刻钟。
“陛下,莫白招了。”门口,传来陈策的声音,与此同时,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迎面而来。
沐钰儿心中微惊。
冬儿很快就捧着折子走了进来。
殿内的气氛浑然一变,它本就安静,可在此刻却连风声都悄然消失,所以人的视线都在那封大红色的折子上一闪而过。
陛下接过折子看着,好一会儿才说道:“易容吧。”
沐钰儿心中一惊,偷偷抬眸去看陛下,却不料和铜镜中的陛下眸光撞了个正着,顿时吓得低下头。
“魑魅魍魉,人心阴狱,朕倒要看看这些人到底要做什么。”陛下收回视线,冷笑一声,“朕走到这一步,可曾有过半步胆怯,可笑奸人,胆敢挑衅于朕。”
沐钰儿战战兢兢上前,低声说道:“卑职想要描绘一下陛下的眉眼轮廓样子。”
陛下的眸光在她脸上扫过,随后便闭眼,不再说话。
沐钰儿爪麻,小心翼翼上前摸了摸。
入手的皮肤温润细腻,轮廓流畅。
陛下当年冠宠六宫,绝非浪得虚名。
千秋公主在一侧仔细看着,突然说道:“司直哪里人?”
沐钰儿含糊说道:“卑职出生在长安。”
千秋公主歪头,打量着阿娘又看着沐钰儿的眼睛,随口说道:“你易容阿娘倒是容易。”
沐钰儿回味了一下,差点直接跪了。
门外,金凤得了冬儿的话,便悄然吩咐下去。
内庭中的风悄无声息变了个方向。
—— ——
光明殿内,沐钰儿立马歪头笑了笑:“是我哦。”
这样古灵精怪的样子若是落在她自己的脸上,还称得上可爱无辜,可一旦落在陛下的脸上,便显出几分恐怖。
毛婆罗脸上露出难以言表的神色,就连唐不言也跟着移开视线。
于此同时,穿着明黄色常服的陛下和圆领袍子的千秋公主,容成嫣儿随之而来。
陛下站在佛龛边上,冷眼看着面前之人:“毛婆罗,你好大的胆子,你一个蕞尔小国出身之人,朕待你不薄,高官厚禄,天枢重造,你不行感恩之心,反倒行刺于朕,罪该万死。”
毛婆罗冷笑着:“蕞尔小国,我这等贱民所做的一切在陛下心中这些是恩赐,可在我心中却是我实打实自己奋斗的,陛下看人之低,实属自大。”
千秋公主歪头,像是听到笑话一般笑了起来:“你如此自卑,何以尊大。”
毛婆罗脸上笑容一僵。
千秋公主走出帷幔,笑脸盈盈走了过来:“人之高低,自来就是自己争的,怎么能说是陛下让你低贱了,波斯灭国至今,陛下可有半分怠慢,你自行把自己放在这个位置,为何又怪我们把你看低了,天地生才皆有限,妄自菲薄塞心胸。”
她踢了踢毛婆罗的小腿,笑眯眯说道:“难道我踢你这一下,你觉得羞耻,便会羞愤自尽不成。”
毛婆罗脸色阴晴不定。
千秋公主皱了皱鼻子,站在沐钰儿身边,随后问道:“你说是不是。”
沐钰儿扭头,无辜地眨了眨眼:“对,殿下说的都对。”
千秋公主脸色顿时古怪起来,随后伸手在她脸上用力拽了拽,愤怒说道:“不要用我阿娘的脸做这个表情。”
沐钰儿苦着脸,避开她的手,连忙跑到唐不言身后躲起来,嘴里碎碎念着:“要用药水的,不能硬拉,不能硬拉。”
“哼,给我严肃起来!”千秋公主气得跺脚,“把脸给我遮着。”
沐钰儿立马板下脸。
唐不言咳嗽一声,示意沐钰儿先把人捆起来:“先把人捆……”
沐钰儿利索地直接撩起袍子从腰间抽出麻绳,手脚麻利地把人五花大绑。
少了腰间的那圈麻绳,沐钰儿整个人也跟着小了一圈。
唐不言到最后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就见人已经成了一个粽子,便只能咽了回去。
“你怎么做事如此粗鲁。”千秋公主又走过来,贴着她说道。
沐钰儿正打算扭头说话,随后又想起刚才公主殿下的话,连忙用袖子挡住脸,闷声闷气说道:“没粗鲁,绳子都是系腰上的。”
千秋公主歪头,正巧和沐钰儿偷偷扑闪着,看过来的眼神撞上,最后神色古怪地后退一步:“眼睛要坏掉了。”
她回到陛下身边,仔细打量着阿娘不苟言笑的侧脸,这才娇气说道:“这才是我阿娘。”
“你借着百戏堂的马车入宫,原本打算在宴会上行刺陛下,为何要改变计划?”唐不言站在他面前,温和问道。
毛婆罗冷着脸说道:“别问了,我不会说的。”
“还不据实交代。”容成嫣儿怒斥道,“莫白和萝羽都招了,你还敢耍花招。”
毛婆罗面色冷静,显然早有预感。
“你昨夜子时还没等到萝羽回来,察觉有异,是以连夜去了萝羽家的戏班子,让王新等人扑了一个空。”唐不言轻声说道,“后来去戏班也没闻到任何线索,因为你早已和百戏园的人勾结上,萝羽和她的家人不过是你的挡箭牌。”
“你很聪明,若是安心为陛下做好天枢,未来会有更大的前途。”
“前途。”毛婆罗冷笑,“不过是被人施舍而来的前途罢了,东夷人哪里入的了你们这些人的眼睛。”
沐钰儿已经躲在角落里偷摸摸地把药水擦上,正在小心翼翼撕下面具,面具掩盖下是一片片红彤彤的皮肤,闻言立刻说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愤世嫉俗,不会就是觉得有人看不起你,你就想报复吧。”
毛婆罗沉默。
沐钰儿搓脸的手一顿,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嗯’,不解扭头,打量着毛婆罗,好一会儿才犹豫问道:“你,没毛病吧。”
这话算是说出屋内众人的心声。
唐不言大概也没想到理由这么荒唐:“你布下这么大的局,只是因为你觉得你被人看不起?”
毛婆罗沉默,随后淡淡说道:“自然不是,我想要走的更高,一个女儿都能当皇帝,我一个东夷人为何不能站在大周头上,这步路再也没有比杀了皇帝,辅佐太子更为厉害的功绩,只有我站起来了,所有东夷人才能起来,我是为了东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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