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惟清笑脸盈盈打量着面前的小女郎,笑眯了眼:“别吃了,等会在席上吃。”
沐钰儿眼睛一亮,见杆子往上爬,嗯嗯点头。
“真可爱。”
唐惟清可是从马车上就一眼就看中这位小娘子了。
她穿着简单的枣红色圆领袍子,站在北阙落魄的大门前,可一双眼睛明亮清澈,热烈而耀眼,能让让三郎另眼相待的小女郎,果然很可爱。
“等会儿我说你是我母亲家的远房小表妹,从太原来洛阳玩几日,你可有闺中小名?”唐惟清问道。
沐钰儿摇头。
闺中小字是女子的小名,类于男子的表字,是一出生父辈就赠与她们的祝福。
“那你家中行几。”
沐钰儿犹豫一会儿,小声说道:“张叔都叫我三娘。”
“那我也叫你三娘,我小字容声,你若是不好意思喊我小字,因家中唯有我一个女儿,行首,你可以叫我大娘子。”
唐惟清看着她小鸡啄米点头,越看越可爱。
唐不言和这位北阙司直一见面,唐家就已经把这位小娘子的过往经历查得一清二楚。
生母不详,生父乃是多年前厉太子侍读顾英,这些年被忠仆养大,顾家连顾英都不认,更别说是她这样的私生女。
“若是等会有人与你说话,你不想回答,便来我身边知道吗?”马车停下时,唐惟清嘱咐着,“三郎怕你被人认出来,你下车带这个面纱,若是有人问你,你就说自己不舒服。”
她自妆匣中拿出一条金丝勾边的轻容薄纱,亲自给沐钰儿带上。
“走吧。”她眨了眨眼,促狭说道,“是时候见识一下我家三郎这个主意到底有多馊了。”
唐家的马车一前一后,先后停在嘉福门,原本安静有序的车队顿时热闹起来。
一直守着宫门的嬷嬷一眼就看到唐家两位小主人的马车低调地停在一侧过道上。
为前的深蓝色马车帘子被人掀开,小仆放好脚垫,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人下了马车。
唐家三郎穿着浅绿色的单丝碧罗蜀绣裁剪而成的宽袖衣袍,染金泥的竹纹被染上青色,精致优雅,极细的银丝缠在针线中一缕缕缠枝花点缀其中,翠绿色的翡翠玉带带出一截精瘦的腰肢。
那双清冷疏离的眉眼不经意抬眸扫来,恰如寒月东岭,泠泠疏竹,淇奥君子,如切如磨。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再看他身后那辆水红色腊梅花纹的车厢。
唐家那位已经出嫁的大娘子穿着水波纹水红色小衫,外罩牡丹花绣黄色半臂,下系千鸟朝凤大红色衣裙,裙面自上而下如花般散开,腰间一串天蓝色水井水滴形禁步,让那身惊人的华丽富贵被微微柔和了片刻。
众人惊叹唐家姐弟的风采,宫门口众人涌动片刻,有几个仗着有几分交情,正打算上前,却见那位高贵地唐家大娘子转身笑脸盈盈地看着车内。
而此刻,下人的马镫也并未撤走。
众人惊讶地看着那辆马车帘子后伸出一只雪白纤细的手指。
随后一个梳着蝉髻和堕马髻相结合的简单发髻的女子被人扶着走了下来。
女郎身穿嫩黄色的织锦团纹轻裳,下着绿红色折枝花纹间裙自胸下紧系,大红色的绳结垂落而下,一条纯色紫帔子缓缓悠悠地挂在手臂间。
众人哗然。
——这是谁!
众人脑海中看着面带黄金轻纱的女子,心中立刻生出警惕之色。
一直等在宫门口的嬷嬷眼皮子一跳,立马迎了上来。
“给唐少卿,大娘子请安。”嬷嬷上前笑脸盈盈地行了一礼,“太子妃,安乐郡主早已等候多时了。”
“有劳常嬷嬷了。”大娘子认出此人是安乐郡主的贴身奶嬷嬷,笑着把人虚扶起来。
“不敢。”常嬷嬷起身,眸光一转,状似不经意看到大娘子身侧的沐钰儿。
这位不请自来的小娘子露出那双眼睛明亮滚圆,好似一对琉璃珠子。
常嬷嬷不由笑问道:“好俊的小娘子,请问这是?”
唐惟清亲密地伸手挽着沐钰儿,和气说道:“是程家的一位远房表妹,这几日刚才太原来,阿娘叫我来带着见识见识,嬷嬷叫她三娘即可。”
原来是程家的远房亲戚。
沐钰儿像个木头一样站着,巍然不动,唐惟清不得不戳了戳她的腰,沐钰儿眨巴眼,最后磕磕巴巴行了一礼。
唐不言跟着微微侧首看过来,嘴角抿出笑意来。
——沐钰儿习惯行男子礼和江湖礼,这个动作属实有些僵硬,像一只警觉的小猫儿。
唐惟清也没想到一个娇柔的万福礼能做出这么硬邦邦来,也跟着笑了起来。
“三娘在乡野间野惯了,还请嬷嬷恕罪。”她替人解释着,“三娘昨日受了风寒,不方便开口。”
常嬷嬷见她不甚规范的动作,撇了撇嘴。
这样眼巴巴从太原送来的小娘子无非是打算亲上加亲,洛阳高门不乏这样的事情,常嬷嬷习以为常。
“不敢当三娘礼。”常嬷嬷颔首,故作谦虚说着。
三人很快便跟着常嬷嬷上了轿子,朝着深宫走去。
轿子一走,宫门外瞬间热闹起来。
那位突然出现的小娘子一下子让在场闺秀警惕起来。
唐三郎刚回洛阳,还未定亲,程家这时候眼巴巴送来一个远房小表妹的意图不言而喻!
再说这边,完全不知自己已经被许多人惦记上的沐钰儿正下意识地认真打量着东宫沿途布置。
东宫入口共有三重大门,以此是嘉福门、重明门、嘉德门,高大深邃的洞穴在日光下落下一道道影子,森严禁锢的高墙拔地而起,红墙弯曲,一眼望不到头,直到穿过嘉德殿后的崇教门,才算彻底进入东宫,眼前的视线也跟着豁然开朗。
宽大洁净的白砖整整齐齐铺在路面上,高大雄伟的三座主殿依次拔地而起,其中一座正中的大殿还有几个木架子,显然是在修缮。
此后一路过去,宫娥黄门身穿鲜亮的衣服,低眉顺眼,脚步快速轻盈自远处一闪而过,随着轿子越来越靠近内殿,庄严肃穆的气氛浑然一变,逐渐热闹奢靡起来。
大团大簇的牡丹花在宣秋门起如花海般簇拥两侧,争奇斗艳,而随着轿子的逐渐靠近内廷,景色逐渐奢靡精致,空气中欢声笑意络绎不绝。
轿子停在西池院门口,三人刚下了轿子,早已等候多时的仆人便迎了上来。
“如何?”唐惟清挽着她的手臂,笑问道。
沐钰儿沉吟片刻,认真说道:“轿子总共走了两刻钟,若是男子快走的话也要半个时辰,鲁寂戌时结束课程的,子时出的宫门,便是从宜春宫直接走到嘉福门,最多不超过一个时辰,那他剩下的一个时辰在东宫做什么?”
唐惟清错愕,看着她认真分析的眼睛,突然笑了起来。
“她真可爱。”她扭头对着唐不言说道。
“阿姐小心脚下。”一侧的唐不言并不理会她的打趣,只是提醒着。
沐钰儿扭头去看唐不言,眉头紧皱:“鲁寂我只看过一张画像,却觉得太过普通,放在南市中也能拉出一堆来。”
唐不言睨了她一眼,看着她即将再一次踩到自己的帔巾,眼疾手快把她扯了起来。
“小心脚下。”他淡淡说着。
沐钰儿讪讪地捏着帔巾,小心提了提裙摆,扣着裙面上的花纹。
唐惟清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我等会可以看东宫的地图嘛?令史若是讲课结束会回崇文馆吗?我是不是等会可以去边看看?”
“当日接送他的小黄门总该有吗?”
“出入宫门的侍卫的口供我要怎么拿啊。”
沐钰儿走了几句,又忍不住开始想起今日要搬的事情,开始掰着手指碎碎念着。
“你若是能出来,就来崇文馆等我。”唐不言的声音低声响起。
沐钰儿眼睛一亮。
“唐少卿这边止步。”很快,一侧领路的豆绿色宫娥低声说道,“郎君们都在外院。”
唐不言止步。
“那我带她走了。”唐惟清眨眼。
唐不言颔首。
三人自行分开,唐家位置极为靠前,唐惟清带着人一坐下,立刻就被人包围了,沐钰儿躲在她背后开始吃东西。
“这是谁?”
“小娘子怎么带着面纱。”
“可有婚配?”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可会哪些。”
“瞧着年级还不大?”
沐钰儿对此一概装聋作哑,唐惟清倒是对这些试探招数熟门熟路,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出去。
原本密密麻麻围着的闺秀,到最后只剩下关系较好的几人。
沐钰儿见人散的都差不多了,这才凑过来,装模作样说着:“大娘子,我想去休息一下。”
唐惟清扭头无声地看了她一眼,沐钰儿笑眯眯地看着她,眼睛弯弯。
“去吧,早些回来。”唐惟清见她还不是死心,无奈地摇了摇头。
沐钰儿悄悄拎着裙子,随手找了个宫娥,准备去休息的侧殿。
“当真是给你家三郎准备的新娘子?”唐惟清好友笑问道。
唐惟清只是笑着不说话。
只是原本有不少本就在远处观察沐钰儿的人动了心思,一时间热闹的宴会上,脱离出几个人。
沐钰儿走了没多久,就发现背后多了很多尾巴,脚步一顿,借着拐弯时,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后面影影绰绰至少跟了四个人。
——嘶,唐不言这桃花运……
小丫鬟很快就带人来到一处偏殿休息,送上茶水后便离开了。
“安置在迎春阁一楼的第三间。”只见那个小丫鬟除了偏殿,就恭恭敬敬站在常嬷嬷面前,把沐钰儿卖了个干净。
“知道了,让人看紧一点,在郡主没见到人之前,不要让她跑了。”常嬷嬷厉声说道。
小丫鬟诚惶诚恐点头。
只是谁也没想到被众人眼线团团盯着的偏殿,那件待客的大门刚关上,下一秒窗就被人打开了。
沐钰儿拎着裙子,在众人围堵下头也不回地跑了。
她宛若小猫儿一样,悄无声息地爬到迎春阁的屋顶,居高临下地打量整个内院,又认真研究了一下宫娥黄门们穿梭游动的时间,随后又无声落下,借着整个东宫内苑花团锦簇和连绵假山,成功来到正中的外朝。
“东宫还挺大。”沐钰儿低声说着,“防卫这么森严,鲁寂的行踪应该很清晰才是。”
在入宫前,她就跟唐惟清打听清楚崇文馆的位置,所以刚才在被轿子抬进来时,也顺势观察了守卫,一路上连飞带躲,爬了好几个屋顶,终于摸到崇文馆的边边。
崇文馆在崇教门西侧,这里算外殿,刚穿过小径,热闹的气氛便彻底被隔绝开,空气中都弥漫着书墨滋味。
沐钰儿不甚得体地拎着裙子,在小道上健步如飞,只是刚绕过一条长廊,就看到唐不言正站在一处假山后,手中捏着一本书,正垂颈沉思。
“少卿!”沐钰儿大惊,“你怎么在这里。”
唐不言顺势看了过来,第一眼就看到那一截雪白的脚脖颈。
女郎纤细的脚腕被红色翘头绣花鞋上的硕大夜明珠一罩,越发显得莹白如玉。
他握紧手中的书卷,嘴角微抿,随后垂眸,移开视线。
沐钰儿尴尬地把裙子放下下来,讪讪说道:“事出从急,事出从急。”
唐不言等她手忙脚乱整理好衣物,这才缓缓走过来:“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太吵了。”沐钰儿皱了皱鼻子,得意说道,“我说我累了,就翻墙出来了,东宫布局我都记住了!”
唐不言嗯了一声。
“你怎么来的这么快?”沐钰儿跟在他身后问道,走了几步路,忍不住又把裙摆稍微提起来一点,这才快步追了上来。
“崇文馆新进了一批书,来看看。”唐不言眼尾一闪,便看到她的动作,如被烫了一般,很快便又移开视线。
“那我们走吧,那守门侍卫和小黄门,殿下给我们找过来了吗?”沐钰儿快走两步,鬓间的四蝶银步摇钗却没有晃动得厉害。
唐不言嗯了一声,直到快到崇文馆门口,这才低声提醒:“裙子。”
沐钰儿哦了一声,拍了拍裙面,状似无辜问道:“我刚才爬墙的时候不小心勾了裙面,坏掉了。”
唐不言摇头:“衣物坏了便坏了。”
沐钰儿这才开心笑起来:“那我们快去问口供!”
崇文馆是供太子和侍读读书的地方,占地不小,还未入门就有一个巨大的更漏,用水利驱动,每过一刻就会发出一阵声响。
随着两人入内,刚一踏入正殿入口,一眼就能看到大唐上挂着一副巨大的孔子画像,屋内左右两侧各两个入口,分别通向‘经’、‘史’两个学馆。
这正殿已经站了三个侍卫和一个小黄门,另有穿着青绿色官袍的三个令史,想来是太子殿下找的和鲁寂当夜有过接触的人。
“唐少卿。”几人齐齐行礼。
唐不言颔首:“事情想来殿下也都交代了,此事关重大,还请诸位守口如瓶,也请据实回答。”
“是。”
唐不言往右边走了一步,露出身后的沐钰儿。
几人颇为吃惊地看着华服玲珑的沐钰儿,随后看向唐不言。
唐不言却没有多余解释,只是淡淡说道:“此事由她负责,诸位开始吧。”
沐钰儿也不胆怯,熟练地掏出笔和纸:“开始吧,就请这位小黄门开始。”
穿着深蓝色袍子的小黄门弯腰走了出来,细声细气说道。
“奴婢喜宝,是宣春殿的一名掌灯黄门,三月初四那夜正是奴婢掌灯,鲁令史是酉时来,戌时走,奴婢掌灯送他离开的,原先令史是说直接出宫的,可刚出了宜春宫门,鲁令史又改口说打算先回崇文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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