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唐大娘子对这些禁卫守门的抗争,如今来往的访客都要经过李宣凛手下那些贼兵的盘问,弄得有人想登门提亲都不方便。实在没办法,就让人在门上守着,见有人来,不问三七二十一直接引进府里,才不会错失了外面的消息。
于是明妆跟着婆子进门,到了前面厅房上,唐大娘子还没出现,想是已经命女使进去请了。奉茶的将茶水放在小几上,不一会儿就听见廊上有了动静,一个穿着银褐褙子的妇人从槛外迈进来,见了明妆微一怔愣,复细细打量她,和声问:“不知小娘子是哪家的贵女呀,以前好像没见过。”
明妆向她行了一礼,“大娘子,我是密云郡公府的,今日来拜会公爷,向大娘子问安。”
唐大娘子恍然大悟,“原来是郡公府的小娘子,真是有失远迎了。快,小娘子请坐,早前郡夫人和咱们常有来往,后来夫人病故……”说着面上一黯,但很快又浮起了笑意,“年前小娘子送来了赠礼,还没机会向小娘子道谢,难为小娘子惦记着我们。”
唐大娘子场面上很会敷衍,这是掌家几十年练就的一套本事。早前因密云郡公位高权重,他们家确实有心巴结,和郡公府算是交好了一场。后来密云郡公不在了,郡公夫人愿意走动,李家也不过礼尚往来。直到郡公夫人亡故,便和易园没了交集,今年因李宣凛回来重又续上,看在往日的情面,才打起精神支应这位小娘子。
明妆在椅上欠欠身,“家父葬在潼关,是公爷每年代我祭扫,我很是感激公爷,要说道谢,应当是我向公爷道谢才是。”
唐大娘子说客气了,“二郎受郡公提拔,这些原就是应当的,小娘子不要放在心上。今日小娘子来,可是有什么事要找二郎?”
嘴里说着,一个奇怪的念头忽然没来由地冒了出来。
仔细打量这姑娘,眉不描自黛,唇不点自红,生得这样姣好的容貌,满上京都难找。细想那日李宣凛说过的话,什么庸脂俗粉配不上他,原来是见过倾城貌,眼睛长到头顶上去了。
这女孩儿……不会与他有些什么吧,难道两下里已经看对了眼,所以他才这样硬气,闭口不谈娶亲的事?唐大娘子的目光变得深邃,谨慎道:“有桩事,我想请教小娘子,小娘子别嫌我冒失。”
明妆颔首,“大娘子请讲。”
唐大娘子斟酌了下道:“年后我一个本家亲戚来给二郎做媒,我与他父亲都觉得很好,可二郎百般推搪,扬言他已经有了喜欢的姑娘。我与他父亲追问,他又支吾着不肯说,我想着小娘子同他是故交,没准他愿意向小娘子透露,所以今日想问一问小娘子,可知道他心里装的,究竟是哪家姑娘呀?”
第27章
唐大娘子话问出了口, 两眼只管灼灼盯着明妆,想从她脸上发现哪怕一丝异样,来证实自己的猜测。
可明妆只是有些意外,茫然摇了摇头道:“不曾听说呀。那日他来我们府里, 只说起要留京半年, 官家让他安排好婚姻大事,并未提起相准哪家姑娘。”
年轻女孩子的脸上, 藏不了那么深的心事, 就算善于周旋, 冷不丁一下子提起私情, 脸红总是跑不了的。唐大娘子的突袭,显然没有令对面的女孩有任何触动,不过眼睛里闪过惊讶,大约也觉得木讷的汉子一下有了心上人,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吧!
反正不是她, 唐大娘子松了口气, 只要不是这样惊人的容色, 后面再说起亲事来, 也没有那么困难。
不过珠玉在前,多少对他的眼光会有些影响吧……细看这位小娘子, 实在无一处可挑剔,刚放下的心隐约又悬了起来, 唐大娘子话头一转道:“想是他心里悄悄喜欢, 不曾与谁说吧!小娘子可及笄了?这两年鲜少听见小娘子的消息, 不知小娘子过得好不好……小娘子许人家了吗?郎子想必是一等一的人才吧!”
明妆赧然道:“我上年刚及笄, 年纪还小, 并不着急许人家。”
“那怎么成呢, 正是如花的年纪。”唐大娘子说着,上下又是好一顿审视,“哎呀,小娘子生得这样齐全,莫说是男子,就连我都移不开眼睛呢。这样的姑娘,还不得百家求娶吗,别说寻常人家,就算是公侯门第 也嫁得啊。”
一连串的恭维,多少有些令人尴尬,明妆笑得脸上发酸,只得虚应着,说大娘子抬举了。
可唐大娘子还是不死心,继续打探着,“关于二郎的事,其实我们只是胡乱猜测,做不得准。他回来这些日子,除了宴饮同僚,没听说求见过哪家千金,算来算去只有易园……想是他感念郡公爷知遇之恩,也放心不下小娘子,小娘子是他看着长大的,情分一定非比寻常。”
明妆起先还支应着,听啊听,终于听出了这位大娘子的话中有话。
她不大明白,说着李判的婚事,怎么扯到她身上来了。这唐大娘子迂回打探,也不知是存着什么心。若她是李判的生母,担心儿子的婚事病急乱投医,尚且让人信服,但她是嫡母,况且以前待他又不好,忽然之间知疼着热起来,反倒有居心叵测的嫌疑。
“大娘子说得是,公爷来陕州的时候我才八九岁光景,那时借住在我们府上,我看他像自家的兄长一样。后来我失了怙恃,公爷很同情我,所以这次回京专程来看望我,更为给我爹娘敬香。”解释一堆,终于有些坐不住了,她微微挪动了下身子道,“我这回登门,是有些事想讨公爷一个主意,可惜公爷不在,叨扰了大娘子半日,真不好意思,那就改日再来拜访吧,今日就先告辞了。”
她站起身要走,唐大娘子忙客套挽留,“快到晌午了,小娘子莫如留下吃顿便饭吧,说不准二郎就快回来了,再者我还有一桩事,想托付小娘子呢。”
明妆踟蹰了下,不知她在打什么算盘,面上还要敷衍,便道:“饭就不吃了,家中还有些杂事要处置,大娘子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吧,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为大娘子排忧。。”
唐大娘子却又说不是什么要紧事,边说边拉她并肩坐下,温存道:“小娘子,我们这阵子正给二郎说合亲事,只是他脾气犟,未必听我们的。我想着,他与小娘子有些交情,若是有机会,望小娘子替我劝劝他。我虽不是他生母,但待他也如亲生的一样,自他大哥走后,家里只有他一个,将来我们还要靠他养老送终呢,难道会害了他不成!他在外头纵是有了喜欢的姑娘,没有父母之命,也算不得数……”说着复又一笑,“小娘子是聪明人,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吗?好像有些明白了,这唐大娘子明着是托付,暗里是警告,大约以为她和李宣凛有些什么,这一番旁敲侧击,是想让她知难而退吧!
明妆正了正面色,为难道:“大娘子,我是闺阁中的姑娘,就算得公爷照拂,这样私密的事,也不便和他说呀。”
唐大娘子听了,迟迟“哦”了声,“我还以为小娘子与二郎有深交,不避讳那许多呢。”话赶话的说到这里,想了想,索性问个明白吧,倘或他们之间真有纠葛,趁早让他们断了,将来的国公夫人不说是她娘家人,至少挑个合心意,有助益的,也是好的。
而眼前这女孩儿,美则美矣,父母双亡,你来我往的几句话也能看出来,并不是那么好拿捏。且密云郡公夫妇死了三年,她没有投奔族亲,光凭这一条,要想从她身上刮下什么油水来,恐怕比登天还难。
思及此,便亲厚地握了握明妆的手,偏头道:“小娘子,恕我唐突,我看小娘子还没有定亲,不知与我们二郎……”
可后面的话没能说完,门外的人喊了声“母亲”,大步迈了进来,面色森冷地说:“母亲不是说近日身上不好吗,既然不适,就好生休息吧,贵客这里我来款待,”调转视线一瞥边上女使,“还愣着做什么,送大娘子回房。”
女使显然唬了一跳,本来正听大娘子下饵,听得津津有味,不妨二公子从外面进来,那满蓄风雷的眼神横扫,震得她三魂七魄都移了位。
忙不迭说是,嘴里嗫嚅着“大娘子”,伸手来搀扶,被唐大娘子推开了。
唐大娘子站起身,面上有些挂不住,但因有外人在,并没有发作,皮笑肉不笑道:“也好,我正有些乏了。”转而对明妆一笑,“小娘子是来拜会二郎的,如今真佛回来了,我就少陪了。”说罢微微颔首,负气式的迈出了厅房。
明妆站在那里,因目睹了这府上的不和睦感到难堪,却也借此见识到了李宣凛的另一面。
以前她一直觉得他脾气好,能隐忍,儒雅谨慎有求必应,现在看来,好像自己把他想得太简单了。一个能统帅十几万大军的人,怎么可能是个老好人,不过在她面前尤其有耐心,习惯性地像哄孩子一样与她打交道吧!
“嗳,李判刚才那么凶,吓着我了。”她扭着裙带,勉强挤出了一个笑,“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或者应该上衙门找你去的。”
她的语气里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怯懦,他才发觉自己失态了,立刻柔软了眉眼道:“衙门是兵戈之地,小娘子不要去,若是有什么话要交代,派个人来报信,我过易园就是了。”比比手,“坐吧!”
明妆摇头,“坐了半日了,咱们边走边说吧。”
这地方其实有些压抑,也不知是不是园中布局的缘故,总觉日光照不到厅前来,有种百年老宅的腐朽气息。
李宣凛说好,微微偏过身子,示意她先行。明妆挽着画帛从他面前经过,开春了,她换上了余白的半臂、浅绿色荷花蜂鱼长裙,那轻柔的缭绫从他足尖扫过,明明隔着皂靴,也好像感受到了分量。
他微抬眼,看她慢慢走进开阔处,裙角轻摆,画帛飞扬,人也灵动起来,回头不解地问:“你做什么还住在这里?官家不是给你授爵了吗,应当也拨了钱款供你建府,你不想造个国公府吗?”
李宣凛负着手,走在木柞的长廊上,外面的日光照下来,披得他左肩辉煌,他说:“不是不想建,是我父亲放了话,没有成婚,不得另建府邸。”
明妆更想不通了,“这是什么道理?你又不是一般小吏,是从一品的国公,应当有一个与爵位相匹配的住处,将来款待同僚朋友,也方便些。”
她为他不平,甚至觉得他父亲有些无理取闹,加上刚才与唐大娘子那番对话,看出了这位嫡母确实不好相与,原来纵是英雄盖世,家里也闹家务,这么一想,果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转头看看他,他倒是眉目平和,放眼望着前路道:“官家命我筹备控鹤司,这阵子有些忙,抽不出空来筹建府邸。再说我留京不过半年,半年时间建府恐怕来不及,所以不建就不建了吧,若是实在住得不舒称,在外赁一处园子就是了。”
明妆忘了自己一脑门子官司,还有闲心为他绸缪,摇着指间的画帛说:“我觉得还是要有一处自己的府邸,这样你若是娶了亲,你的娘子就可以和老宅的人分开住了,两下里也省心。如果怕建造麻烦,可以买下人家的园子,好好修缮一下,再换了摆设帘幔什么的,就是个新居所了。”越说越有兴致,“反正我每日闲着,我来替你打听打听,哪里有合适的庭院好么?前阵子我听说东榆林巷的丁驸马宅要售卖,那个宅子很不错,大小适宜,闹中取静,收拾一下就能住进去。”
他听她侃侃建议,好像忘了自己此来的目的,一点笑意浮上他的唇角,他说:“小娘子今日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明妆哑然,终于又懊恼起来,“对啊,怎么忽然岔远了……李判,老宅的那些人,住进易园来了。祖母今早运了几车箱笼过来,说宜男桥巷的宅子年久失修,暂且要借住在易园,我知道他们的打算,无外乎一点一点侵占,今日是西园,明日再把手伸到东园来,时候一长请神容易送神难,这期间再想法子把我嫁出去,那园子就彻底落进他们手里了,你要是和他们理论,他们不说霸占园子,只说替我看护宅院,连检校库都不能把他们怎么样……我先前明明好拉下脸来推辞的,可我怕招人议论,怕他们在外面胡说,败坏我的名声,所以一窝囊,就答应了,事后想想真后悔,怪我自己不决断,弄得现在这样处境艰难。”
她泫然欲泣,其实来找他,还是想听他的安慰吧!
年轻的姑娘,哪个像她这样需要应付虎视眈眈的至亲呢,细想起来她很是可怜。若说挑剔她的决定,倒不至于,他放软了语调道:“小娘子不必自责,换了谁在这样的处境下,都没有更好的应付手段。如今孝道大于天,不光你,连我也碍于人言可畏,迟迟没有筹建国公府,我这样沙场征战的男子尚且如此,又凭什么去指摘你一个姑娘。”
明妆起先很是自责,来前也担心,怕他觉得她太软弱,给自己埋下了这么大的隐患,但现在听了他的宽解,心里便好受了些。
长出一口气,中晌的温暖里已经叹不出云烟了,她提裙迈出门槛,垂眼道:“我如今就盼着老宅快些修好,若实在不行,情愿花钱再雇一帮工匠,派到宜男桥巷去。”
“没有用,”李宣凛道,“他们是有备而来,直接将箱笼运进了园子,就没打算轻易回去。小娘子碍于颜面让步,正好成全了她们的得寸进尺,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明日我登门拜会易老夫人,若是能见你两位伯父,那更好,不说将人赶出去,敲打敲打他们,至少可以让他们安分些。”
明妆很惊喜,抬起眼问:“真的吗?明日你一定来?”
他见她眉目放光,那不遮不掩的欢喜,让人心头敞亮。
他点了点头,“一定去。我是武将,惹恼了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武将可不讲理。”
他一本正经虚张声势,看得明妆会心笑起来,知道他在以他的方式让她高兴。
“李判也会打趣啦。”她掩口道,“谁说武将不讲理,爹爹和你都很讲理,我最知道了。”
她的笑能感染人,眼眸弯弯,无限缱绻。他不觉舒展开了眉心,“武将是莽夫,莽夫一怒之下会做出什么来,谁也说不准。到时候木已成舟,吃亏的是易家人,他们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明妆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真心实意地说:“我该怎么谢你才好呢,紧要关头你总是替我善后,将来你要是回了陕州,我又得有一阵子不习惯呢。”
他抿唇笑了笑,“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我也不用你谢我,只要小娘子好好的,我就对得起故去的大将军夫妇了。”
马车停在巷子对面的花树下,花树的枝丫上冒出绒绒的一点绿,愈发衬得陈年的叶子焦黄。姑娘的七香车,雕花车盖下挂着青铜的小铃铛,被风一吹,漾出清脆的铃音来。
这样初春,风仍凛冽着,但心里却是安稳的。现在想来,面对千方百计的祖母,她难免有招架不住的时候,如果李判不在,咬咬牙,大概也能硬抗下来。但人总有惰性,忽然来了靠山,就想找他讨主意,当知道他愿意替她出头,那种后顾无忧之感,就像爹爹在时一样笃定。
因为认识了很多年,口头上的道谢确实显得多余,明妆说:“等你有空的时候,我请你去班楼吃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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