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在努力,脱离江家的桎梏,脱离祖父的拿捏。
可是如今……
在听完兰烛这番话之后,周身涌上的无力感迫使他最后站在了屋檐的霜月下。
他对着那月亮出神。
林伯走过来,恭敬地说到∶“二爷,您母亲的信,到了。”
江昱成接过信,打开信封,引入眼帘的还是那熟悉的字眼。
每年除夕,这信都会如约而至。
除了往常的一些问候,还有一些日常的、絮絮叨叨的叮嘱,自然还有期盼,期盼他能做的更好,早一天把她接回槐京,早一点让祖父承认他们的存在。
但无来信地址,也无再寄回去的可能性。
江昱成看完,折叠好放在手里,长身立在那雪夜下,他缓缓出声∶ “林伯,若是有一天,我不姓江了,搬出浮京阁了,您还会跟着我吗”
林伯微微躬身,“二爷,我跟的,是住在这浮京阁的主人。”
江昱成轻讪“我早就知道你是这个答案,毕竟,你是他的人。”
林伯在雪夜里依旧保持那个姿势,从未直起腰∶ “不管您如何反感, 您姓江, 这是事实。”
“若我不想要这个姓氏了呢”
“那您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第60章
东郊的江家,酒香屋暖。
江家的曾孙————江月梳的儿子满月,江家为此摆宴三天。
江昱成没有出现,只是让林伯送了贺礼去,问了江云梳和嫂子的好,大方地给满月的侄子送了对跟孩子一般高的金虎。
林伯回来后,照例禀报了一些江家人的近况,忧心地说到江月梳比从前更憔悴些,江老爷子那儿又给江昱成手下的人施压了。
江昱成彼时坐在院子下的长椅上,依旧读着母亲寄过来的信。
信中提及的最多的,还是让他早日能接她回去,能让江家早日承认她的存在。
这么多年,他从始至终遵从的都是,早日接她回来,但好像根本就没从源头上,想过这个可悲的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他母亲名动槐京,却因为出身不够,被祖父拒之门外,父亲懦弱,只当是桃花流水一场相逢,忌惮于赵家的势力,即便是在江月梳的母亲过世后才遇上的他母亲,也不敢给她一个名分。
后来,祖父知道他母亲怀孕了,态度做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把他母亲接到了浮京阁。江昱成在浮京阁出声,在浮京阁长大,六岁之前,江家祖父不允许他们踏出浮京阁半步。外面的世界,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只有寂静的院子里那些古老的树木陪他长大,他们沉默不语,他也安静反常,唯有母亲,最懂得他对外面的向往,往往穿着戏衣,在浮京阁留下的那个古戏台上给他演他看的懂的、看不懂的人间故事。
他常常觉得黑夜乏味,向往外面的世界,她却温柔地抱着他说∶ "阿成,外面的人有外面的人的人生,往后你长大了,不要问为什么你的成长、你的人生跟别人不一样,莫要跟别人比较,你这一生才能活的潇洒长久,知道吗”
六岁那年的除夕夜,他与母亲跟往年一样,在院子里放烟火,祖父背着手来到浮京阁。院门紧闭,他和母亲在屋里攀谈许久后,一辆车在大雪夜里把母亲接走了,他永远忘不了母亲最后回头的那个眼神,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小成,照顾好自己。”
他在风雪夜里跪了一夜,求祖父把母亲还给他,祖父只是背着手站在他面前,未弯脊梁半寸,说江家的后辈,不能掉眼泪。
他告诉他,只要他达到江家的预期,母亲,会回来的。
往后的日子,他奉为圭臬地接受祖父的各种安排,为了让他变成江家最好用的“刀”,祖父甚至不近人情,狠心断绝,不把他当孩童对待,提出的要求越来越高,做的事情一件比一件卑鄙,他毫无怨言,只想离自己的目标再近一步。最后,他长的畸形、扭曲、冷漠……
每每想起母亲的嘱咐,他总是愧意连连,总觉得他没有如她所愿的那般,一生过的潇洒长久。
他从来都是如此,从不质疑自己的决定。
从不质疑地做到最好,为的就是不想年年在除夕的时候,只能收到一份信了。
唯有在赵家婚约上,他不想屈服.
若是三年前,有人跟他说,他江昱成有一天,会为了一个女人,抵抗江家祖父的命令,他一定会觉得他在说天方夜谭。而现在,他却发现他麻木的心真的动了情,他想为了她,去斩断那些可以在背后操控自己的傀儡绳。
他应该给阿烛一个清明人生,而不是陪他一起,住在这他永远踏不出去的浮京阁里。
第61章
浮京阁的院子里,林伯买了许多的烟花棒。
这东西,从前二爷有命令,是不能在浮京阁出现的。
只是兰烛对着窗户外头,看到路过的小孩手里都拿着五花八门的烟花棒,一时兴起,就差遣他去买的时候,他是在是不好拒绝。
二爷说了,兰烛姑娘最近心情不好,要养病,除了要出门以外,其他的要求都可以满足他。
他于是差遣了人,买了各式各样的烟花棒回来。
兰烛让他手下的人都点上了,在院子的雪地里挥着手臂转圈圈,一时间滑稽的很。
林伯看向笑的没心没肺的兰烛,心中微微苦涩,怕姑娘,也不是真的开心。
外头院门传来阖门的声音,内院里的人听到声音,连忙把自己的手放下,原先绚烂的烟花棒此刻只能垂落在地上,发出微弱的苟延残喘的光芒。
外头的人进来,收了伞,看到内院站了一群人,地上的烟火还未灭,冒着青烟。
林伯连忙上前道歉“二爷……是我、是我让他们买的……”
江昱成摇摇头,反而从地上捡起一根烟花棒,走到兰烛身边。
兰烛看见人过来,慵懒地远远地就招呼到“二爷回来了。”
江昱成眼见她穿的单薄,脱了自己外面的羊绒大衣,套在她身上,“在屋外玩也不知道加衣服,当心着凉。”
兰烛没回他,任由他把衣服披在她身上。
他低头,从兜里摸出来一把火机,捻出一团蓝色的火焰,那火苗瞬间就跳跃燃上了灰黑色的烟火棒,一瞬间,光亮跳跃。
江昱成将烟火递给她。
兰烛没说话,接过,伸手,对着天空画着她那无聊的圈。
江昱成抬头看她,她眉眼寡淡如水,看不出情绪。
他想起他来之前刚刚那一场在江家抵死顽抗得来的“两全之法”,心中微微苦涩,透过她手里烟花棒的浅浅光芒,看向她的脸∶“阿烛,你从前,自由吗?”
“自由啊。”兰烛没回头,懒散地说,“不在你身边的每一天,都很自由。”
周围听的人倒吸一口凉气。
四周只剩下烟火棒火星四散噼里啪啦的声音,没有兰烛想象的,她挑衅他,他恼羞成怒的态度,他只是从地上又捡了一根烟火棒,递给她。
再度捻火, 燃烧, 火光四射, 他在那样安静又渺小的光里看到刚的画面。
他去了江家,和想象中的一样,恼怒、争吵、破口大骂,一片狼藉。
祖父说,路只有一条,江家两兄弟,他必须要保一个。既然他江昱成不想再为他所用,那江月梳的命,总要保住的。
其实也不难理解,江月梳一世安稳,从不沾染江家脏污,是祖父护在心间上的亲孙子,他江昱成对江家来说,只是一条狗而已。
既然他不愿意再为江家卖命,那他身上的最后一点价值,他们也是要索取完毕的。索取完毕之后,他应该也自由了吧
江昱成在如星光银河般的烟花丛中听到兰烛的答案。
真好,江昱成心里想的是,她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至少还能感觉到自由,自由,是多么珍贵的东西。
兰烛未见他回话, 呛他的话哽在喉头, 说不出来, 她只能回头看他。
只是那一瞬间,他揽手过来,从背后抱着她,头轻轻地、脆弱地抵在她的肩膀上。
不似像从前那样抱的让她喘不上气来,也不像从前充满了他横冲直撞的占有欲,他甚至还能给她留下她拒绝的空间。
兰烛动了两下,想要挣脱,却听到江昱成开了口。
他的声音甚至有些颓丧,并且有些无力,她听到他缓慢地说到,“阿烛,让我再抱一下。”
金色的烟花棒还被她握在手上,火光带来的暖意,映得他的脸如梦境一般虚幻。
虚幻的夜后,江昱成站在康宁医院的门口。
他独自坐在黑色轿车上,抽完了一根烟后,直到放置在一旁的手机响了,他才灭了烟接了起来。
“爷,里头安排好了,医生说情况稳定,您可以进去了。”
江昱成挂了电话,随即从后座椅拿了束花,对着玻璃窗倒影摆正了自己的西装领带,把自己倦怠的神色收了起来,这才踏入医院的大门。
医院里出奇的安静,冬日覆盖在路上的雪被扫到一边,藏在灌木丛下的小音箱放着让人舒缓的音乐。
护士带着他往前走,来到后面的住院部,把人带到了之后礼貌地说道∶ “江先生,兰女士就在里面了,她现在情况良好,适合探视,您尽量跟她说一些平和一些的话题,避免刺激她。”
“嗯。”江昱成点了点头。
他站在门外,从外面望进去,里头的房间开着门窗,空气形成的对流把一旁白色的纱窗吹的起舞翻飞,坐在窗边年约四十的女人,拿着一本书,书上密密麻麻写了许多繁体字,像是一本手抄的戏本。
她侧身对着她,大冬天的日子里只是单薄地穿了一条羊毛的改良旗袍,整个人从头到尾,都打扮的干净整洁,不像是糊涂自语的精神病患者,反倒像是书香世家的太太。
江昱成敲了敲门,他正斟酌着要怎么开口,对方却比他先开了口。
“你来了。”
她没抬头,眼睛依旧落在那泛黄的书页里。
江昱成微微有些讶异于她熟稔的口吻,往前踏了一步进来,轻声说道“您认识我?”
她依旧没抬头,“你身上有阿烛的味道。”
江昱成有半刻的失语。
兰庭雅终于是缓缓抬起了头,她看了一眼江昱成,把手里的书放下,“春日来信是我教她研的,她倒是挺有进步的,能模仿得我八分像,就是不孝顺,不来看我。”
那脸抬起来的时候,江昱成于是知道了,兰烛这一身气质,是怎么来的了。
他甚至觉得,兰庭雅年轻的时候,应该比兰烛还要再倔强一些。
江昱成对于兰庭雅的单刀直入微微有些无措,他耸了耸肩,微微一笑,解释道,“阿烛剧团忙,我回去一定替您带话到,让她多来看看您。”
“罢了。她不来看我,你来,也一样。”兰庭雅拉出一张椅子来,“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这话杀得江昱成一个措手不及,他连忙说,“马上就可以。”
兰庭雅啧了一声,“原来是还没有追上。”江昱成被识破,只得缓声说∶“是我做的不够好。”
“嗯、这孩子,有自己想法,又记仇,你一定是哪里惹到她了。”江昱成“是,我……”兰庭雅“我太了解她了。”
兰庭雅“这样,你也不用让她来看我,我知道她演出忙,我年轻那会,也像她这么忙,女孩子嘛,有事业心是好事,毕竟她要强,京剧底子是我一天天教出来的,哪怕是生病发烧到四十度,我也没有让她落下过一天的训练,你这样,你等等——”
她从桌子的的橱柜里拿下一个保温盒子,“你帮我把这个给她带上。”
江昱成接过,“这是什么”
“这是阿烛最爱吃的糖藕。”
她最爱吃的
江昱成从前常带兰烛去吃江南菜,他知道她好甜,但是唯独这一份糖藕,是她从来不点的。
见江昱成有些疑惑,兰庭雅轻笑了一声,“一看你就不知道我做的这东西的好,阿烛从前很要吃的,但是你知道的,小孩子甜食吃多了容易忘记生活的苦,忘记生活的苦那行啊,那成不了才的,所以我从前啊,都管着她,不让她吃。你也知道阿烛的脾气,她虽然看上去寡言少语的,但是叛逆起来的性子倔强的很,她趁我不注意,三番五次馋嘴偷吃,我说了她很多次,可是她就是不改,后来我就想了个办法,我把糖藕里的糖换成盐了,她那天就哭着跟我说她再也不偷懒了,其实我挺愧疚的,做母亲的哪有不心疼孩子的,你说她才那么点大,我也不忍心每天让她那么辛苦。好在她现在出人头地了,他们问我要不要去看阿烛演出,我说不用,我女儿的舞台,我不看我也知道,她出色的很,她一直给我长脸,反倒是我,不敢去看,怕给她丢脸……”
她自管自地说着,也不管江昱成在没在听。
江昱成觉得心下有些酸涩,她从前讲过些她小时候的事,但说的都是自己的小趣事,从不说自己从前吃过的苦,但其实他也一直都知道,她不说,不代表她忘记了。
“你尝尝不”兰庭雅递了双一次性筷子过来。
江昱成接过,打开盒子,夹起一块,毫无防备地咬了一口。
咸得发苦。
本能的反应让他一瞬间很抗拒,但一想到她也尝过这样苦涩的童年,他便咀嚼如常,未置一词。
最后,他拿着那打包好的便当盒坐在车里。
他手指敲了敲方向盘。而后打开盒子,一言不发地把剩下的,咸涩发苦的藕都吃完了。
吃到后来口舌麻木,感受不到苦意了,他抽了后座底下的纯净水,大口大口地灌着。
未了,他又对着那空空无一物的盒子,出了神。
第二天兰烛起来的时候,发现屋子里比平日里明亮了很多。
那些遮光的、厚厚的窗帘都被拆掉了,换上从前白色的纱布窗帘,外头的雪光映照进来,她能看到空气中许久不见的浮光飘动。
雪停了。
她几步来到了院子,却发现内院的大门开了。
她站在屋檐下,能从里看到外面,里院、外院的大门,全都开了!
她往前再走一步,看到江昱成站在院子的阳光房里,他穿着清爽,晨起发梢微塌,周身的戾气已除。
原先的一身黑衣被他换成浅米色,他在那冬日调零的槐树下摆弄着石桌上的碗筷,周围还有生着一个火炉,香气袅袅,颇有一幅烟火人家的味道来。他见到兰烛起来了,满是欣喜地朝他招手,“阿烛,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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