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葵不敢再听,匆匆合上相册。
阿姨大概也觉自己把话题弄得过于沉重,匆匆放下托盘,“饭就快好了,小葵你慢慢看。”
走到门口,她似是又想起什么,“对了!”
搬个小凳子回来,垫着踩上去,“小景还有个隐藏相册,平常不敢让他发现,我们都是背着他偷偷欣赏的,不过……给你看的话,应该没关系吧!”
她特意提醒:“小景从鹅绒枕头里抽了根小羽毛做标记,小葵你看完塞回去时候,记得把它夹到第一页。”
哈?
什么隐藏相册还弄得神神秘秘,光屁股的满月照吗?
余葵期待地翻开,惊愕地瞪大眼――
第一页,就是她被摄像头抓拍的大脸。
穿着附中冬季校服,余葵傻乎乎夹在人群中龇牙咧嘴拔河,重点在于,这张照片是她在高二十五班时候拍的,她自己都没见过,他哪里偷来的照片!
十来分钟后。
等余葵把相册整本翻完,头脑发懵,感觉世界都不真切起来。
她一直肯定,自己的喜欢比时景多得多,可如果时景从那时候就开始关注、保存她照片,是不是说明,他俩算双向暗恋?
余葵努力回想,高二时期,她个子不算高,刘海也长长的,灰扑扑像个沉默的背景板,时景喜欢她什么?写作业吃得满本子饼干屑、游戏里抱着他大腿喊求带吗?
再想远一点,如果她学习不是特别努力,没上清华,只是去了任意一所普通大学,他们还会不会有今天的后续发展?
……
严格地讲,思考这些其实没有意义,但余葵却能清晰感觉到,她少女时代遗憾的最后一角,正逐渐被缺失已久的拼图严丝合缝填满。
她曾以为只有自己哭笑忐忑、卑微羞怯的时光,并非独角戏,他也曾将喜欢掩藏在平静自若的外表下,不留余力朝她奔赴。
饭点,那位据说非常忙碌严肃的姑父总算回来了,男人军装挺拔,走路带起一阵风。
第一次跟这么大的官儿同桌吃饭,余葵刚刚放松的神经又支棱起来,全神贯注回答对方的提问。
未曾想姑父也平易近人,听说余葵信院毕业,还提起她们学院的一位德高望重的教授,问她认不认识。
余葵猛点头。
“我大三修过他的课,现在使用的本科教材也是老师编撰的。”
“跟你和小景一样,我跟他还是高中同学,老朋友,好几年没碰面了。”姑父举杯,跟她这个小辈干了一口椰汁,转头又问起时景在学校的情况。
从生活到学业,他问得十分细致,交代他一些治学做人的道理,一顿饭就在其乐融融的氛围中结束了。
余葵进门前以为自己会紧张拘谨,却没想这顿饭,吃得比她回亲妈余月如那里还轻松。
饭毕,一家人要送时景去高铁站,好说歹说被他拒绝。
姑姑伤心地拥抱时景,“臭孩子,也不知道想家,下次再见面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时景个儿太高,俯身安慰地轻拍她两下,“姑姑,刚刚吃饭时候您看手机没仔细听,我下个月跟导师到北京交流……”
姑姑的爱走得太快就像龙卷风,“那你差不多就去赶高铁吧,别耽搁了。”
拎着来时的行李,时景走时,也还是简单轻便的几件衣服。
余葵把人送到安检口。
道了别,时景走几步,又回头瞧瞧她还在不在原地,他的白衬衫被风吹得很鼓,逆着光,寸头利落,下颌线条紧绷,眼睛漆黑,几次想说什么,却都被往来的人流隔断视野。
余葵每见他瞧过来,就挥挥手。
车站比婚礼见证过更多的不舍。
明知道时景也许隔一两周还能回到北京,但不知为什么,这一刻,瞧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她还是难掩失落,掐着指腹使劲抑制这种没由头的酸涩感。
在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形即将汇入人海的前一秒――
她实在没忍住,朝前走了两步,只是想离他近点儿,再多看会儿。
没料本已经排到安检的时景,恰巧在这时回头。
只瞧见她动作,男人拎起行李,折身大步流星穿越汹涌的人潮,朝她走回来。
第83章 第四个愿望
距离高铁停止检票时间仅剩十五分钟。
余葵明知此时应当催促他过安检,但不知为什么,她不由自主地注视他,眼球一动不动,似乎试图用意念把他的模样拓印下来。与他赤忱的眼神交汇,她只觉灵魂里有翻腾的爱意在燥热地涌动,情绪夹在疯长的满足和不舍间来回飘忽。
他终于在眼前站定。
丢开行李,隔着软隔离带,俯身把她紧紧拥入怀中,唇边溢出一声叹,不舍地轻唤她的名字。
“小葵。”
“嗯。”
“小葵。”
“我听到了。”
时景力道很大,余葵感觉自己的骨节快要咯吱作响,但她丝毫察觉不到痛感,闭眼听着他胸腔处传来略重的呼吸声,轻轻搭上他的腰。
微不可查的回应。
但她明显能感觉到,她触碰到的那块肌肉隔着衬衫细微跳动了一瞬,他领着她的手移到颈部环紧。
下一秒――
时景托着她腰,毫不费力把她从隔离带对面抱过来。
余葵现在明明也是近一米七的个头,在他怀里却依旧娇小细瘦得像个小女孩。
他没立刻撒手把人放回地面,单手抱着她,鼻梁抵在她细白的颈窝,右手指尖一下下抚摸、摩挲她的后脑的头发,声音低沉晦涩,“真想把你带走。”
他说罢,偏头,在她雪腮轻吻。
又改口,“我真不想回学校。”
余葵措手不及,无处安放的长腿,只能缠上他腰肢稳固重心。
脸颊的触感余温尚未消失,她紧紧搂着他,感受着彼此身体严丝合缝的贴合,无力地任凭男性的气息、他的言语和心跳将她淹没。
路过的旅客都朝两人看来。
余葵明明是个害羞极了的人,但此时,她无暇顾及任何人的眼光和看法,迷失在这样的剧烈的快乐里,享受被他情绪中巨大而急切的占有欲包裹吞噬。
看不到他的眼睛,她终于问出口,“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如果这些年,我交男朋友了,甚至如果,那天结婚的人真的是我,你酒醒后要怎么办,祝我幸福吗?”
仅仅听她假设,时景有种瞬间被拉回那时刻的窒息感,心脏条件反射泛起细密的绞痛。
“我不会。”
他没有任何犹豫,压低声重复:“我不会祝你新婚快乐。我没有那么高尚,甚至卑劣自私。我不想在你最幸福的时刻打搅,但我祈祷你婚姻不幸,又不至于太受伤,这样我才能顺理成章出现,让你知道,他们当中任何人,都不会比我更爱你。”
“余葵,我从来没有说过你对我的意义吧。”
他的声音一字一句传抵她耳朵,“我不是个乐观的人,亲缘淡薄,孤僻、冷漠,相处很多年的朋友,偶尔还会指责我跟块石头没有区别。”
余葵不想听他这么形容自己,欲言又止。
时景却坚持继续往下,“可是,在你身边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活得并不孤独,很有趣,很幼稚,很真切。”
他把埋藏在17岁少年心尖的告白一股脑吐露干净。
“我想跟你一起上学,就每天早上假装路过你家路口很多次;2014年附中拍招生手册,我和参加竞赛的女生商量,拜托她给我跟你合照的机会;你在光荣榜橱窗里的证件照,是我偷偷撕走的。我无法自控地注意你,看你每天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关注你换的新发型,在你打过饭的窗口点同样的菜,每次在超市门口假装等人,其实都在等你。”
“去军校这些年,我每天都想你,越难过的时候越想。”
“我反复问自己,这辈子还能不能再遇到一个让我心甘情愿做这些傻事、让我觉得快乐、觉得自己不再像块石头的人,回北京见到你的时候,我知道,不会再有了。”
“如果可以,我想永永远远地把你和我绑在一起,填满我生命的空缺。”
时景从不对人剖析自己,鲜少说煽情话,讲到此处,似是觉得真实的自我实在无所遁形,狼狈羞窘地偏过头。
“总之,我就是想让你知道,你对我很重要,比你想象的更重要。”
余葵震撼地从他身上滑下来。
呆滞无措地仰头,凝视他,感受着那深沉漆黑的双眸里,汹涌澎湃的爱意袭来。头一次,在公共场合,她开心满足到想要捂脸大哭。
她觉得自己一生都从未有过这样的幸运。
距结束检票不到十分钟。
不愿让时景瞧见她哭得那么凶,余葵吞咽眼泪,强压下酸涩的鼻尖,推着他往安检口走,“我送给你一件礼物,在你包里,你先快点上车,上车再看。”
高铁呼啸进站。
时景走进车厢,哪怕戴着口罩,所经之处,走廊两侧旅客还是不由自主抬眼,朝他投去视线。
他尽力喘匀呼吸,目不斜视径直找到自己靠窗的座位,落座前打开行李,只见折叠好的衣物上方,不知何时放了一个陌生的笔记本。
很厚。
那是余葵漫画日记的下册。
从初一到高二,她的上册画了四年,时景睡前无数次翻阅,熟知每个手工标注的页码上所记录的内容和故事,但他从未想过,日记竟还有后续。
从高二到清华,下册画了六年。
时景在上册中反复认识的余葵,是童稚烂漫,懵懂可爱的,从来不识愁滋味,她会跟校门口书店老板,那个圆墩墩、打蒲扇穿汗衫的老头,蹲在檐下逗翠鸟,喂乌龟,一起商议未来继承他摊子的伟业。
而下册里,只因十六岁那年机场的惊鸿一瞥,少女更改原本的人生志向,走上截然不同的轨迹。
她会在男主角看不见的地方面红耳赤,欢欣雀跃。
她不厌其烦地在人群中寻找他的背影,乐此不疲地路过楼梯口,制造与他擦肩而过的偶遇,背诵一班的课程表,了解他的生活轨迹、爱好作息。
整个高中,她送给过很多同学速途和人像刻章,却从未送过一幅给时景,不是没画,恰恰是画得太多。
她不吝笔墨地把他描进日记本里。
图书馆里垂头吸烟的剪影,课桌前专注看题的侧颜,篮球场上跳投伸展的肢体……从机场到公交站台,从楼梯间到塑胶跑道,还有他离开昆明前最后几小时,握紧她的,温暖干燥的掌心。
从年级九百七十名到第五名,
从十六岁到二十二岁走出象牙塔,
余葵一遍遍陷入迷茫和低谷,又一遍遍用拼凑出的雀跃和甜蜜,坚定不移将自己点亮。
北京至长沙的高铁五个小时,他就这么目不转睛看了五个小时。
脊背僵硬,脖颈酸痛。
25岁的时景已经足够冷静,在成年人的世界穿行游刃有余、进退自如,却仍然无法避免被少女写在日记里笑亦带泪的起伏牵动。
是他喜欢的女孩啊。
无数个瞬间与镌刻在他脑海中的记忆重叠,故事截然不同的版本在这一刻交织融合,逐渐壮大形成一团深刻具体、热烈灼人的东西。
它在胸口盘踞,起先横冲直撞,又都随着离京的里程渐远,无声发酵沉淀,沉甸甸占有他全部的情感。
漫画临近尾声,余葵找了个半个空页,将从上册剪下来的四叶草贴稳,旁侧用水彩勾勒了一幅时景夹着烟,低落失神的脸,许下她的第四个愿望――
“各路救苦救难的佛祖、菩萨大人:
(这是时景在学校操场上找到的四叶草,所以愿望送给他。)
信女收回这些年对他的全部抱怨。
希望时景宽恕、怜悯自己,步履轻盈地重新上路,不焦虑过去、不压抑自我,未来每天都坚定快乐。”
高铁提示进站的语音响起。
时景心脏的一角脆弱得险些融化,若非肩上已经扛了军人肩章,他真想不顾一切坐上回程的火车。
竭力按捺住如野草般蔓延疯长的念头,他挤在喧嚣的人流里下车,一刻不停拨通余葵的手机号。
那边隔了很久才接起来,她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背景真吵,进站了么?”
时景点头。
后知后觉她看不见,又低低“嗯”一声。
“日记也看完了吧。”
“看完了。”
余葵从枕头上起身,四顾环视空荡的客厅,吸了吸鼻子,“这样,就是填满的了吧?你现在知道了,你在或不在,都从来没有缺席过我人生的任何重要时刻。”
时景恍然意识到:
这是一句隔着时空的回复。
余葵回应的,是回京第二天,他背着她走过斑马路口时的茫然自问。
她羞怯含蓄,却仍鼓起前所未有的勇气告诉他――
无论分开的六年是长是短,他在她心里,因而从未缺席。
长沙又落了场春雨,今年雨量似乎格外丰沛,恰到好处的汽车鸣笛,恰如其分的熙来攘往,球鞋避开水洼,再抬头时,恰好透过薄纱般的雾幕,入眼满街鲜嫩醉人的绿。
肃杀的冬天结束了。
他握紧手机贴近耳朵,“小葵。”
“嗯?”
他说,“你真好,抵得我见过所有的春天。”
情话入耳,余葵擦干挂在腮边的眼泪。
洗手间的镜子映出她忍耐上翘的唇角,她终于想起来,“那你告诉我,2016年寒假,那个在火锅店门外亲你的女孩是谁?不准说你忘了!我日记里应该画的还算清楚吧。”
“死刑犯人都有抗辩的权利,这个问题,你当年就该直接问我的。”
时景气极又好笑,“那是我室友。期末话剧表演,队里没有女生,他被选中反串唯一的女角,被教导员批评欠缺女人味,晚上刚好出来买衣服和假发,第二天就表演,他说提前穿上适应,改改走路外八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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