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夹了筷,眉尖略蹙着,忽然觉着外头那个人,实在也是贼匪里的奇人了。
说起来,他甚至比她还小两岁,虽说不算什么好人,却也救过自己两回,这段日子饮食用度也都是这人在照料的。
而她呢,一无所用,甚至上回他说起自个儿惨淡身世,她也并没感同身受地真去关切。
脆瓜酸甜生津,赵冉冉肚里醒起饥荒,一面吃时,一面心里的愧疚又深重了些。
笃定了表兄的消息,肚里又有了热粥,她一颗心安稳下来,这一夜难得好眠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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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还未亮透,她正睡得迷糊间,只听远处遥遥传来此起彼伏的哭声。
揉了揉眼睛醒透后,支开窗,便听清了哭声的来源。
这样群山环绕的村落,便是村东大喊一声,村尾都能模糊听见。此刻哭声不断,听方向竟像是薛嬷嬷家的。
速速穿戴了,她疾步掀了二门到外院时,愈发听的清楚了两分。
因着两家有些距离,哭声并不多响,只是细听时音调不对,哀痛之极的似是混着刻骨的仇恨,不难想象,若是离的近些,怕是震天般的哀恸。
正犹疑着要去察看时,东厢的门‘吱嘎’一声开了,少年披着睡衫揉着眼问:“出什么事了吗,外头吵成这样?”
因是南下之事俱要仰仗薛嬷嬷,赵冉冉担心的厉害,只是敷衍了句就急急开门出去了。
两家一南一北,跑着去也就是盏茶的功夫。
路上一个村民也无,离着薛嬷嬷家越近,那哭声也就渐响,听得人愈发瘆得慌。
转过最后一条土路,还未到近前,就见她家大门外空地上,里三圈外三圈的围满了人。
“泰然呀,你可是咱家独苗啊!姓薛的,叫你家女儿还我儿的命来!”
“叫那狠毒的小娼妇出来偿命!”
“我的儿呀,早知今日,为娘就不该要你等什么村长家的姻亲,也不该迫你科考。若不是等他家,你二十六的年纪,早该为我张家开枝散叶了啊!”
四五个不同的女人哭叫着,赵冉冉一路挤开人群,近乎凄厉的哭诉叫她听得心悸发颤。
等终于挤开人群到了阶前,竟是直接就对上了藤架上仰躺着的…尸骸。
那人手脚残缺遍身是血,最恐怖的是那张残破不全的脸,五官都已不见了,缺口处齿痕凹陷的印子明显,似是被什么猛兽将整张脸一口咬去了。
她哪里见过这个,脑子里嗡得一声,后背一下子起了层冷汗,差点就要失声叫出来,也不知是哪个村民推挤,赵冉冉身子一软,一下就被推倒在藤架前寸余之处。
眼前是尸身污血结痂的耳洞,那一身儒袍熟悉的很,她惊呼着才要爬起来退后,又被一双粗厚有力的手扯住。
“大小姐!桃源村本就是你的,那小娼妇咒死了我儿,你得管,你得让她偿命,让那娼妇沉塘!”
老妇人手上全是抬尸留下的血污,此刻尽数抹在了赵冉冉胳膊上,老来得子的农妇已过六十,皱痕皲裂的一张黄脸上,是不忍卒读的刻骨悲恸。
……
赵冉冉也不知道自个儿是怎么走回来的,当她站在院子里,看着少年漫不经心地过来,笑着问她:“阿姐怎去了那么久,午饭想吃些什么?”
方才积压的恐惧恶心一股脑得涌了上来,她两步推开人,撑着老树‘哇’得一声,泪水与秽物齐下。
在身后人审视探究的目光离,就这么一直吐到黄绿色的苦水,才勉强停下。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离开
看着树下少年摘了一半的春菜,赵冉冉本能得朝后退了半步,想到他将那羽林卫划得稀烂的场景,她若有似无的生出种猜想。
在段征过来时,她强忍着恶心还是一五一十地将张秀才的死状告诉了他。
“哦,是吗。”少年面露愕然,又很快淡笑着说:“就他家狗皮膏药的性子,既认定了赵家妹子咒死了儿子,怕是村长家往后太平不得。”
说罢,他又关切地来拍抚她背,来来回回的,又是绞帕子又是沏粗茶。
赵冉冉觑着眼看他,一时倒也看不出什么古怪。
入夜后,她在塌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了会儿,就被梦里张秀才那张五官残缺的血面骇醒了。
强撑着再睡时,梦境转了又转,中宵露冷,她却猛地低呼了声,遍身冷汗得彻底坐了起来。
胸口处剧烈得起伏着,眼里难以抑制得落下泪来。
她方才梦到,张秀才头面上的骨肉复生出来,血迹从发间耳后一点点褪去,最后衣衫从深蓝的儒服渐渐转作水色湖蓝的绸袍。玉冠革带的,等骨肉衣衫尽数长出后,她竟然看到了表兄俞九尘!
俞九尘就是殿试那日的装扮,衣袍玉冠乃至于皂靴都是她讨了庶母桂氏的恩典才出府特意置办的。他从尸水狼藉里站起来,俊逸儒雅谪仙样的意态,正朝着她笑。
虽然他身上没有血污伤痕,可这绝对是个不祥的梦,且梦境真实压抑,十足的古怪诡异。
冷汗沿着粗粝右颊滑下,她甚至就听到表兄在她耳边轻唤闺名。
心慌成一团乱麻,又兼多日食水清减,忽然间便觉着腹内空空,起了阵绞痛。
看天色已有寅时初刻,索性睡不稳,也就早些起来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从前在尚书府,她虽活的孤清寥落,饮食用度上也是养尊处优的,是以来了此地,吃喝上本就只为裹腹。
到了厨间,她神思恍惚着,自然更没心思生火造饭,只是四处随意翻找,试着寻两样干点。
无意间便瞥见柴火堆旁放的渔网。
小口咬着烧饼,待胃里缓和些后,她看着那团渔网,鬼使神差地就朝那处走了过去。
她自小记忆过人,诵读经典皆是数遍即通,所以哪怕并非刻意扫过的场景,事后再细细回忆,也几乎能复盘原貌。
家里的鱼都是薛嬷嬷家送的,这渔网从来时起就不见人用过,一直都是团在柴堆后头积灰的。
只是她分明记得原本叠得还算齐整,如今却被人胡乱塞的一团。
拉开渔网一角展开后,但见方格状的网眼破了好几处,完好的地发也是变了形状,就像是用极大的蛮力硬扯成这样的。
指间触感粗钝,摩挲间竟搓出来许多草绳的麻絮来,还有一种浸透了水的湿意。
看了半晌,她执网的手忽然就不可遏制得抖了起来。
带着最后一丝庆幸,当她将网拎起些,低头凑过去闻了。
渔网被一下掷去了角落,就像是避什么洪水猛兽似的,赵冉冉睁大了眼睛,呼吸急促地连退数步,直到身子‘匡’得撞起桌案才停了下来。
耳边嗡嗡作响,恍惚间像是东厢里的人起身了。
她当即倒吸口凉气,回身呼得就将灯台吹熄了。
夜色里,隔着厨间门缝她朝外探视,外院东厢都静悄悄的,哪里有半点人影子。
等回了屋里,赵冉冉缩在塌间用被子裹紧自己。一直到天色放亮,院门转轴响起,才将她的神志拉回原位。
“醒了吗?出来吃粥了。”
两个人坐在树下,隔着宽大的新面纱,吃起粥点来倒是方便不少。她没有显露分毫,迫着自己吃完了整碗米粥后,破天荒地又同问了好些酱菜腌制的法子。
正说着话,院门被人叩响了,想起昨儿薛嬷嬷说的话,赵冉冉越过他径直抢先去应了门。
外头薛婆子方问了个安,就被她接了话头。当门闲话哀叹几句后,她朝院子回头温声道:“筱晴妹妹不大好,我去她家瞧瞧,午时我吃个素菜就好。”
少年正拿过张饼子嚼着,闻言笑着点了点头,又继续进厨间添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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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外院老树下的藤椅上,段征悠悠睁开睡眼,寒芒掠过院中两个男人蹙眉道:“怎么还没动身,老六呢,都收拾齐备了?”
阎越山挠挠头,同身侧人挤眉弄眼的对视了眼,憨笑着问:“就是老六,天不亮山坳里瞅见十余个厉害的,看身手比一般行伍里可强上许多,那薛老太婆也不知哪儿弄个这些人……”
见他越说越啰嗦起来,旁边的老七一拍大腿打断道:“大哥,那十几人还配了软甲暗器,既是冲着赵姑娘,咱何不现下就宰了他们。”
藤椅上的少年听罢,仰躺着伸了个懒腰,虚着眼并不去看他两个,只是状若自语般说了句:“怕我死了?你们二哥没法在南边立足?”
这回换阎越山急了,便直言了句:“咱真不是质疑你,只是何必要犯险!”
纵使是出生入死多年的亲信,段征也不想把心底的秘密合盘托出,他只是侧了身,不屑含笑地看着他们。
潋滟的桃花眼睁大了,黑白分明的,不仅好看还显的有些无辜。
可就是这样一张脸,曾只身一人杀回匪寨救了待死的众兄弟,笑着亲手扒了老当家的皮后,还在短短一年里收服了各派头目。
静默半晌后,阎越山想起当夜军中哗变自个儿酒醉,这人也不知怎么就鬼魅一般带了个姑娘活命的。
两道浓眉拧起,他一手按下旁边老七裴胥的肩膀,终是败下阵来拱手:“那就拜别大哥,切要保重了。”
等两人转出门去,阎越山眉间不松,状似气急地压着声啐了:“真是疯子,当自己天王老子,几条命呐。”
话音未落,‘哎呦’一声头上便挨了下,拇指大的一粒石子从他头顶弹开。虎目瞪了瞪,骂骂咧咧地疾步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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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张秀才暴毙一事,村人迷信皆说是赵筱晴咒死了,定过亲的女子主动悔婚本就是大忌,此地民风如此,薛嬷嬷一家自然不好再待下去了。
张家算是村中大姓,昨儿几户联手要冲进去叫女孩儿偿命,亏着赵冉冉在门前挡着调解。总归是免过此地十余年田租,先前虽是风言风语传着,真要这些村民伤她时,到底是顾忌的。
闹到了这个地步,南下的商行也寻不着,薛嬷嬷当下就定了主意,举家陪着大小姐一同南边寻亲去。
赵吉究竟作了多年村长,不过一夜,车马细软就全部准备停当了。
“赵叔叔,其实你们可以去皇城落脚,到时我去寻两个故旧,不好拖累你们千里。”
“皇城哪里还敢回去!大小姐只管放心,老汉路熟。只是耽搁不得了,今夜咱们就上路,您回去细软干粮一样不必带,子时到村东外林子等着就行。”
回去的时候,赵冉冉拖着步子,不停地转动左腕一只木镯子。她既不能将张秀才的死因公之于众,又觉着亏欠薛嬷嬷家。
还有院子里那人。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张秀才虽可恶说到底也不过是口角龃龉,何至于竟将人引了林子里要他的命呢。
果然是行伍兵匪,对他来说,杀一个人如同碾死一只蝼蚁,谈笑间可为,根本不会放在心上的。
这样的人,实在冷血骇人。
到了门前时,赵冉冉站定了,想明白了后,她收起脸上神色,推开了院门。
“去江南路远,阿姐你想想还要带什么,我这两日再去添。”
对着一院的干粮、书册、酱菜坛子……赵冉冉愣了下,望了眼石桌上的零碎,她甚至好像还瞧见了做针线的布包。
“不急的,薛嬷嬷也都备好了,书册路上看不了,这一坛子酱菜好吃是好吃,也还是送了隔壁李婶子吧,还有这些……”
她刻意和颜悦色地同他商榷着,两个人一直整装到掌灯时分,看着少年俯身打包的身影,赵冉冉凝眸默了片刻,继而还是说了声:“总还要两三日功夫,也别累着了,早些歇了吧。”
段征笑着应了声后手上仍是不停,待看着她跨回内院关了主屋的门后,他脸上笑意顿消,仰头望了眼檐角。
一个黑影轻如鸿雁得落了地。
“子时村东树林,六爷仔细留神,还是用老的印记。”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危机
中宵露冷,赵冉冉踮着脚依次过了两道院门时,东厢里静悄悄的,似乎还有人浅淡的酣眠声传出。
有薛嬷嬷一家同行,她只是在老树下略顿片刻,头也不回地踮着脚离开了。
等阖了院门,赵冉冉放下心去,沿着土路一路朝村东头小跑而去。
为怕同京城里的人遇着,他们特意选了条朝东的远路。从顺天府南下的三条主路里,这是最费时走的人也最少的路。要从桃源村一路向东,过上百余里山坳密林,到的直隶最靠海的一座小县,而后再折回朝南,约莫要赶整两月的路。
薛嬷嬷家到底有些财力,竟是寻了一驴一马两车同行。
马是武备要物,普通百姓和平时期都找不来一匹的,也不知换这辆马车费了多少钱去。
前头一匹老马拉着四人的细软吃用,赵吉夫妇赶着。
后头则用了头毛驴,一乘轻便轿厢,单拉她两个姑娘。
自从那日张家打杀上门后,因着赵冉冉在旁勉强调解了,赵筱晴态度骤转,一面还沉浸在张秀才暴毙的恐惧里,一面对着车内人也有些氖然。
车马一动,赵冉冉见她尴尬颓丧,一时也就将前儿的不快放了,叹了口气主动去拉她手安抚。
小姑娘当即眼一红,一屁股挨过来并坐了,竟是哀哀哭了起来,哪里还有平日分毫的泼辣劲了。
单被她这一哭,赵冉冉目色更柔,连最后一点伤怀不愉也都爽利抛了。
车马笃笃连着跑了五日,经了三四个村落,四个人吃喝起居都在车上。赵筱晴还算体健,见她身子乏困,一路姐姐长姐姐短的,只是悉心照顾着。
对于她原本院子里的少年,两人只是颇有默契的谁也没有提起。
总归是身娇体贵的闺秀,赵冉冉其实早就受不得赶路的辛苦了,只是嘴上不说,盼着能早些适应了。
这一日才卯初行了二刻,前头山坳一侧遥遥就瞧见个客栈。
土路上竖着块石碑刻着【百里集镇】,客栈却几乎是孤零零立着,两旁也就是四五户人家,已经有支了棚子的茶摊开了张。
“下一个村要行五十里咧,大小姐身子不好,咱就这儿多歇几日?”
“拖累嬷嬷,也就是头几日有些泛晕,采买些吃食,也不必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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