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宣凛垂着眼,忽略那高高的身量,侧面看上去有种文弱味道。每到这时候明妆就感慨,他该是高楼上读书的公子,是汴河夜游时举杯邀月的贵胄,甚至是对着杨柳春风吟诗作画的文人,只不该是武将。然而刚才的杀伐决断,又好像天生应当干这行……果真这世上没有一眼望得到底的人,她认识了好多年的李判也是这样。
走得并不着急,从东园到西园,他们走出了一点闲庭信步的意思。
李宣凛没有看她,仔细思忖着什么,隔了好一会儿才叮嘱她,“若是遇上了什么事,不要怕麻烦我,即刻派人来知会我,别等到事情闹得那么僵,让自己吃了许多亏,受了许多委屈才想到我。上回……”他略一顿,轻蹙了下眉,“我答应第 二日来府上,是因为你刚让他们搬进园子,立时给下马威,怕落了老夫人口实……其实你若是觉得第 二日太晚,可以直说的,我当时就赶过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明妆知道他误会了,忙向他解释:“那日凑巧得很,仪王殿下不知怎么来了,在祖母面前也替我说了几句话。我想着你们接连登门,虽能震慑他们,但话到了祖母嘴里,总不会太好听……”
“所以小娘子以为,易家人至少会对仪王有几分忌惮,接下来不敢再寻事,结果呢,小娘子觉得有用吗?”
明妆显得有些失望,“好像……确实没起太大的作用,我觉得至少凝妆没卖仪王面子。”
李宣凛笑了笑,“闻弦歌而知雅意,那是聪明人的事,对付涎皮赖脸的人,只有让他吃痛,他才能长记性。仪王殿下用的是文,易家老小不吃这套,听过便忘了,还是我这样狠狠击破他们,才能让他们把教训刻在骨头上。”
“你说得对,反正我看见祖母和伯母痛哭流涕,我就很欢喜。”她说罢,咧嘴冲他笑起来,“你觉得我小人之心吗?”
这样沉重的话题,却因她的自我解嘲变得不值一提了。他轻轻抿了下唇,唇角仰起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没有。”
经过跨院的时候,他脚下缓了缓,转头四下观望,“这院子一直空着?”
明妆说是啊,“园子太大,这跨院把两边园子分隔开了,没人住,每晚吩咐两个仆妇轮流守门。”
他的目光并未收回来,若有所思道:“这院子不错,雅致得很。”
明妆不察,据实说:“只是不清净,两边的人要来往,都得经过这里。”
他却负着手,舒展开了眉目,“如果老宅的人继续住在这里,你不想见他们,就在这里筑起一道高墙吧!”
这话很有些深意,明妆心里忽然萌生出一个念头,如果他还能像在陕州官衙时那样,借居在这里,那该多好!
只是不好意思同他说,他如今身份不一样了,贸然开这个口,一则是自己唐突,二则也让他为难,还是算了。
不过稍稍打探一下总可以的,明妆道:“我上回说要给你找宅邸的,问了好大一圈,都没有合适的。那个丁驸马宅我去瞧过,小了些,只有易园的一半,恐怕住起来局促。”
他随口应道:“不着急,慢慢找。我近日也让人去牙行问了,想必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所以他已经打算建府了呀,苦于目下没有合适的地方。洪桥子大街的老宅,大概他住得并不舒心吧,要不然果真住到这里来吧,反正家里人够多,再多一个更加热闹。
可惜心里这么想,终究没有那个胆量。西边老宅的女眷们哭得响亮,把她那些不成熟的想法也哭得憋了回去。
迈过月洞门,一眼就看见那些随从官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根合抱粗的木头,总有两丈来高,笔直地竖在那里。元丰确实被捆绑起来了,绑得像蚕蛹一样,头下脚上倒吊在顶端。易老夫人几次想上去救他,被两个身穿甲胄的副将拦住了,余下的女眷们不敢造次,因为那些军士已经抽出了刀,刀刃在日光下闪出寒光——陕州军以军纪严明著称,若遇猖狂放肆欲图强袭者,可以先斩后奏。有了这项特令,连闻讯赶回来的易云海,也只有长吁短叹的份。
元丰在半空中挣扎,已经没有力气了,鼓足劲儿艰难抬头看一眼,眼珠子充血,几乎要从眼眶中蹦出来。
“救命啊……祖母……爹爹……”他哼哼唧唧,语不成调。忽然看见月洞门上有人走出来,于是奋力地嚎哭,“三妹妹,般般……我错了,你饶了四哥这回吧!快替我求求公爷,我好难受……我要死了……”
易云海忙回身望,急切上前向李宣凛拱手,“公爷……公爷,犬子无状,得罪了他妹妹,我代他向明妆致歉。可是庆公爷,这是我们的家事,闹成这样,何必呢。”
李宣凛瞥了他一眼,“易提勾,大将军对李某有恩,提勾不会不知道吧?大将军临终曾向我交代,无论如何保小娘衤糀子周全,不让人欺负她,可我保护不力,让小娘子受委屈了。”说着抬起剑鞘,指了指上面那人,“堂堂男子汉,口出狂言恫吓小娘子,我没有即刻斩杀他,让提勾有机会见他最后一面,已经是看在大将军情面上了,提勾可明白?”
易云海连连呵腰说是,“公爷,咱们有话好说,他是个不懂事的畜生,还望公爷不要与他计较。我想着,咱们一家子在这里叨扰明妆,实在是不应该,孩子们都年轻气盛,难免有磕碰的时候,还是及早搬出园子,两下里偶尔见一面,反倒哥哥妹妹愈发客气,公爷说呢?”
李宣凛闻言一笑,“提勾果然想得周全,我看甚好。”
可是易老夫人仗着自己是诰命,也气愤于李宣凛敢在易家这样横行,负气对易云海道:“也好,这就打发人出去寻个住处,你们这房搬出园子去吧。”
易云海怔了怔,“母亲……”
上面的人耳朵里嗡嗡作响,简直一刻都忍不住了,闹不清他们在商谈什么,哭着说:“我在这里吊着,连命都快没了,你们还摆起龙门阵来!阿娘……阿娘!”
齐氏慌了神,忙央求李宣凛,“公爷,我们这就搬出去,先把我们四哥放下来吧,时候长了当真会要命的。”
易云海也来向明妆说情,哀声道:“般般,就瞧着二伯父的情面,别和你四哥计较了。他是个糊涂桶,一根筋,说起话来不经脑子,别说你,就是同我们,三句话不对都能撅个倒仰,都是我们过于宠爱所致。二伯父只这一个儿子,将来还指着他养老送终,你不能让二伯父绝后啊,般般!”
话都说到这里了,也到了就坡下驴的时候。明妆转头对李宣凛道:“我没什么大碍,吃上两剂药就会好的,四哥受了这回的教训,往后在外也必定会警醒了。李判,还是把他放下来吧,我怕吊得太久把人吊傻了,那就更糟了。”
这话说得易云海夫妇讪讪,但也不好驳斥,只盼李宣凛能点头,就谢天谢地了。
好在李宣凛还算让面子,终于抬了抬手指,示意将人放下来。
落了地的元丰歪歪斜斜冲到一旁先吐了个翻江倒海,易云海看着他那没出息的样子,惨然摇了摇头,无奈对李宣凛拱手,“多谢公爷开恩,今日我们就搬出园子去。”
齐氏忙着给元丰拍背,一面又唉声叹气,“这一时半会儿的,上哪里赁房子去……”后面的话被易云海狠狠一瞪眼,瞪得噤住了。
其实心里很觉冤枉,一切祸端都是凝妆这丫头引出来的,结果被撵出去的竟是他们这房。
回头看看凝妆,她缩在她母亲身后不敢出头,齐氏冷冷冲她一哂:“凝姐儿,这回的事因你而起,你将来若得了势,可千万别忘了你四哥。”
凝妆一听,立刻嘟囔起来,“他自己冒失,和我有什么相干!”
易老夫人是绝对护着孙子的,见凝妆还在推诿,厉声道:“万事有因果,你要是不惹事,他能弄成这个模样?”
生气归生气,但总算元丰平安了,剩下的就是倚老卖老,来和他们掰扯打仗。
易老夫人是个有策略的,照旧吩咐齐氏:“想个办法,先在邸店住上两日,再慢慢赁院子。你们在外多有不便,倘或缺什么,派人来说一声,我自会命人给你们预备。”
言下之意出去的只有二房,余下的人仍旧要在这园子里住下去。
明妆堆起笑,对易老夫人道:“祖母不打算搬出去吗?”
易老夫人转头望过来,脸不红心不跳道:“老宅在修缮,祖母上了年纪,这要是搬出去,只怕外人传得难听,说你不待见祖母,不愿尽孝。眼下不是有桩好姻缘等着你吗,要是坏了名声,那这条路就断了,祖母怎么忍心呢。”
明妆早知道她是这样的人,对付这种人,就得以毒攻毒,便转身对李宣凛道:“李判,我有桩事想求你。”
李宣凛颔首,“小娘子请讲。”
明妆抬手四下指了指,“你最近不是预备筹建国公府吗,看看我这园子怎么样。”
易老夫人没想到她会蹦出这么句话来,一时呆住了。
可李宣凛却隐约窥出了她的用意,高深望着她。
明妆装模作样唏嘘,“爹爹和阿娘走后,我家道艰难,近来更是难以为继,连饭都快吃不上了。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把这园子变卖了,换几个钱过日子。我愿意出售,李判可愿意买?要是愿意,今日就能搬进来,反正一应都是现成的,我替你准备个院子,你考虑一下,好么?”
第34章
她说着, 涩涩眨了两下眼,看上去十分为难又不情愿。
一旁的罗氏早就按捺不住了,高声道:“般般,你怎么能这样?祖母还在园里住着, 你就要变卖家产?这是你爹爹生前筹建的, 花了一年多才建成,你……你就这么轻而易举把它给卖了, 你对得起你爹爹吗?”
一番大道理说得好, 易家人都有满口仁义道德的习惯, 到了紧要关头跳出三界外, 简直神佛一样痛心疾首于别人的荒唐。
明妆被这位大伯母说得惭愧,低头道:“我这也是没办法,一大家子五十来口人要吃要喝,我养不活他们。其实我想卖园子的打算由来已久,只是苦于找不到一个好买家……”说着转头望向罗氏, 眼里燃起光来, “大伯母, 你愿意买下易园吗?要是你愿意买, 那就不必劳烦庆公爷了,无论如何, 我总会先紧着自己家里人的。”
罗氏被她一问,心下大呼晦气, 自己那仨瓜俩枣, 就算把一身骨头敲碎了, 也凑不出买园子的钱来。再说她是等着从中获些利, 可没打算自掏腰包, 说什么买园子, 分明是这丫头又在捣鬼,见赶不走老太太,索性扬言把园子卖了,只要房契到了人家名下,老宅的人再想借居,那是决计不能够的了。
道理都懂,但却不好戳穿她,罗氏悻悻道:“你哥哥们娶亲,我把陪嫁都贴进去了,如今两手空空,哪里来的钱买你的园子!般般,你要变卖家产,我们虽不便说什么,但还是要劝你为庆公爷考虑考虑。庆公爷是做大事的人,如今朝中谁不对他交口称赞!这样的大员,若来买你的园子,恐怕难免会得个趁火打劫的恶名,说他口称看顾恩师遗孤,其实打着侵吞恩师家产的算盘……你看,什么话到了别人口中都两说,咱们知道公爷正直,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与其受人指点,还不如杜绝这样的事,以保全清白,不好吗?”
罗氏说了一大套,自觉说得甚有道理,本以为这位庆国公多少会有些忌惮,谁知人家却将问题又抛了回来。
“大娘子说定了,绝不会买,是吗?”见罗氏目光回避,李宣凛方转身对明妆道好,“我在陕州的时候就借住在大将军府上,易园是大将军旧宅,买下这里,也算保全了大将军遗物,不怕人闲言。小娘子既然愿意卖,那明日就去官衙,找大尹拟定契约,到时候钱屋两讫,我绝不会占这园子半分便宜,请小娘子放心。”
易老夫人眼见他们要促成这桩交易了,不论真假,都是彻底将老宅的人三振出局,哪里能咽得下这口气,沉声对明妆道:“你只管卖园子,竟一点不顾念长辈吗?老宅修缮,我们才搬到这里来,如今宜男桥的房顶还不曾修好呢,你转手把这园子卖了,又如何安置我们?”
这话问得很地道,明妆心道借住的还要安置,果然只有这位嫡亲的祖母才能问出这样的话来。
不过倒也好办,她又去同李宣凛打商量,“李判,你府上也要用女使婆子小厮吧?我们府里的人个个都很老实,手脚也勤快,我将他们的身契转给你,日后你接着雇请他们,用生不如用熟,他们会好生替你打理园子的。再者,我少收你八十贯,作为我与祖母住在这里的赁金。老宅正加紧修缮,祖母暂住不过半年,我呢,早晚要出阁的,也不会叨扰你太久,你瞧这样,可行吗?”
她一本正经来商讨,他也一本正经应下了,“只要是小娘子的意思,我无不遵命。”
明妆很高兴,含笑对易老夫人道:“祖母你瞧,公爷答应了,这样就好办了。”说罢遗憾地望望罗氏,“可惜伯父伯母不能留下,毕竟这园子要转卖了,咱们拖家带口继续住在这里,恐怕公爷觉得不便。不过请伯父伯母放心,我会好好孝敬祖母的,你们只管自己找住处去吧。”
易老夫人不可思议地瞪着她,“这算怎么回事,果真把园子卖了,还让我住在这里?”
明妆说是啊,“我和祖母多年不得亲近,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怎么能错过呢。上京城里所有人都知道,祖母以往三年不曾管过我,其实说出去也不好听,正好借着这样契机正一回名,让人知道我们祖孙没有嫌隙。再者,我的婚事还要祖母点头呢,祖母点了头,一切就名正言顺了,这样一团和气,多好!”
一团和气吗?易老夫人却有种遭到了算计的愤懑感。
明妆这丫头精明得狐狸一样,一步步为自己筹谋,既想架空祖母,又想得个孝顺的好名声,她本该不上她的套才对。可是自己觉得不甘心,也不相信她果真会把易园卖出去。易园是三郎花费心血慢慢建起来的,明妆那么看重死去的爹娘,怎么会把这安身立命的地方转手。
再者哭穷完全是她的小伎俩,外面的铺子分明经营得很红火,怎么就到了要卖房卖地的程度!可见串通了庆国公,有意要撵他们出去,自己不能遂了她的心意。只要是谎言,总有穿帮的一日,难道她出阁之时,还能放心将这偌大的产业记在别人名下吗?到那时总会有个说法,再不济定亲的聘金要得多些,扣在手上……自己最疼爱元丰这个小孙子,明妆这里刮下一层漆,够元丰置办两间铺面,受用三五年了。
思及此,好像所有的隐忍都是值得的,易老夫人缓缓舒了口气,“那就麻烦庆公爷了。”
李宣凛淡淡一笑,“老太君言重了,大将军的母亲,我也应当善待。”
当然易老夫人更大的作用,是方便明妆留下,否则一个女孩儿家,孤身住着卖出去的屋子,和男人同一屋檐下,就算满上京都知道他礼重旧主遗孤,时间长了也难免招人非议。
一旁的凝妆见他们就这么把事定下了,实在觉得不可思议,“这是买花还是买菜?就算去集市上买二两糟瓜齑,也比这个费些口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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