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淡蹙娥眉,目中是难掩的歉疚不忍。
他从前还怪她只对旁人仁善,如今就这么坐着看她治伤,便觉着一股子暖意激荡升腾,窜得他五脏百骸都攒动起来。
其实她的性子,他早已摸透了,只是从前不谙世情,更识不清己心。
其实从她醒来后,他不过是好生待她,诉了几回衷肠,她便能克制着对他的厌弃惧怕,像寻常旧友似的说话相处。
良善慈慧之人,最易触动;孤傲清高者,又最难深入。
而她偏兼具了这二者。
实则即是固执又心软。
静下心来,便能发现,对这样人便如驯马磨杵,一则要拿真心去换,二则亦要时时牵引试探。
布绷缠好了,见她开始收拾药箱瓷瓶时,他突然倾身过去收着力气捏上她下颌。
凭着这点牵制,他将额头抵在她眉心,垂眸说:“若我幼时逃荒就遇着你,你可会给我口饭吃?”
被他身子笼在阴影里,赵冉冉觉着有些脸热。气息交缠,怕稍一动弹就会相触,她只好低声‘嗯’了记以示肯定。
下颌处传来微痒抚触,她听他又继续说:
“你不仅会给我口饭吃,只要我再想些法子,你还会收留我,甚至还会让人教我读书认字……”
幻想到动情处,他没再退开,手掌下移在她项侧摩挲,张口含住了近在咫尺的菱唇。
也不知是不是出于歉疚,赵冉冉一时犹疑,竟难得没有推拒,只是垂下眉睫略略瑟缩了一瞬。
然而片刻交缠后,男人平复了下喘息,抱着她双肩笑道:“既有了孩子,就该去俞家祖庙上柱香才是。”
脸热之际,又被他一把扯起身。
“你不是要下山吗,现下就走。”
、
两个时辰后,圆月走过半个天际,明澈耀目地挂在斜斜挂在西半天。
赵冉冉立在一座占地半顷的园林墙下,幼年少有的记忆里是这处年节下永不停息的门庭若市,而此刻古朴苍劲的‘俞府’匾额下,两个精巧风灯灭着,似乎是许久不点了,看起来破败落灰。
目光越过石阶,停在黝黑紧闭的包铜木门上,她忽然陷入一阵恍惚,莫名想起三岁那年头一回来此处,她的太外祖竟提着三层八角点心盒子,亲自候在门后长廊边等赵家的轿子。
她永远也记得,那一日瑞雪天晴,她被太外祖抱起来后,一面吃枣泥酥,一面去揪他胡子的场景。后来她不知怎么的就问了句:“阿太不高兴吗,冉冉乖,不揪您了。”那一句后,她太外祖忽然便哭了。
“怎么哭了?”段征转过她的身子,神色间有些无措起来,吞吐了两声后,他索性一下将她抗抱上马鞍,自己翻身上去后将人围在双臂间,一面催动骏马,一面说:“今日太晚了,你要追忆往昔也不急,反正等我辞了军务,咱们往后时时都能来的。”
第71章 绝境生情4
去寻客栈投宿的路上, 两岸河道旁已经有零星人家开了门,天上繁星明月请冷冷地映在河水间。
俞家老宅在邬埕最北郊,他们一路骑马往城中去,路过一座石桥时, 但见一个老翁拄拐颤巍巍地跨着一篮子锡纸元宝。
那老翁远远的在桥根旁席地坐定, 翻出一叠锡箔纸, 手指灵活地继续朝篮子里折元宝。
见赵冉冉多看了两眼,段征便翻身下去, 前马过去问:“老人家,这才四更天,您坐在这儿折这个为何?”
那老翁指指西天边将满的明月,打了个哈欠,手上动作不停, 用吴语答说:“今儿不是十月望么, 要祭水官大帝生辰么, 我早些来也好揽笔生计。”
这老翁抬起脸时,便能看清那满面的尘霜疲乏, 他虽看出他两个不大会买元宝, 说话时也是耐着性子和气温吞的。
“阿太阿太!”远处忽然响起孩童的唤声, 但见河岸旁的巷子里, 一户有些破败的人家开了门缝, 那孩子只六七岁模样, 哒哒哒踏着石板路快步跑过来, “阿娘没醒,我同阿太一起叠元宝。”
“回去守着你阿娘吧, 大冷的天, 你这孩子也不看看这才几更, 小娃娃不睡觉,当心长不高。”
老人心疼苛责的话勾起赵冉冉心底一些热闹往事,她眉目和煦地望了望水波缓缓的桥下,便从怀里摸了支暖玉发钗,下马的时候段征伸手扶抱了她一把,她也就顺势用在双肩借了些力。
待双脚轻轻落地之际,她莫名有些恍然,原来他两个已经默契到了这等地步。
“小阿弟,家中可还有多的篮子,你阿太这些我们都要了。”她蹲下身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头,见那孩子点点头一溜烟地朝家跑去,才又将那玉钗递给老者,“出来的急,突然想拜拜水官大人消解个灾厄的,只是忘带了银钱……”
那老翁有些明白过来,连连摆手:“你是哪家阿妹,恁般胡乱用钱!四十五文,连篮子一并都拿走。”
赵冉冉懊丧地哎呀了声:“这钗子买来二百文,当的话也未必有四十,倒是买不成了。”
听她这么说,那老翁停下手里活计,他抬起须白的眉毛,朝赵冉冉脸上正色打量了下,便捧起地上的元宝朝已经满了的篮子里压了压。
“哎,孩子他娘,我孙媳妇病着,才二十三的年岁,眼见的治不好喽,就算我换你这钗子叫她也难得高兴高兴。”
跨马走前,赵冉冉状似无意地又朝那老翁说了句:“阿伯,城北竹烟街那家当铺公道,您若要换钱,就去那儿换。”
离着石桥远了,听的方才那幼童提着空篮子又跑出来时,她心下不忍,回头朝那破败院落又望了眼。
到客栈后,段征自是只要了一间上房。不过他同掌柜的另要了铺盖被褥,就挨着拔步床的脚踏睡。
一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赵冉冉才被一阵压抑的咳喘闹醒。
床角边的被褥业已收了,更漏滴在巳正时分,隔了道珠帘,段征压着咳嗽正在铜盆前洗漱。
“起来了……咳。”他转过水淋淋的一张脸朝她笑了笑,继而一连剧烈干咳了好一阵,像是要将肺也一并咳出来似的,“方才我问了掌柜的,祭水官要在正午前,晚了不吉利。”
两个出客栈寻了处河道边的空地焚了元宝,便朝城东去寻了俞家从前的大掌柜俞番。
因和乳母戚氏一家相类,这大掌柜也是三代上落魄时就跟着俞老太爷的,待见了赵冉冉,自是感慨怅惘,一家人将他两个奉若上宾,薛稷走时留下的田产地契,一样不少地都叫他藏在一个宝盒里,非要当着赵冉冉的面一样样清点干净。
末了,还将这一年旁支亲眷来告官分田宅之事说了个详尽。
"就是这么着,他们赖老朽图谋俞家祖宅,我一气之下叫人锁了院落,搬了出来,只留了几个门房看着,如今小小姐回来了,这两日我就叫人去把宅子扫洒出来。"
大掌柜俞番同赵冉冉的母亲一起长大,唤她母亲作大小姐,习惯上就总要叫她小小姐。
说到动情处,大掌柜嗓子哽了哽,一双世故精明的眼里闪过老迈追思,时不时便看着赵冉冉提两句她生母:“小小姐不像赵大人,还是偏像些你母亲,你母亲心地好这世上都难寻的。”
因是知晓自己留不久,赵冉冉也就没叫他遣人去洒扫祖宅,只是问他要了宅院的钥匙,说去凭吊一回也就罢了。
当她抱着一大串铜钥匙叮铃镗锒地打开主院后花园的紫檀木门时,对着那满池枯败残荷,不由得沉沉颤出一口气。
太湖石,白玉雕,七曲虹桥,还有那三棵已经落尽黄叶的千年银杏。
旧人不在,景物宅院尤存,那荒凉空寂自是愈发真实到凄厉。
满地金黄踏碎,段征立在一株长寿松盆景边,忽而俯身去触了下那汉白玉大盆上的仙鹤浮雕,直言道:“外头瞧着不起眼,这里面一景一物可比王府里的还好些,俞大掌柜难得,我若再早生些年,倒是想结交你那位太外租。”
赵冉冉回神瞧了他一眼,也不知怎么了,心里头那愁闷就散了些。
她长叹着释然一笑,掩下悲酸打起精神带着他好生介绍起那些园景来。
坞埕是处水乡,俞家这座祖宅便也造不大,纵轴上不过算是两大进六小院的格局,是俞家百年前第一代来坞埕时买下的地,后来虽是盛极一时,此处祖宅也从未弃过。
景物别致错落,人家在府外将南北二门走过,至多也就半个时辰的功夫,可里头小院一处套一处,别有洞天,甚至东南一所偏院还设了当世罕见的七层复廊环绕,在复廊壁间一路凿了百百十个造型各异的透窗,任何一个透窗看出去,框起来的园景都是不同的。
那七层复廊环悬曲折,绕那小院竹林湖景一大圈,造园的匠人一共在复廊内外留三十六处木梯石阶供人进出。
她曾听太外祖亲口说过,若是两个人有夙世业缘,便来这七层复廊,从不同的木梯上去,能遇上的人,那才是真的难得。
因了这个,幼时她只要回俞家,必要来此贪玩。好几次小薛稷偷偷跟着她来玩,可也不知怎么的,不管试上多少次,他两个都是筋疲力尽也遇不上一次。
听她说完这事,段征眉梢微动,他仰头将这七层复廊看了遍,而后只说:“大掌柜不是说酉时开宴吗,天色晚了,先回去吧。”
这一顿家宴摆的都是坞埕寻常的菜色,一同吃饭的只有大掌柜的一妻一妾,他家还是一贯的省检寒素,两女一子都在外经商。
一张丈宽的圆桌上,便只围坐了他们五人。
俞番问了两句段征的身份未果后,也到底沉稳,没了话。而段征只单调客气了两句,便埋首吃起了菜。
倒是大掌柜的那一妻一妾瞧着关系极好,两个都是话多爽朗之人,她们对俞家感念,自然对着赵冉冉这么个独苗嘘寒问暖起来。
坞埕毕竟不是州县治所,战火也从未波及过,她们又常在闺中,自是对时局一无所知,连赵尚书同桂家的结局都并不清楚。
便一会儿问年岁多大了,一会儿又埋怨桂氏无能,竟到女儿廿二岁了,纵是改朝换代,也不能晚了女儿的终身大事呀,到最后,那年轻些的妇人酒意上头,索性叹了两句:
“老太爷当年就是一棵树上吊死,才三代零落,但凡你母亲有个兄弟在,那些个远亲也不至于要将我家当家的告上公堂了。小小姐,生儿育女本就凶险,姑娘家年岁大了更要遭罪……”
说着话,被大掌柜借喝茶的空狠狠瞪了眼,那妇人竟一下怒了,抬肘毫不留情地杵了大掌柜一胳膊:“嘿!我说当家的,你要么赶紧去商户里挑一个,如今这世道为官,还不如真金实银的家底牢靠,呀!前儿你不是说有个南海来的客商…”
俞番终是忍不得,正开口要斥责之际,未料一直安静吃饭的那位突然打断道:
“其实,冉冉肚子里已有了我的骨肉。”
一句话瞬间平息了两个女人的聒噪,然而下一刻,连着俞番在内,三人几乎同时朝他看去。
赵冉冉脸色有一瞬扭曲,在那三人欲言又止的探究目光里,她因着没法解释,便想着索性也留不了几日,也就垂首默然起来。
短暂的沉寂过后,那年轻些的妇人连忙唤来仆从:“快!让厨房夜里熬些安胎的羹汤,还有,东厢暖阁里再添副寝。”
然而家宴散后,当他两个同仆人到厢房要安顿时,却见东厢暖阁里依然只有一副寝具,段征看了眼带路的丫鬟。
那小丫头仰起脸严肃道:“这位公子,我家大夫人说了,院子里地方尽够,您还是同小姐分房的好。”
那小丫头不过十岁上下,说起话来却将大人神色模样学了个活灵活现,赵冉冉有些好笑地看了眼身侧无话应对的男人,刚要闭门时,段征却一脚也跟着踏了进去。
收拾停当,赵冉冉靠在拔步床的围栏上看他打地铺。
见他穿着素白绸衣,弓着略显瘦削的脊背,将褥子垫得又快又齐整时,耳边莫名就响起了晨起时在客栈里听的那阵扰人干咳。
“方才大掌柜说识得一位名医,等这两日,叫他来同你诊脉看看。”
地上人背着身子顿了顿,沉默了许久后,只淡淡点了点头说了个‘好’字,而后他铺被子的速度慢了许多,整个人瞧起来似是忽然沉闷不快起来。
也不知怎么了,她扶着床栏朝前坐了些,鬼使神差地脱口说了句:
“这样不行,你还是上来睡吧。”
第72章 绝境生情5
听得她这一句, 段征背着身子着实沉默了许久。
末了,他两手一用力铺平了被褥的四边,简洁明了地回了句:“不必。”
不笑的时候,他本就过于肃然冷厉, 若是再刻意说些重话时, 那就更给人不容置喙的余地了。
眼看着他吹熄灯烛就地躺下, 侧靠在床架旁的赵冉冉不由得蹙起了眉。
回了坞埕,那些过往斑驳记忆本就缠得她神思凌乱。此刻, 月色透过绢白窗纸,照亮了暖阁墙角的桌案塌几,却唯独,略过地上那具欣长模糊的身影,独留他一人置身阴翳。
这样一个人, 出身时贫贱落魄, 年幼时母兄皆丧, 在这乱世里,单枪匹马靠一身血肉一步步搏得如今功业。他手中的刀不知沾染了多少亡魂, 自己身上亦不知落下多少骇人惊险的伤痕。
这样一个人, 却会同她这么一个优柔无用之人纠纠葛葛痴缠到现在这个地步。
人皆说他是恶鬼修罗般的存在, 他却甚至也曾对她说过‘怕’。
生死面前, 他也是会怕会痛的。
她慢慢侧躺下去, 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过地上假寐之人。
视线停留在他微长的鬓角旁, 赵冉冉忽然觉着有些可笑。分明他两个是全然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世界的人, 冥冥之中却又牵扯至今。
更可笑的是,她分明是畏他惧他的。可如今怎么, 一想到白日晨起时的咳嗽, 她就觉着辗转难安起来?
不过是十余日的善待, 他不过是说了回喜欢。
难道,历经乱局战火后,她竟比从前还要心软了?
眉间愁容不安更深,她撑着胳膊略略支起些头,好偷偷将他看的更清楚些。
虽然并不知他怎么就得了咳疾,可他不愿上塌又不肯走远的因由,她却是清楚的。
整整一刻的光景里,地上人一动不动,连翻身都不曾有,月影偏斜,在他半面洒落清冷光晕。阖着眼时,才显出他的面容年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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