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紫苏时常过来,劝着兰烛不要在意海唐那边的动静,只管演好自己的就行。
兰烛分到的那帮演兵将的男生们,武生底子比剧团里原来的男生好,配合起来倒也更默契,一来二去,大伙都熟了,在舞台上的磨合也日渐熟悉。
这场比赛最终还是来临了。
兰烛坐在化妆间里,听到场外面的人搭建舞台的声音,想到网网她看到的,被放置的排列整齐的那些曾经在视频里才能看到的人的名牌,听到他们在谈笑风生静候开场。
兰烛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能有机会,在槐京的一个剧院里演一场自己当主角的戏。
这一切来的太快,太像梦境。兰烛失神地对着镜子发呆。
乌紫苏推开门,看到兰烛妆都没有化,头都还没有扎。
“我的姑奶奶”她连忙喊了小芹来帮忙。
所幸小芹还是个手脚麻利的,她三两下拿了画面的油彩,混着白红两种色,调了个合适的妆面出来,抬着兰烛的脸就往上描。
乌紫苏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对面帮着忙,“兰烛你可得清醒清醒,今天可是正式的比赛。”
小芹扫着面红,勾勒着兰烛的眼尾和眉,“阿烛,成败就在这一刻,外面可是来了好多咱们平日里见都见不到的大角色,只要你今天表现好了,从前的苦就再也不会有了!”
她不顾未置一词的兰烛,勾勒着妆面的最后一笔,接着,又把勒发带绑上,贴着发髻,上了软头面。她和乌紫苏一套配合,软头面上好之后又把水钻头面上的发饰一个一个地佩戴上去,等到右耳的簪花戴完了之后,两人才舒了口气,抬头看了兰烛一眼。
这一眼,倒是把她们看呆了。
镜子中的人看上去虽然还是心不在焉,但与刚刚坐在镜子前面发愣的傻丫头却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她的眉眼本来生的清冷,但上扬的眼线延展了她的轮廓,五官在她脸上开始变的集中一些,眉眼之间的疏离感变淡了很多。
“阿烛”乌紫苏出声叫她。
镜中的人这才抬眼,抬眼的瞬间,眼尾上扬,眼底的情绪延展开来,晕染到眼下那的一边面红里。
“妙哉妙哉!”小芹围着兰烛转圈,“老师常说,戏台上的人,要满目都是情,我原先不理解什么叫做满目都是情,如今我算是知道了,阿烛,我说实话,你是我见到的戏妆里最好看的角,什么传说中的戏曲四大美人,都没有你好看”
兰烛这才抬头打量自己。
她分到的头面并不名贵,但白色的仿钻依旧熠熠生辉,发尾的银穗摇曳动人,都毫不吝啬地表达着她是主角。
兰烛来到槐京城之后,这是她第一次当主角,第一次在这么大的舞台上表演,第一次要面对一群专业的评委。
母亲一直跟她说, 槐京城很大, 遍地都是戏台子, 她应该去槐京看看, 看看那里的大戏台。
她曾经无数次秉承着这样的梦想,在乡野台柱子之间演,在丧葬出殡上演。
而今天她才知道, 戏台的大, 不在于物理意义上的大, 而在于底下的听众, 有多少人懂戏, 又有多少人愿意赞美你,欣赏你,在日渐式微江河日下的戏曲行业中愿意为你买单。
她总是有些惴惴不安的,她看到海唐的师父,那个在国戏当老师的王教授就坐在下面,她看到评委席上摆放的那一排排的名字,她甚至看到贵宾席里预计会出现的那个人的时候,浑身上下的汗毛都倒立了起来。
她没谱。
这儿不是杭城,而是她幼时就憧憬而向往的槐京。
要是在杭城,她怵了怕了不愿了大可以一走了之,母亲虽有责罚,但不过只是皮肉上的疼痛而已,她习惯了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与自己和解。
但这儿,是她强撑着所有的气力说要留下来的地方,是面对坐在贵宾席里的“他”的嘲弄而坚持要找回自尊的地方,也是她打碎了傲骨往自己肚子里咽下去的地方。
这一场,她不能退缩。
乌紫苏在一旁静地看着,她手里捻了一只女烟,看着站在血红色帷幕后面的丫头,脑子里忽然就想起很多画面。
很多年前,也有这么一个小姑娘,站在舞台后面看着台下的所有人,如果她能看到的话,那小姑娘,估计也跟现在的兰烛一样,眼里全是不甘和倔强。
这样的不甘和倔强,是要吃苦的。
她最后灭了那眼,踩着细高跟稳稳当当地一步一步地踩在地板上,最后停留在兰烛身边,递给她一颗薄荷糖,“含这个,好开嗓,别对着前头看了,去后面一个人找找感觉,争取上台前情绪到位了。”
兰烛接过,长长地看了乌紫苏一眼,钻进了后台更深的房间里。
台子底下,人头攒动。
“这比赛怎么来这么偏僻的一个剧院啊这剧院不是好些年都没开了吗”"听说王家买了闲置了很久,但是这次为了这比赛又重新开了,什么意思啊?"“你不知道啊,王家特地批出来给参赛者练习用的。”“谁那么大面子敢让王家辟地啊”“不好说不好说。”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话都到这份了。”
"您就等着瞧吧,今年啊,保准有了不起的角儿要横空出世了,咱槐京,多少年没出过紫薇星了。
100
···
剧院上方阁楼的贵宾席上,赵景铉微微侧过头,望着下面人头攒动,抓过一把瓜子,“什么时候这种小比赛,你都有兴趣来了。”
江昱成捣鼓着手上那盏凤凰花底陶瓷杯,心不在焉地回一句∶“你不是也来了。”
赵景铉∶“我是替我堂妹来看看,她未来的夫婿这又是要抬哪个戏子。”
江昱成“我什么时候说,要成这个婚了”
“切。”赵景铉挑着个瓜子,“不管你答不答应,赵江两家,最后总有这么一个婚约的,你大哥是不行了,人家已经领证了,江家你不成谁成。”
“你…”赵景铉见拿捏不住他,没了兴致,“你们两个说的话简直一模一样,一个两个的都不在乎,你们现在就如此疏离,往后成婚了,日子怎么过?”
“从前二十多年怎么过,往后三十多年就怎么过。”江昱成把紫砂壶里的茶水缓缓倒出,那细长茶色的温吞在房屋里蔓延开来。
“就海家那小丫头啊”赵景铉侧目看他。
江昱成掀了掀眼皮子,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你老不说话是什么意思……”赵景铉是个急性子,江昱成越不置可否,他肚子里的求知欲望就越强,他还没问出个啥呢,江昱成就把楼下几个眼熟的在槐京有名气的几个戏迷,叫上了阁楼。
这下,三五个人谈戏论戏,倒是赵景铉插不上话了。
他只能闭了嘴,剥着瓜子吃。
楼下戏台上,比赛热热闹闹地开始了。
海唐心高气傲,知道《白蛇》是兰烛准备的曲目的,偏要拼了个高低也唱了这场《水斗》。
《水斗》讲的是许仙被法海带上金山寺之后,青白二蛇施法水漫金山寺向法海讨人,法海叫来天兵与两人恶斗的一场戏,这场戏的主要矛盾和看点就是那一场打戏。
海唐一上场亮了个像,台下顾着海家面子、王教授面子来的人起身就叫好在先,观众微微一愣,而后被他们这阵仗推及的也开始叫好。
台上的人手眼身步法倒也没有辜负她一身价值不菲的行头,单枪匹马接着几个天兵的红缨枪,出枪,翻身,防守,几个来回,台下的观众交头接耳,连声夸赞到∶
“漂亮! 这几脚干脆利落, 花式繁杂, 难度系数又高, 台上这位角, 师出何家啊?”
“这海家从小培养出来的角,前段时间在西城开了那么大的个人场秀,您不知道啊?”
“是啊,听说,是王教授亲自教的,我估计这次的冠军,非她不可了。”
一旁听众隔着老远,对着王教授点头示意,嘴型表示∶名师出高徒。
王教授只是含笑点点头,依旧看着台上。
等到主持人报下一个选手的时候,大伙有些意兴阑珊了。下一个选手演的,还是那个《水斗》。
报完幕,听众席里开始人头骚动了,添茶的添茶,解手的解手,站起来去外面抽个烟的也大有人在。
与海唐一起演青蛇的小露看平时练习和彩排的时候,还有点担心兰烛会比过他们,一度想要劝说海唐换个曲目,如今看到这个场景,她才明白海唐的用心所在。
海家虽然不能左右最后的比赛结果,但是安排个出场顺序,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这会海唐下了场,没着急进化妆室,反而在后台抱着个手,轻松地朝着小露点点头,“瞧着吧。”
大伙儿刚听过一场,热乎劲还未过去,再听一场,不免觉得有些重复乏味了,因此兰烛上场的时候,抬头的人都少了很多。
她站在台上的那一瞬间,倒是比在台下不紧张,那些所思所虑倒是都没有了,剩下的,就只有这个舞台。
琴音升起,水兵如同上一场一样,在惊涛骇浪上布阵,依旧是配角齐唱开场,一模一样的布台就像倒带一般。
直到舞台上的人开嗓,“众兄弟姐妹,杀却那法海者!”
这一声带着那京剧唱腔固有的味道,但气势壮阔,又带着坚定的决心。
台下听众纷纷抬头,这才看到舞台上的女子虽然戏服不比刚才那位华美,但身形举止利落干脆,水斗唱段不多,但那一声,足以吸引台下的观众。
顷刻间,天兵摆好阵容,群戏退下后,是天兵和白蛇的一对一打斗戏。
台上的女子用枪抵挡,一招一式,快如疾风,翻身转圈,稳如泰山,这一场斗水,打的不可开交。
台下的听众逐渐安静下来,屏气凝神地看着舞台上这一场激烈的打斗,虽然大伙都知道这一场水斗的结果,可这一招一式干脆的样子,倒叫人挪不开眼了。
就连坐在台下的王教授,都由原来意兴阑珊变得目不转睛。
楼下的骤然安静吸引了路上的看客。
“哟,这场打戏,有点角的样子了。”
“是啊,比起海家那姑娘,不能算落了下风,戏过一半,反倒有超过的势头。”
“还真是。”赵景铉手里的瓜子吃到一半,也探出脑袋去看,“这姑娘身段好,扮相也不错,啧,二爷,你的海姑娘,大抵是要输了。”
江昱成挑了挑眉。
倒是颇有些后来居上的样子。
只是他才收回眼来,就听到台下传开一阵唏嘘。
水斗这场戏的高光就是白素贞和三人混战中的踢花枪的那场。
三人围成圈绕着白素贞,每人把手中的红缨枪抛出,纷纷投掷到白蛇身上,白蛇手拿双枪抵挡之余,还要用单脚、双脚,起身将那高高垂落的枪踢回去。
一时间枪花在台上高低飞舞,好不热闹。
但这一场对演员身上的腿脚功夫考验极为到位,一个不小心没踢到,或者踢歪了,在舞台表演上都是极不光彩的事故。
兰烛和这些与她搭戏的演员们练了不下百遍,为的就是确保万无一失,谁知那围成的“天兵”中有个人手上失了力道,枪直接朝着兰烛身后飞去,眼看着就要飞出台面。
刚刚那一声唏嘘,就是对这无法挽回的一枪的意难平。
一个失误意味着,刚刚近乎完美的表现功亏一篑。
兰烛这一脚本来是往前踢的,她见那枪甩到后头,连忙调整身体朝向,尽大可能的地向后踢,挽回这一个失误。
脚尖触碰到枪缨,眼看就要错过。兰烛咬了牙,伸直右脚,用脚背一挑,高高垂落的红缨枪落在她脚踝处,发出沉闷的一声响,而后,那近乎毫无悬念要落到抬下的枪被她兰烛,反而化作白蛇攻击的利器,打乱了“天兵”的攻击。
“好!”台下一片喝彩,谁也没想到,这样低的枪还能被救起来。
“妙啊二爷,您看那姑娘这功夫,临危不惧、力道均衡,这还真不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贵宾席里聚在一起的人不由地赞扬。
江昱成在阁楼上,未置一词,只是淡淡地看着舞台上的人,看着从她脚上踢上来花枪的行进路线,轻飘飘地甩下一句“还是没经验。”
这边听戏的戏迷听到刚想反驳江昱成几句,却看到舞台上的人因为刚刚救的一脚偏离了原先的位置,接下去的几个踢脚,花枪起伏却没有刚刚那么漂亮了。
她太想去接住花枪了,却忘了下一个动作的连贯性和平衡性。
“可惜啊可惜,这失误虽然不大,但第一名大抵是无缘了。”一旁喝茶的看客摇头哀叹,场面上的人也一片唏嘘。
兰烛没想到,自己练了这么多遍的踢枪却在台上有了失误,给她抛枪的小王从前从未出过这样的错误,今天这么偏离方向的投掷,不像是因为紧张,反倒像是有些故意的。
小芹一脸焦虑地在后台等着兰烛,兰烛一下台,连衣服都没有换,直接冲入后台,“小王呢”
小芹“小王一下台,就朝着海唐的化妆间过去了,阿烛,这次抛枪到底是不是意外啊”
兰烛望着海唐的化妆间出神“看起来他们早就串通好了。”
“这帮兔崽子,还亏说自己是梨园世家,有本事光明正大跟我们打,安排别人使阴招算什么本事,我找他们去!”小芹作势气冲冲地就要朝海唐的化妆间去。
"等等————"兰烛拉住海唐,"底下这么多人看着呢,我们没有证据,等会闹起来,我们占不到便宜。”
“那怎么办,我们总不能这样算了吧”
舞台上人头攒动,演员还在依次上场,兰烛看着评委们在下面交头接耳,依次打分。她知道,这次比赛,她输了,她的第一次在槐京城的登台演出,不过也就十几分钟,却这样不公正地输了。
她拿起放在手边的红缨枪,朝着海唐的所在的化妆间走去。
小芹拉住她,“阿烛,你干什么?”
兰烛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守住门,别让人进来。”
第19章
兰烛闯了进去,那个演天兵的小王正在和海唐他们笑闹,看到兰烛进来,几个人脸色僵硬在那里。海唐挥挥手,示意小王先走,小王驼着个背,不声不响地想要从门旁溜走。
兰烛还穿着那身戏服,提枪拦在门口。
小王求救地看着海唐,海唐悠悠地从化妆椅上起来,“怎么?输了不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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