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见梁菲时, 梁菲正在挑选的桃花簪。”沐钰儿拿起簪子说道。
“这个料子很一般。”杨言非打量着, “我瞧着就是普通的玉料,光泽都没有,雕刻也粗糙,卖不出二十个铜板。”
“上面有字。”沐钰儿摸着簪子上的字,端正秀气,笔锋连绵,“吾妻菲。”
杨言非和她四目相对,喃喃说道:“王兆还挺,挺痴情的。”
张一酸不拉几地龇了龇牙:“王兆家挺有钱的,虽然上头有哥哥姐姐,但身为幼子屋子布置还算奢华,现在一个二十铜板都没有的簪子还放这么小心,看来确实对梁菲上心。”
沐钰儿放下簪子,顺手拿出第一张书信,信用的是普通信笺,但闻久了有桃花淡淡的香气,精致秀气。
“好与众不同的味道。”张一动了动鼻子,“怪好闻的。”
“这是二月二十八那日梁菲写个王兆的信,说探花宴后梁坚就要把她卖给吏部王侍郎做小妾,已经收了他二十两银子作为聘礼。”
沐钰儿看着第一张信封,眉心紧皱,随后翻看了其他信件的日期,却发现这是两人通话的最后一封。
“我曹,梁坚这王八蛋真不是人!”张一大怒,呸了一声,“那个王侍郎五十几了吧,脸黄勾背,明日就要躺棺材的衰样,要不是背靠姜家,早就被人撸下去了,怎么好意思要一个十五岁的小娘子做小妾。”
“梁坚确实,有些寡廉鲜耻。”杨言非也不悦说着。
张一骂骂咧咧:“梁坚那龟孙子真不是个东西,逮着他妹妹使劲霍霍,真是恶心。”
“怪不得王兆要在探花宴把人杀了。”沐钰儿捏着信纸一角,“因为三月四日就是梁坚给梁菲选的出门日子。”
探花宴的第二日,王兆确实没有时间等了。
“那是不是可以断定是王兆杀的人。”杨言非蹙眉,“动机,时间,杀.人手法都对得上。”
“那他为何要杀王舜雨?”沐钰儿问。
“要给自己脱罪啊!”张一嚷嚷着,“要不是老大英明神武发现王舜雨根本就不是自杀,王舜雨不是早就给他抵罪了。”
“张一说的有道理,他让王舜雨做自杀的状态不就是为了给自己脱罪吗,还假惺惺留下遗书,王舜雨的经历根本禁不起细查,前有和梁坚因为衣服的争执,后又被梁坚骗去赌钱,输了一百两银子。”
杨言非叹气:“真的是被逼的没有活路了。”
这些话沐钰儿早在心中过了一遍,可还是隐隐觉得有些别扭。
这个案子从一个状元之死,衍生到科举舞弊的官场案,再到如今兜兜转转,竟然成了一个为情杀人的痴情案子,实在是高起快落,砸的她有些不真实。
“一定要把王兆找到。”沐钰儿放下那封信,严肃说道。
张一哎了一声,快步离开,却见王新匆匆而来。
“找到了。”王新一脸古怪。
沐钰儿扬眉:“在哪找到的。”
“他去找梁菲。”王新抿唇说道,“我们的人守在外面,直接抓了个正着。”
“真是痴情啊。”张一听得瞠目结舌,“我还以为他逃了,没想到去见心上人了。”
沐钰儿腰间的刀一转,直接戳了一下他的肚子。
“走,去见王兆。”她冷声说道。
幽深的北阙地牢,高瘦矮胖的双胞胎狱卒正不错眼地幽幽看着角落里蜷缩着的人。
“痴情种。”
“怪可怜的。”
“还长得挺俊。”
“肉一定很好吃。”
两人异口同声,高低不平,却又诡异融合在一起的声音在寂静的牢内怪异响起,若是常人只怕早已吓死了,可偏偏王兆宛若失了魂一般,只是靠在角落里发呆。
沐钰儿一日两下暗牢,一见兄弟两人又在吓唬人,气得敲了敲木柱,威胁道:“没事情干就去上面倒夜香。”
双胞胎兄弟吓得不敢说话,灰溜溜跑了。
王兆还是穿着早前看到的那件淡红色袍子,衣服是上好的云锦,可花纹却是最普通的流云纹,头上的桃花发簪相比较盒子里的那根,显得精致华贵。
“这簪子是你自己雕的吧?”沐钰儿出声,淡淡问道。
王兆回神,抬眸看着她,好一会儿这才一口气重重吐出:“对,我雕了两根,自己一根,菲菲一根,用的是和田玉,花了我一个月的时间,我本打算大婚那日给她戴上的。”
他有些失神,声音逐渐压低,显得有些失魂落魄。
“我和她在桃林认识的,梁坚用一两银子让她去伺候一个年逾七十的书店老板,她不从就当众打她,我看不过,就把人拦下了。”
“畜生啊。”
双胞胎一左一右躲在角落拐弯处,幽幽骂道。
“那个梁坚确实该死。”不远处的紫云道人嗤笑的,“杀得好,司直别查了,我看那个梁坚死有余辜,现在应该在刀山上挂着呢。”
“是,梁坚该死。”王兆像是突然回神一般,眼睛瞪得极大,几乎要溢出血丝来,“司直知道他干了什么事情吗?”
“他骗他母亲说要带妹妹来洛阳找个人嫁了,却转头把人当成货物一次次交易出去,这个人渣,自私自利,为了自己的前途,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他母亲,他妹妹,为了他读书付出了这么多,那他呢,把她们拆骨吸血还不够,要榨干菲菲的最后一滴血才满足。”
沐钰儿神色冷淡:“所以你杀了他?”
王兆沉默,最后抹了一把脸,轻笑一声,带着松了一口气的轻松:“是,是我杀了他。”
地牢的烛火发出噼啪声响,在寂静的空间清晰地近乎有些胆战心惊。
双胞胎狱卒的影子歪歪斜斜落在地面上,安静沉默,却也诡异可怕。
“你认了?”沐钰儿打破死般寂静,淡淡问道。
王兆靠在漆黑的墙面上,盯着墙壁上跳动的花纹,突然笑了起来,如释重负说道:“认了,梁坚是我杀的,王舜雨也是我逼他自杀的。”
“我那日带着辛来他们去院中摘花,假装带他们去瀑布后面的竹林,然后借着不舒服在屋内休息,随后偷溜出来埋伏在瀑布的暗处,等他出来,一把把他掀翻,然后用一根木头把他钉在墙壁上活生生压死他。”
王兆闭上眼,脸上露出愉悦的笑来:“你知道他叫的他有多惨吗,可只要一想到菲菲每日都要忍受这样痛苦,现在也改轮到他尝尝这样的滋味了,然后我把他抛入连接洛水的水域,没想到那日倒春寒,刮起了东北风,尸体直接吹到陛下眼前。”
沐钰儿摸着漆黑的刀鞘,眸光冷静却又尖锐地看着说话之人。
——他没有说谎。
多年的办案经验,她很清楚这个时候王兆早已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打算。
“人算不如天算,我想过很多问题,没想到最后出在这里,被陛下发现事情便闹大了,我不得不找个人背锅,其实那日王舜雨和邹思凯的对话我都听到了,原来梁坚能考上状元是因为花钱买到了考题。”
他睁眼去看沐钰儿,墙边的烛火透过木门稀疏落在他脸上,阴暗不明,让他脸上的不解多了狰狞不甘的斑驳。
“这样的人都能考上状元,所有好事情都被他撞上了,这世上怎么总让这些坏人得意,你们这些衙司到底有什么用,嘴上说着惩恶扬善,正大光明,一个字都办不到。”
沐钰儿神色冰冷,却又带着足够洞察人心的讥讽:“办案衙司都是事后部门,但陛下、司法、伦理会惩罚犯禁之人,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报应。”
“可你,杀梁坚用的是对梁菲的爱,那杀王舜雨要用什么,想要和梁菲长相厮守,就要害一个无辜之人吗。”
王兆失神地看着她,随后脸上狰狞,失控大喊。
“那我能这么办!梁坚策论得了陛下的心,多大的荣耀,我拿着一百两银子去求娶梁菲,却被他羞辱这辈子都越不过商贾之身,就连姜才这样的纨绔都只能避其锋芒。”
“他能考上状元,王舜雨就有一部分责任,那个沽名钓誉的邹思凯更是,王舜雨本就该死,若能替我拦下此事,就是他对这件事的弥补。”他面无表情说道。
沐钰儿眸光冰冷问道:“你怎么说动他的。”
“我拿着这件事情去威逼他,又告诉他,只要他死了,我就替他还了一百两银子,替他照顾母亲,他答应了。”
沐钰儿叹气。
王舜雨根本没有选择,狠心捅出这个事情,自己则前程尽毁,咬牙认下此事,一百两银子就是逼死他的催命符。
王兆露出似哭非哭的神色:“德明啊,他就不该来国子监的,心气高又如何,我们这样的出身这辈子注定是烂泥,明明早早就拿到了科举名额,可一次次被人顶替,我看着都心疼。”
沐钰儿想起王舜雨屋内那一叠叠卷子,垒起来竟有小臂长度,一时间只觉得惆怅。
“他说想去孔庙死,闹得动静大一点,按照姜则行的性子一定会压下来,我就同意了,让他自己写了书信,亲手送他一程。”王兆声音沉闷,发出嗤嗤笑声,“谁知道当日竟然碰到那位女官,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喘着气,就像漏风的鼓风扇,似乎在下一瞬间就能彻底坏了一般。
“人人都要敬畏神明,因为他们会庇护好人,会惩戒坏人,可我们每月都要站在那里看着那做金塑的圣人像,可高高在上的圣人啊,你怎么不保护我们啊。”
一双鲜红的眼睛紧盯着面前之人,字字泣血,声声憎恶。
“你如何杀的王舜雨?为何又要穿着他的麻衣在后院行走?”沐钰儿并不理会他的怨恨,冷静问道。
“要让人误以为是自杀,便要他自己心甘情愿去死,但孔庙里一张凳子都没有,他就说自己挂上去,让我把人吊起来,他甚至主动打了两个结,我当时没法查觉出异样。”他冷笑一声,“幸好被我及时发现,他这个怂包也打算将我一军,我就连忙找了一张椅子来。”
沐钰儿冷眼看着他得意的神色。
“我本来打算把那张他替梁坚写的那张卷子找到,把此事闹大,从而转移你们的视线,却一直找不到卷子,大概他自己也不敢留着那些东西。”王兆靠在墙上,神色迷茫,“那日我是打着给人卖药的借口出去的,不敢久留,找不到卷子只好放好巫蛊娃娃和那条白布,先一步离开了。”
沐钰儿心中微动:“你是先放东西再去卖药?”
“对,我太过慌乱忘记走后门,幸好搭了姜才的车,让辛来等我这么久,还欠他一顿饭呢。”他遗憾说道。
“你在哪里卖药?”沐钰儿追问。
“邹思凯的药店,他做出这等丑事,见了我都不敢收我的钱,我自从知道他……便常常去碍他的眼,他家中草药的蜂蜜就是我倒的。”王兆冷笑,“自私自利,道貌岸然的无能之人,真是瞎了眼,竟也能坐上博士的位置。”
“这些人都该死。”他冷漠说道。
沐钰儿心中微动,脸上并无惧色,只是平静问道:“你口口声声觉得王舜雨助纣为虐,邹思凯怯弱无能,那你呢,陛下设立铜匦悬于宫门前,你为何不去揭发此事。”
“此事涉及姜家人,按照陛下对姜家的偏宠,这封信只怕是加快送我去死的刀吧。”王兆闻言冷笑,振振有词道。
“去岁有人投匦自请陛下慎重考虑东宫立储之事,陛下可有杀他。”一个清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今年考卷和去岁风波异曲同工,孰轻孰重,陛下难道分不清?”
沐钰儿扭头。
只看到门口站着一人。
修长的影子被头顶的烛火一朝,拉得极长,就像一株青翠单薄的修竹,冷沁沁的,却又有着万韧加身皆不可弯的挺拔。
双胞胎两双眼睛直直地看向来人:“是谁?”
“我我我,我带来的。”张一连忙说道,“快让开,别吓着我们尊贵的别驾。”
“狗腿。”
“谄媚。”
双胞胎异口同声呵斥道。
张一对着他们连连比划手,眼睛都要眨抽搐了:“别胡闹,走开走开。”
唐不言不理会周围人的小动作,慢条斯理走到沐钰儿身边,肩上的那条雪白的狐毛大氅在暗淡的烛火下闪着莹润的光泽。
王兆看着他施然贵重的披风,突然瞳仁一缩,就像被烫伤一般,下意识移开视线。
唐家三郎永远都是这样尊贵。
“你们这些贵人懂什么,天塌下来,唐家的高门,姜家的出身,都能为你们撑住,可我不行,我爹不行,菲菲更做不到,我只能用这样的办法。”他神色嫉妒不甘,到最后只剩下面色灰败。
“我不能赌,我堵不起,我不是你唐不言,敢于谏言陛下,哪怕陛下三次问罪都不肯低头,因为你的凤台父亲会拼命保你,可没人会保护我们。”
“所以你就蛊惑姜才给梁坚设局。”唐不言并未被他激怒,漆黑的瞳仁不带一丝感情地注视着面前之人,“你觉得反正姜才这个蠢货不会出卖你,真的出事了,姜家完全可以保住他。”
王兆身形一僵。
沐钰儿惊讶地看着唐不言。
“姜才直到现在都咬死不说,到底是谁蛊惑他做出这样的错事。”唐不言反讽,“他确实是个吃喝嫖赌的纨绔,烂泥扶不上墙,可对朋友还是有几分真心的。”
王兆木木地看着他。
“你看不惯梁坚小人嘴脸,却真的考上状元,看不懂王舜雨一介白身,为何能得到魏道的爱护,看不清邹思凯能当上博士是因为才学出众,如此种种又何必用梁菲给你做大旗,你也说梁菲是个可怜的女人,你若是真的喜欢她,为何要把此事的压力转移给你口口声声说喜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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