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封上一行娟秀的小字,王爷亲启。
贺凛眉心微微一跳,盯着这行字,眸光深幽。
她虽性子带着令人气到心绞痛的蛮横,但却写得一手温顺乖巧的字,若非只识其字,甚至会以为家中是位会软着嗓子唤他一声王爷的娇妻,信中会是缠绵娇柔的思念,或是温软绵密的情话。
可晏明月不会。
思及前几日他将前往城外别苑路上的晏明月逮住时的心情,那几乎要冲破理智涌上心头的怒火与妒忌就要再次席卷他的心绪。
她抵死不认,更字字如刀。
这桩婚事并非她愿,他当初便知,可形势使然,他也没法坦然将她拱手托让于他人,自私的占有欲让他不顾她的抗拒,强行将人拢到了身边。
可到头来,自己却被困于这无法冲破的气恼中,压得心头沉重又痛苦。
眼前闪过晏明月亭亭玉立的娇容,心下的阴郁又顿时化作一股无名的烦躁,扰得心绪纷乱,最终徒留眼前实打实出现的信件。
修长的指尖撵开信封,贺凛敛目看去,仅有短短一行字。
有事与王爷相说,望归。
顿时,贺凛周身寒意更甚,锐利的眼眸几乎要将这字给盯出个窟窿来。
而后又猛的闭上眼,仿若自己刚才什么也未曾瞧见。
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信件一角用力到指腹发白,再睁眼时,眸子里幽暗得犹如一汪深不见底的冰潭。
她能有何事与他相说,说来说去无非是那么件事。
因着此事与他大吵一架,他前脚刚走,她后脚便来信要他归去,若是不知晓的,莫不是以为娇妻粘人,念着他归。
可晏明月,她想和离,想摆脱他,想彻底离开他身边。
贺凛自幼冷静自持,天大的事他也能不动声色掩于冰冷的外表之下,唯有晏明月。
轻而易举就能将他的冷静击得溃不成军!
“来人!整顿精兵一队,即刻出发,西山操练!”
此时已过亥时,夜色浓郁,繁星四起。
守在门外的士兵听闻屋内厉声,顿时身子猛然一颤,以为自个儿是听错了。
即、即刻出发?!
正慌乱无措之际,屋外有高声渐近:“王爷!不好了,府上传来消息,王妃、王妃她在府中病倒了!”
屋内身形骤然一僵,贺凛一双剑眉顿时拧紧,指腹用力握紧,起身怒道:“怎么回事?”
一路奔来的侍卫风尘仆仆,顾不上喘口气,跪在贺凛跟前急道:“王妃昨夜用过晚膳后突然晕倒,而后高烧不退,小的这便快马加鞭赶来向王爷禀报。”
贺凛闻言,身子下意识就要有动作,随即却又极力压制下来,顿在原地。
刚有信件寄来,而后便又病倒,究竟是真病还是在刻意为之,想借此强逼他回去。
贺凛眸色越发深谙,薄唇紧抿着一条线,周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下颌线紧绷得厉害。
跪在地上的侍卫也不知自己这是触了王爷哪片逆鳞,几乎要将头埋进了地下。
屋内沉寂许久,贺凛终是开了口,隐忍着满腹情绪,沉声道:“操练取消,回府。”
第4章
晏明月并非故意装病,而是当真病倒了。
自重生醒来后,她意识到自己还能有机会改变许多未曾发生之事,首先便将心绪放在了治愈贺凛腿伤一事上。
她前世未出嫁时,倒是对行医之术颇有兴趣,缠着先帝让她去太医院学习,也确实学到些皮毛。
直到后来她嚷嚷着要当真钻研医术,太医院的太医搬出厚厚一摞医术让她研读,她便开始叫苦连天,连连打了退堂鼓,原来行医治病可不止诊脉抓药这么点儿小事,还得悉知医术理论。
这事便这么荒废了下来,而今再看这小字密密麻麻的医书,晏明月却又能宁心静神下来细读,也不知是有了年岁的增长而性子沉稳了,还是心里念着贺凛有了意念。
如此刻苦研读之下,寒风萧瑟,身子便扛不住了,重病倒下之际,手里都还抓着一本刚看了一半的医书。
王府即使在第一时间派出了侍卫赶去军营,也无人料到贺凛会在第二日傍晚时分就赶了回来。
军营距王府两三百里路程,前去报信的侍卫快马加鞭也花了近一整日的时间才抵达军营,贺凛不过半日就出现在王府。
马厩外的马夫看着眼前累得直喘气的马儿,丝毫不敢想王爷这是叫这马不眠不休跑了多快的速度,若是军营再远上个百来里,只怕是要活活将这马给跑死了。
如此折腾,饶是这御赐的汗血宝马,也是耐不住的呀。
贺凛大步入府,剑眉星目中神色沉冷,眼底布满血丝,鬓发微乱,但仍挡不住他周身强大的气场,前院道路两侧的下,知他因何匆忙赶回,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在归途中贺凛曾设想过此事的多种可能性,兴许自己这般分秒必争的回来,入了府便会有晏明月冷着脸庞递出和离书等着自己,也有可能她是当真病了,但过去半日,也逐渐有了好转,见他回来仍是没好气,得了消息进而避而不见。
但见府上此状,他的呼吸骤然逼紧了一瞬,脚下生风,快步朝着兰亭苑而去。
太医方才退出屋中,转身见来人顿时惶恐垂下头来:“参见王爷。”
贺凛额上渗出些细汗,剑眉紧皱,视线落在那紧闭的红木雕花门上:“王妃如何了?”
“回禀王爷,王妃是心郁成疾所致,加之风寒附体,这便身子不支病倒,臣已开服药方,待王妃退了烧修养时日便可痊愈。”
贺凛闻言先是微微松了口气,而后眉心却拧得更紧了几分。
心郁成疾,她为何事心郁成疾不言而喻,她对那君衍侯动情至此,而他为她匆忙赶回,好似一个天大的笑话。
屋内弥漫着淡淡的药草气息,混杂着晏明月惯来爱用的熏香,贺凛抬手拂开珠帘,发出叮咛清脆的响声划破此时静谧沉寂的氛围。
贺凛沉步靠近,入目便见榻上美人面目憔悴,脸颊染上不自然的红晕,双唇却毫无血色,额间搭着降温的帕子,那虚弱可怜的模样,再无了平日里半分气焰。
探手将她身侧的被褥掖紧了几分,即使并未靠得很近,也能闻见她周身散发的淡然香气,贺凛紧皱的眉心自入府便未曾舒展过,看着烧得迷糊的晏明月,原本积在心头的郁气又转而变成了疼惜和怜爱。
“怎就当真病倒了,此前还活蹦乱跳的。”
唇间的低语自然是不会传入晏明月的耳中,贺凛喃喃自语,侧坐在塌边,倒是难能看见她如此乖顺的模样。
揭开晏明月额上已经不再微凉的帕子,贺凛在清水中重新将其降温,驰骋杀伐的手此刻带着极为轻柔的动作,轻柔缓慢将帕子覆上了她光洁的额头。
他已经许久,未曾仔细看过她了。
分明是他执意要将人娶到身边,成婚之前他也对此做过最坏的打算,可当真见了她抗拒又厌恶的神情,他仍是难掩心头阴郁,对她的排斥愠怒深郁却又无可奈何,每次他负气离开,想必也仅有他一人在离开后饱受思念之苦又爱而不得,她应当是乐得自在了吧。
贺凛似乎想不出自他们成婚后有哪一次是像现在这般安然恬静共处一室的,修长的指尖轻抚她细嫩的脸蛋,温热绵软的触感带着极尽的爱恋,在他眸底熨开浓郁深沉的情愫:“但本王还是望你莫要亏损了身子,活蹦乱跳的,才像是你。”
晏明月在昏昏沉沉中,似是闻见了贺凛的声音。
缓慢而又低沉,丝丝传入她的耳中。
她仿佛入了梦,梦里贺凛沉默深沉的背影出现在眼前,桌上一纸和离书刺痛了她的眼,是她亲笔写下,强行交于贺凛的。
梦中的贺凛缓缓转过身来,神色与她前世所见如出一辙,沉冷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叫人不易察觉的痛楚,面色淡然,仿佛这封和离书并未引起他心头半分波澜。
晏明月失神地张了张嘴,想要解释这并非自己心中所想,可那纸和离书白字黑字摆在眼前,她喉头像是堵上了一块巨石,怎么也开不了口。
直至贺凛缓缓拿起和离书,冰冷的眸子下是被她重伤的疼痛,下颌线收的极紧,抬眸之际,薄唇微动:“那便如你所愿,和离吧。”
晏明月心中猛然一震,高热令她梦中的画面似幻似真,不安的梦呓从唇边滑落:“不要……贺凛……不要……”
落在晏明月脸颊上的指尖微微一颤,贺凛触及挡在她脸颊一侧的碎发动作顿住了。
“不要……不……贺凛……”
晏明月的低喃唤回了他的思绪,贺凛骤然将手收回,心头像是被万针穿过,眼底的寒意甚比寒冬腊月的风雪。
她在抗拒他,即使病重昏迷之际,也仍在抗拒他的触碰。
贺凛沉重地看着眼前呢喃不清的人儿,晏明月浓密的长睫不安地颤动着,抗拒之前溢于言表,泪水从她眼角滑落,浸湿一侧枕头。
梦中的她自知后事如何,更知道自己一直以来看错了什么又做错了什么,她不要再叫那般事发生,更不要与贺凛和离。
可贺凛却仅能闻见她极为慌乱的抗拒之声,她厌烦他之时,惯来爱直呼他的名字,不带半分温度,唯有冷漠与疏离。
“娇娇,你当真觉得,本王不会觉得疼吗?”
疼得心口几乎要喘不过气来,疼得头骨阵阵锥刺。
屋内是晏明月低低的呜咽声,极为脆弱和无助,仿佛自己遇上了什么令她万分痛苦之事。
贺凛沉默地望了她许久,那几欲伸手试图安抚她情绪的手,终是在她的泪水下彻底收了回来,站起身来居高临下,仿佛一个冰冷至极毫无柔情的坚冰。
良久,贺凛收回视线,将心头涌起的滔天巨浪压于深处。
“好好照料王妃,不得有闪失。”
院门前贺凛的身影迅速离去,一道孤寂落寞的背影最终掩于夜色之中。
第5章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晏明月前几日昏昏沉沉,半梦半醒,偶尔察觉夜里似乎有人来过,转醒之际却又只见银翠伺候在身侧,并无他人。
三日后终是有了好转,晏明月自榻上起身,转而便问:“王爷可有回信?”
银翠身子一顿,很快道:“回王妃,三日前王爷回府了。”
晏明月一愣,喜出望外,前世贺凛可未曾在途中回来过,今次倒还提前归来了:“王爷此时在何处?”
这话一出,银翠却又苦了脸,小声道:“王爷……今晨又去了军营。”
又走了?!
怎会如此,眼下距他们吵架已是过了十来天,前世这个时候他也差不多该启程返回了,如今虽是提前返回了,可今晨又走了,这次又是为何离去,又要待上多少时日。
自重生回来,晏明月还未真正见上贺凛一面,从前她的确一年到头见不了贺凛几次,贺凛这般外出府上也是常事,可眼下她却迫切地想要见着贺凛,想见见还活生生出现在她眼前的贺凛。
眼看晏明月面露愁容,银翠不知要如何说道才好,晏明月忽的又抬了眼:“这几日,王爷可是回来看本宫的?夜里,他可曾来过兰亭苑?”
银翠闻言,脸色却又难看了几分,抿了抿嘴,好一会才道:“王爷归来那日的确来看过王妃,可在屋子里仅待了半柱香时辰不到,便又沉着脸色离开了,而后几日,便没再来过了。”
那日贺凛风尘仆仆回来便直朝兰亭苑来,银翠还想着贺凛还是担忧晏明月的身子,也不再与她置气了,可谁曾想贺凛进去片刻,她连茶都还未沏好,便黑着一张脸出来了,那副神情,当时便叫银翠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若不是后来晏明月身子当真在逐渐好转,不知道的还以为那短短片刻间,贺凛是进屋下毒去了。
可自那之后这几日,贺凛再未踏足过兰亭苑,更是在晏明月好转之际,又匆忙离府了。
晏明月秀眉拧在眉心,精致娇柔的脸蛋在好不容易恢复了些许血色后,又露出了几分苍白来。
这倒与前世有所不同,可前世她也未曾病倒过,贺凛自然没有途中回府这一说。
心绪杂乱,屋外有人来报:“王妃,宫里派人前来传您进宫。”
闻言,晏明月收起思绪侧头出声:“何人传唤?”
“是齐悦宫桂太妃。”
*
精雕马车的软塌上,晏明月坐得舒坦,白皙的指尖轻抚着毛茸茸的软垫,神色淡然,似是并未被这突如其来的传唤给扰了心绪。
一身娇俏的明黄色衣裙,半披发的发髻上簪着一支银坠发簪,精巧的绣花鞋上一片细小的雪花不过多时便融化不见。
今日落了小雪,马车外寒风萧瑟,内里用煨了火的暖炉供着,倒也不觉着冷。
银翠坐立于一旁的小凳上,手中攥着为晏明月准备的白绒袄子,撇着嘴像是憋了许多话,又不敢言说。
晏明月抬眼之际便瞧见了她这副神情,眉眼一弯,笑道:“想说什么便说罢,莫要憋坏了身子。”
银翠闻言,几乎是不带半分犹豫地,连忙将腹中话给道了出来:“王妃,您前几日刚病重倒下,如今身子还未好全,怎不推辞了这传唤,今日小雪天,天寒地冻的,桂太妃又偏偏这时候传唤,奴婢惶恐您身子遭不住。”
晏明月嘴角笑意更深了几分,这丫头倒是知晓绕着弯给她提醒,不过前世她却是一句也未曾听进去过。
桂太妃为先帝后院年岁最小的妃子,而今先帝驾崩,她不过韶华之年,位居后宫高位,膝下育有掌明公主、十四皇子两子,前几年掌明公主外嫁西北后,她便一门心思扑在了十四皇子身上。
十四皇子如今尚且年幼,比晏律还要小上两岁,前世晏明月便是觉着,这般便构不成对晏律的威胁,进而对时常关怀他们姐弟的桂太妃信任有加。
如今想来,自己当真是愚钝,桂太妃当年常对她道的话,明里暗里皆是在挑拨她和贺凛的关系。
而这次被唤入宫,晏明月虽不记得前世桂太妃与她说过些什么了,但大抵也与那些挑拨离间的话相差无几,而时间又正巧在她刚与贺凛闹了矛盾之时,只怕前世若是她没得桂太妃指引,还不至于在日后一次次和贺凛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
银翠倒是常听出桂太妃话中的弯弯绕绕,几次三番下来,便想旁敲侧击让她少与桂太妃来往,这次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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