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余葵又发现了一处他与从前的不同。
少年时景,身上是无惧一切的孤高冷傲,现在的他,呈现的是一种收敛锋芒后的合群,没人会不喜欢他,但这种喜欢,少了年少时那种遥不可及的距离感,他似乎真的变成了一个平易近人、温润谦和的青年才俊。
陌生到令人惊讶。
席宴进入尾声,瞧着满桌的人都要过来加时景微信,余葵的紧张都化作一种不真切的虚幻感。
杯盏交错间,从她的角度,正好能瞧见他指尖在屏幕界面一划,切换账号,然后起身,亲切自如地,把这些刚刚还对他推心置腹的兄弟,加入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号列表里生尘。
她捏着汤匙出神,一种莫名又复杂的情绪在胸口发酵,闷得快要从胸膛里破土而出。
她高中那会儿便觉得,时景活得通透,成长环境使他深谙人性的缺陷和弱点,他能轻易与人打好关系,大多时候,却不屑那些繁复社交守则,只和欣赏的人往来。
但现在,他似乎将洞察人心的天赋技能,真正运用到得心应手,短暂的际会,也能轻易走进每个人心中的安全区与舒适区里,却唯独将自我情绪掌控得滴水不漏。
他像是戴上了面具,将深处的自我伪装起来,只给人们展示他愿意展示的部分。
比起高中那会儿,现在的他,也许才真正冷酷得可怕。
临别前,还有附中九班的校友过来,要敬他酒,时景不着痕迹挡了回去,微笑回应,“我开车来的,还得送女士回家。”
他瞧着腕表时间,三言两语将那喝得晕头晕脑的哥们儿送回原桌,谢绝了新郎第二趴的邀请,代替余葵和众人道别。
三点整。
他将外套搁在臂弯里,两人走出宴厅。
热闹声远去,长廊安静下来。
时景试图和她说话,但余葵走得太快,连脚步都静谧无声,一队侍应生推着餐车路过,两人避到边上让行。直至进入门厅等待电梯时,他才无奈开口,“小葵,你跟我说点什么吧,什么都行,我只剩六天假了。”
“你请假回来的?”
余葵猛然回头,“所以假期结束,还要回长沙?”
“是这样,我也想申请更长的假期,但导师只肯给七天。”
时景的唇角扬起一个无奈的弧度,但还是尽量把氛围控制在一个松弛的区间里,“我的导师今年和北京研究所有一个合作项目,我会尽量向他申请,下月初跟他到北京来交流。”
“你会呆多长时间?”
“一切顺利的话,应该有小半年。”
余葵的手躲在大衣口袋里,无措地抓紧,直到听见这句,指尖才稍微舒展一些,但很快,她又鄙夷起自己,她在时景面前,自控力好像永远不能生效,总是轻易被他牵动心弦。
电梯下行。
镜面里映出两人并肩而立的身形。
余葵今天穿了高跟鞋,白风衣,个子大概快一米七六了,却还是娇小得只到他耳畔。
她看了好久,总算没厘头地开口问起:“你是不是长高了?”
电梯轿厢门开,有人进来。
时景侧身,把她护到一边,下巴轻颔:“本科时候训练量大,大家都长了几厘米。”
余葵努力从那性感的喉结上错开眼。
“你变了很多。”
这一次,时景沉默了几秒。
再开口前,他先笑起来,眼眸里不知夹了什么,水光亮晶晶的,却又复杂得很。里头也许有叹惋、欣慰,也许有没奈何。
“这么快就被你发现了。”
他叹完,腹中千言万语汇聚到唇畔,不知想到什么,却又都一语带过,“当兵确实挺能磨砺人的。”
那样一张脸,垂眸失神的样子,几乎能轻易激发,所有刻在雌性生物灵魂深处的母性本能。
余葵抿唇,下意识想追问,但理智又强行上线将冲动按压了下去。
在电梯下到停车场之前,她跟着前人快步走出轿厢,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站定,回头。
“时景。”
她轻声道,“别开车了,咱们坐地铁吧。”
她说了咱们。
男人怔了一下,把钥匙塞回口袋,“就听你的。”
三月下旬,北京城逐渐苏醒。
余葵裹好围巾,出酒店就被灌得满身风,微冷,但是风拍在脸颊上,触感真实。
“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像所有久别重逢的朋友,她用这个问题开头。
时景认真思索后,“说不上来,和我十八岁时想象的人生大有差别,有得有失,有好有坏,值得庆幸的,是我现在起码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你呢,小葵?”
国贸的周末仍旧行人如织,车流浩荡。
这座城市比起昆明,节奏太快,橱窗明亮,物欲横流,路过的行人大多妆容精致,巧笑嫣然,也或三五成群,谈笑风生。上一次两人这样并肩行走,还是在昆明香樟树的林荫大道下,阳光温暖,光影斑驳。
几乎叫人情难自禁生出一种时空转换的恍惚感。
他看过来前,余葵仓促收回视线。
抛给他一个气人的答案,“前半部分跟你差不多,和我十八岁时想象的人生大有差别。毕竟我从没想过会考上清华,会留在北京,很累,但比想象中有成就感。”
时景却半点不生气,眉眼清朗地笑起来。
他这样,余葵有点不自在了,“你笑什么?”
“我有时做梦,梦到咱们像现在这样一块儿走,平静地说着话,真好,今天没有起床号吵醒我了。”
明明十分朴实无华的一句,余葵反应过来,只觉得心尖撕扯了一下,一柄赤红的小刀滋滋冒烟插|进来,但很快,生出的痛感变成了怨怼,她攥紧掌心,停下脚步,极力让声音显得平静。
“我从昨天到现在,一直不理解,你明明交过女朋友,为什么要说一直喜欢我呢?”
时景的神情从片刻的呆怔到疑惑,最后只剩迟疑定在脸上,眉梢拧起来,“我…什么时候谈过恋爱?我都不知道这回事。”
余葵因他的反应错愕了一瞬。
在她的认知里,时景根本不屑撒谎,但偏偏那天,她在火锅店远处亲眼所见,而且女孩的几百条恋爱微博,也是真实存在的,大一痛彻心扉的失恋期里,她逐字逐句刷完,托记忆力太好的福,有的段落她至今还能背诵出来。
“橘子洲、天心阁、岳麓山、雷锋纪念馆,你都是和谁一起去的?”
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到一点心虚的痕迹。
可惜没有。
时景虽然疑惑,瞳孔澄明只有坦然,“我只去过橘子洲和岳麓山,大四那年,一个人。”
令他更不解的是:“你怎么会有这样的误会,谁跟你说了什么?”
不对!
一切和她看到的都对不上号!
余葵有点着魔了,低头自顾自翻找手机,几乎要极力控制,才能稳住指尖不要哆嗦。
行人从身边走过,险些撞到她,时景只得揽着她肩膀,将人掠到一旁的绿化带,余葵全程眼皮也不抬,继续在微博搜索框里输入内容。
她还记得那个微博ID,但对方大抵是改名了,她没找到。
又改换记忆中的博文内容搜索,尝试到第三次,点开头像,终于看到那熟悉的资料页。微博停更在三年前,但从前的博文大多还在。
无论多少次点看,看到这些内容,余葵仍忍不住心中震颤。
深吸一口气,她将手机递到时景面前――
“大概五六年前,这个账号关注了我的微博,我点开她主页,想看看是不是认识的人,就发现了这些。”
时景接过手机,指尖下滑屏幕。
他起先瞠目结舌,随着时间推移,周身的磁场越来越晦暗,面容带上了余葵从未见过的冷漠嫌恶,眼眸被酝酿的阴云笼罩。
他把自己的手机抽出来。
下载微博,搜索了一模一样的ID账号,将主页分享给列表里的一位好友,再之后,手动清空了余葵这边所有的搜索痕迹,还了她一个干净手机。
“这个人我有印象,她是我本科室友的前女友,好像是毕业分配时分手了,我跟她只见过两次面,看起来精神正常,没想到有妄想的毛病,我真是……”时景说到这儿,似乎是哑然无语了,他一辈子没遇到过这么疯狂的事。
如果这个人安安静静沉浸自己的世界倒也罢,谁也不打扰倒也罢,可她偏偏还跑到余葵跟前,让她看到了。
饶是时景这样冷静自持的人,也懊恨得牙根发痒,烦闷之下原地踱步,似是想到什么,他疑惧地扶了下额角,偏头朝余葵看过来。
“小葵,这些年,你就为这个不理我?”
第72章 第四个愿望
“我才不是!”
余葵下意识否认,她在怔忪中加快脚步。
头脑嗡嗡地,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因为一个得了妄想症的女人,把时景从自己列表里删除了。中间那么多年,哪怕、哪怕她鼓起勇气求证一次,也不至于到今天才得知真相!
还有让她介怀多年的那个亲吻,那晚在长沙亲吻她的卷发女孩,难道也是误会?
可她不能问。
这个问题一旦求证,暗恋就再也藏不住了。
她该怎么解释――
她为什么去长沙?
又是为什么在瞧见两人接吻后,一声不响狼狈逃窜回北京?
原生家庭破碎给余葵带来最早的影响,就是她从没学过对人表达爱意,在乡下跟随外公外婆长大,老辈人的情感表达更是委婉含蓄。
直到高一到城里读书,军训放学,余葵看到同班同学的父母来给她送营养餐,互说我爱你,她那天才知道,除去影视剧外的真实世界,竟然也有人会使用如此直白的情感表达方式。
随着年龄渐长,她知道自己的性格短板在哪儿,尝试刻意纠正,培养自己勇敢表达的能力,她甚至鼓起勇气,想把告白作为人生成长的分水岭。
可惜收到了致命一击。
她那天总算明白,自己为什么自卑,为什么胆怯,在感情的领域,她似乎从来没能从童年父母离异的阴影中走出来,她宣布爱一个人,就像把匕首交到了对方手上,对方从此拥有了能在任意时刻伤害她的武器。
在被重创后,摇摇欲坠的自尊心就是她最后的盔甲,只要她不承认,就没有人知道她受过伤害,尤其时景!
她悲哀地意识到――
即便昨晚时景说了喜欢她,即便她快乐、悸动、甚至生出一种年少时夙愿得偿想要喜极而泣的冲动…可是内心深处的安全感,并没有随之增加分毫。
这份喜欢,像是一块随时能被人收回的甜美蛋糕。
她害怕极了自己咬一口之后,又被通知蛋糕发错人了,这么好的东西不属于她。
届时,她中途流露过出的所有欢欣、感激,都会变成尴尬的笑话,若是她还因此发表获奖感言,倾诉自己这些年来,为得到这块蛋糕付出怎样的努力,那就更愚蠢了。
直到途经十字路口,她才被时景一把抓紧手腕带回来。
“红灯了。”
着急起步的私家车从她半米之遥的地方擦着过去。
余葵踩着斑马线踉跄退回人行道台阶上,肩胛撞到他胸口,慌乱中抬头看时景一眼,轻轻往旁挪了半步,才极轻极低地说了一句。
“对不起。”
正当时景以为她是在为撞到自己而道歉时,余葵继续开口。
“那时候我挂科了,觉得全世界都面目可憎,想到我们本来会一起上清华,最后却只有我一个人在那儿奋战,觉得生气,你也可以理解为幼稚的逃避,把你删掉那段时间,我自己也觉得难受矛盾。”
“再后来,书包在操场上丢了。想到高二那年,你和我就是因为换错包认识的,我突然觉得那大概是天意吧,就没有再补办手机卡,Q.Q号也找不回来了,你发给我的好友申请、节假祝福,我通通都没收到。”
时景哪怕反省一万遍,也绝对没料到,他们失去联系的理由竟然如此简单。
余葵只是挂了科、只是没有看到。
错愕和恍惚在那英俊的面孔上阴晴不定地交错。
余葵喉咙发硬,酸涩饱胀的情绪在心尖涌动,下意识又把手藏在大衣里攥紧,才鼓起勇气继续往下:“是我错了,所有的事情,当初明明有更好的解决方式,只是都被我搞砸了,我――”
哽咽之前,她戛然而止。
她只是太胆怯了。
害怕失去,所以在对方通知她有女朋友之前,自己先行离开。这样,即便受伤了,但起码姿态是骄傲的。
狂风刮乱她的短发。
发梢胡乱搭在眼睛上,余葵把未尽的这句咽下去,猛吸了下鼻子,侧头看向他,努力笑起来。
“无论怎么样,再见到你,我很高兴。”
“可是,六年够发生好多事情。够初一的学生念到高三,够种下的果苗长成大树,够4G网升级到5G普及…六年没见,什么都变了,你又怎么还能确定,你喜欢现在的我?”
她在他身后追了太久,好不容易才把内心缝缝补补武装起来,再也经不起任何不确定。
斑马线尽头信号灯变换,滴滴声响起,人群应声大步朝前走,只留他们两个在原地。
谁都没动。
时景定定注视她,他太白了,眼睛和鼻尖都被冷得泛红,i丽的面孔带上了一种陌生的、复杂的破碎感,连含泪的眼睛都煎熬又悲哀。
此刻的他,和刚刚在宴厅那个洒脱自如的男人似乎换了一个人。
却和2013年夏天如出一辙的,再次重重叩响她的心房。
她仓惶慌张地低下头,掩饰着挂到睫毛上的眼泪,踢了一脚卡在地砖棱格里的小石子,故意让声音显得洒脱,“你和我说点什么吧,你别让我自言自语,显得我很傻――”
她话音没落,时景背对她蹲下来。
“上来。”
余葵错愕,“什么?”
“不是要坐地铁吗,我背你,去买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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