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自己说完这一句后, 竟引的她泪水愈坠面上惊惧凝重亦愈发深重起来。
知道是自己言辞有误,正犹疑着如何袒露心迹时, 马车外头嘶鸣突兀得响起了声勒马停缰的嘶鸣。
本就有些不知所措, 段征探手一掀轿帘, 正对上霍小蓉的身影,见她身后还跟着阎越山素来带着的心腹李五时,他不由猜着了些端倪,眉头抽动着压下漂亮的眸子,望着亮光渐无的天际,到底是紧蹙了眉心。
天家无情,他如何不懂。
“大当家的!你快出来,是二当家的叫我来的。”
似是被这纷繁诡谲的时局绊住,他就维持着这个凝重深望的动作,直到被霍小蓉爽利飒然的叫声打断。
早先同他从北边来的这些人,都是十余年共荣辱同生死的交情,是以到如今,霍小蓉依旧不谙虚礼,段征也从来不在乎。
垂帘再次掀开之时,赵冉冉抬头瞧了眼,却被霍小蓉的眼神吓着了。
这样的眼神叫她误以为霍小蓉也是知道了密信之事了。
昔日尚也算好过一场的姊妹,如今瞧她,那天真烂漫的眼眸里,竟似比万年玄冰还要冷,甚至于,更有种要将她剥皮食肉的恨意在,如一把利刃直刺她心口。
为了出逃,她自作聪明地去构陷镇南王府,却自问便不是她,崔氏亦早晚要发难,揣摩着局势,她在密信里作了些修改,原也只是想使得陛下收了段征的兵权,料想着多半并不会牵累太广才是。
许久未见,对于霍小蓉的恨意,赵冉冉本是问心无愧,并不愿承受,不过是因了段征先前的假设,叫她亦恍惚心虚起来。
这等锐利的视线,很快随着段征跳下马车,被垂帘彻底遮蔽了起来。
许是实在有军情急务,整个车队都停了下来,甲胄列队后退,马车外便只余寥寥数人。
隔着薄薄的垂帘,纵是山崖旁晚风簌簌,外头人谈话之声还是悉数传了进来。
“当年监造东华门的几家,除了崔家,旁的都已被夷了三族,云沛山那两家联手顽抗的,已有探子查明了,至多五万士卒凭借山势死守罢了。”
“南边二百里外,数日前好几个县的百姓忽然举家散逃,”
“二百里?那一片三月前可是投了闽人。”
…
寥寥数句,帘内的赵冉冉却是听的心惊肉跳。
原来在她假死的这几日里,借着与她出殡的名义,段征竟是将城门都炸塌了,然而这背后却有深意,通过东华门新砌砖石内空荡荡铺散着碎石的夹层,牵扯出江南官场这几十年来盘根错节的勾连。
而后陛下震怒问罪,浙东数族联手抗旨,退守至云沛山苦战。
可事情又远没有这般简单。
为了那封段征‘亲笔’写的密信,陛下究竟还是信了。崔克俭临行前的话没错,如今南边二百里,似已有边境州县征粮调兵。
内乱未平,外衅又起。而此次京中拨与段征的兵力,是并不够应对外敌的…
帘外约莫是四五人在说话,这些军务机密说的简练清晰无一字废话。在他们交谈之处,便有人提出要避过轿子内的赵冉冉,却被段征想也不想得撇过了。
因此垂帘之内的赵冉冉几乎是一字不落地听了个完全。
越听,她一颗心便愈发光若悬镜。
多少人看不透彻的时局,亦是顷刻间便在她眼前浮现。
可她也越发如坐针毡起来。
朝野时局,这一切,她可并不想知道的这么清楚。
尤其是从段征那儿知道。
她才刚联合崔家模仿他的字迹,写的密信诬陷的可是谋逆投敌的大罪,如今一切落空,对于自己的下场,她自然是再清楚不过的。
而他又毫不在意地叫她听了机密…
下意识地咬在发白的唇间,赵冉冉本就虚弱的一张脸上,早已是血色尽失。
除了死人外,还有什么样的人是绝不会泄密的呢?
她呼吸急促地俯身摸了摸脚踝,在觉察到脚踝酸痛后,一颗心刀绞般得难受。
脑子里如遭雷击般的冒出了史书中的一个词来:
‘人彘’
对比上一回迷晕他后不辞而别,这一回她做的事,按他的性子,或许真的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一颗心哐哐乱跳,正乱想间,外头说话声停了,垂帘一掀,那张俊秀熟悉的脸带着些苍凉浅淡的笑,差点吓得赵冉冉惊叫出声。
“我要快马先去云沛山,叫小蓉陪着你。”
赵冉冉木偶似的点了点头,他便卸了笑容,欲言又止的,薄唇抿作一线。
忽然间,马车略沉,他两步跨上来,倾身探过手去,皱着眉头指腹拨开了她紧咬的下唇。这个动作坚定却轻柔,一触即逝的,他侧头凝眸用幽深若潭的眸子直直地看向她。
直到外头传来部将的请示,他才收敛起情绪,想着是情志万千反而一时无言,离去前到底是逼着自己低声道了句:“且安心睡一觉,明早便到营帐。”
言罢,就有厚被褥从帘外被抛进来,借着四周的火把光亮,她看着他策马远去的背影,而霍小蓉也并不进来,只是一脸冷肃地同几个将领并骑着。
山道上路不平坦,车轮时而颠簸过一些碎石,引得整个轿箱内一阵剧烈的晃动。
在漫长重复的颠簸里,赵冉冉偎缩着身子拥被席地而坐,混沌骇然的脑袋里,好像才渐渐清明起来。
假意温柔,应只是漫天骤雨狂风前的平静罢了。
她该是……彻底完了。
、
云沛山地处钱塘江以南,往东有数座中小城池,虽说不堪防御,却都是膏脂千里的富饶地。
此山连绵不过百余里,山势耸立,算是浙东门户。
跟随崔氏获罪的那几家望族,几乎占了那些城池九成的田地,此番他们联合私兵,便早早于云沛山布置迎敌。
一连三日,平乱的六万大军始终驻扎在山脚十里外,毫无异动。
赵冉冉就被安置在主帐边上,她等着最后的审问惩罚,可始终也未再见到段征一面。
或许是服了那假死药的缘故,她时常昏沉,一日里总要睡上近十个时辰,有一回夜半惊醒,她捡起床头的拐棍,像是迷了心智一般,咬牙就从营帐的圆窗上翻了出去。
当剑鞘横过前路时,她忍着剧痛站定了身子,面色平静地要求道:“带我去见霍姑娘。”
即便她已经觉出了霍小蓉的敌意,穷途末路之际,也依然想着试一试。
、
被十余条蛇吐着信子逼到山崖旁时,赵冉冉依旧努力维持着脸上温笑,说话声被就气弱,叫崖边深秋的山风裹挟着,散得凌乱。
“信确是我写的,可冰冻尺寒,陛下的揣度难道是一日而起的吗?”
说到这一处,她心有愧疚,视线闪烁着偏开头去。
未料霍小蓉听了面色一怔,很快想通了一件事,本就如寒霜一般的脸上顷刻间显出滔天的怒气来,她用还有些稚嫩的嗓音大喊了句:“你这毒妇!”随手扬了把粉末过去。
引蛇的粉末才一沾身,便有数条蛇缠绕而上,赵冉冉胡乱惊恐地应对着,才将三条挑开,便有滑腻冰冷的触感掀过外袍贴着里衣竟游走了进去。
尖利的蛇牙裂肉而入,她低叫了声,一股子尖锐的疼痛自后腰处传来。
当霍小蓉抽出铁鞭一步步朝崖边逼近时,她顿时想起了两个人,一个是庶妹月仪另一个便是被段征杀死的赵筱晴。
看着迎面而来的人,瞬息间,生平种种狼狈薄幸铺天盖地袭来,简直压得她喘不过起来,她奋力一博,便将那条死缠着的蛇扔了出去。
铁鞭落下的那一刻,她不躲亦不闪,死死咬着牙关,就那么拄着拐棍硬生生受了下来。
呼啸而落的铁鞭立时在左肩上刀割般留下条极深的血槽。
“陛下见疑,也不敢在此刻动他…”实在是太疼了,她抽着嗓子哽咽了下,继而朗声直面道:“小蓉,我并不欠你的!”
听着那断续嗓音,霍小蓉手上几不可见得抖了抖,她两个曾经共同生活过一场,今日她也绝非是真的要怎样伤她。原本见草蛇真的咬了人,自己的鞭子也终是挥了出去,她已经想着作罢了。
只是听了那句‘不欠’,想着大当家体内的余毒和咳疾,一时间心头火起,怒睁了杏眼,她随□□了句粗话,第二鞭又落了下去。
力道虽是轻了许多,只依然能叫人疼的皮肉绽开。
“霍小蓉,我不欠你,亦不欠任何人的!”
第三鞭落下,鞭尾直接扫过她右侧眼角,将浅褐胎痕划作两半,鲜红的血珠坠下,宛若血泪。
赵冉冉再也站不住,拐棍脱手,整个人摔在了泥地砾石里。
这一幕叫执鞭者暂时顿住。
被锐痛激了,她悲酸不忿到了极点,竟一扑身狠狠曳住了将去的鞭尾,拼尽全力大喊道:“我只不过是要离开,我只不过想过几日安稳日子,凭什么世人皆来欺辱,凭什么我就不能待自己好一些呢?!”
因是霍小蓉知道她的身世,此刻见她双目赤红着状若疯癫,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她,一时间被问住,喘息着握紧了铁鞭皮质的鞭柄,只觉着,下一鞭,她是打不下去了。
两人一站一伏,赵冉冉很快从她眼中看出动摇来,她目中闪过些光亮,连忙曳紧了鞭尾,用力扯了扯,忽然慌乱了调子求道:“就差一步,就差一步了,小蓉,你放我走,不!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我们一起走。”
是那种极为卑微的恳求。
崖上朔风渐大,忽然一人从林中走到月芒星辉下。
他左手扣在刀鞘上,被微茫渐渐映亮些的高大身影上,玄色衣袍上好几处被荆棘划破,深一块暗一块的,几乎被污血泡透了。
“赵冉冉,你走不了。”
顺着风将浓重的血腥味带了过来,在他开口的一瞬,赵冉冉便无法自控地俯身呕了起来。
便错过了,男人脸上略带了悲色小心翼翼的神情。
仿佛这幅场景已在梦中出现了千百回,这人总是这样,要这样满身血腥气地来熏她。
就在赵冉冉心房崩溃,抓过拐棍朝崖边攀去时,段征猱身两步急奔过去,将人扣住的瞬间,蹙眉轻袭上她后颈。
铁鞭落地,身后人跪地,是请罪求死的决然。
他将人横抱而起,却是叹息着先开了口:
“云沛山了结的差不多了,你将剩下所有寨子里的兄弟悉数带走。”不管霍小蓉的诧异,他直截了当地又加了句,“今夜就走。”
“她也不走吗?”霍小蓉硬着头皮追上去,“连着上回走的,咱们也有四百多人了,留她在此处…”
段征足下一顿,神色温柔地瞧了眼昏睡的女子,倒是回了她一句:“阿姐和我往后一直在一处,好也在一处,坏也在一处。后面的事,我心里有数。”说罢,他话锋一转,冷声哼了句:“霍小蓉,离了陆地后,你自去阎越山那儿领三十鞭罢。”
第65章 渐醒1
霍小蓉领命, 刚要离去时,却又被段征叫住。
黑暗中一只木镯和一卷图纸被抛了过去,她伸手接了,但听男子沉声吩咐:
“先去趟广陵, 城北观音山, 带五十个最信得过的人去。”
话音将落, 她只来的及瞧清楚那木镯上精致的十字莲花纹,前头的人影便消失的了无踪迹了。
、
再次醒来前, 赵冉冉只觉着周身暖融融的,仿佛是陷在一片柔软的云堆里。
身体太过疲累虚弱,便一直梦境不断。
这一夜,她先是梦见自己变作二三岁幼童,被一人言笑晏晏得小心抱着。奇怪的是, 那个人的眉目始终模糊变幻着, 一会儿是乳娘戚氏捏着点心喊她慢些吃, 一会儿又变作桂氏那张明媚艳丽的脸,蔼笑着, 将她托抱到枝头去摘一朵芙蓉花, 阳春三月里, 庭院里, 银铃般的幼童笑声不断。
突然间, 阳春三月, 晴空一道霹雳, 天空阴云骤然迭起,很快便有流火飞矢不断呼啸着掠过。
梦里的她似保留些心智, 连忙拉着桂氏的手, 用稚嫩的童音咿咿呀呀对叫:“阿娘, 快走!快走呀!”
转过头去,但见一把利剑从桂氏肚腹里血淋淋地戳出来。
“小冉,是阿娘对不起你。”
她看着桂氏的身子轰然倒伏进满地的尘土里,背上叫人狠狠推了下,‘啊’得一声自己就朝前跌进了冰湖里头。
才落进冰湖,画面一转,水泽尽数褪去。
一座巍峨迤逦的江南庭院便出现在眼前。
她整个人也一下子抽长到了十三四岁的少艾时期,再一细看,自己竟是穿越千里,到了江南俞家的祖宅里。
耳边听的竟是外祖母同太外祖的唤声,转过头看到外祖母薛俞氏一身道袍风骨熠熠的清冷模样,她顿时便红了眼眶,提起裙摆疾步朝两人奔去。
然而就在将到之际,一个断臂的男人目恣尽裂地冲了出来,一脚将他年迈的太外祖踢倒在地,那人环视四周,扬着手中匕首大笑道:“我是俞老唯一承认的后人,俞家的一切都是我的!”
外祖母薛俞氏倒退三步,只口诵了两句道号,朝着自己倒地的老父亲躬身行了个礼,又朝她望了眼,便退身飘然而去。
那一眼中似有不舍,更多的则是无奈豁然。
赵冉冉瞪大了眼,想要叫时,那个断臂的男人已然冷笑着走了过来,用仅存的一只左手紧紧扼住她的喉咙。
最后一刻,火光顷刻间燃遍整座俞府。
……
窒息感太过真实,她低叫着挣扎而起,如垂死惊起般,一下子便从塌上坐了起来。
呆愣了片刻后,视线很快习惯了周围盈盈的火光。
手下一抓,便握到了一袭厚重柔软的羊绒垫子。
“做噩梦了?”一道声音突兀得自身后响起。
这声调不凉不暖,熟悉到令她心颤,努力平复下呼吸,她渐渐从梦境里抽离出来,回想起先前山崖上的事来。
“该换药了。”
白日里将乱党尽数围杀去了一座山坳里,段征想着最后的布防,话音里难得的显出些疲累,他拖着盛药的木托盘转过身来,看清她的脸色后,不由得放了托盘坐了下来:“怎么满头都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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