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宣凛忽然觉得看不透这小姑娘了,“小娘子一点都不介意?”
明妆微怔了下,发现太过轻描淡写不合常理,又换了副惆怅的表情,耷拉着眉眼道:“介意多少是有些介意的,谁不希望郎子心里只有自己。但如今他向我求亲,我总要相信他有几分真心,若是不相信,满腹芥蒂,那又何必答应呢,这件事就可以不议了。”
她的胸襟让他感到灰心,年轻的姑娘不知其中利害,只要自己认准了,就义无反顾投身进去,他就算想拉也拉不住。
“有些内情,你可能不知道,桂国公手握西京二十万大军,”他曼声道,“与皇子结亲,朝中风向就要变,所以有些人不愿意这门亲事能成。桂国公是聪明人,聪明人绝不会让自己置身风口浪尖,所以才有了宜春夫人的一见钟情。”
明妆听了,心头不由惊跳,他这是在有意提点,昨日的西京军,今日的陕州军,对仪王来说换汤不换药。
话既然说到了这里,有些紧要之处还需重申一遍,她顿住步子道:“李判,我曾和你说过的,爹爹已经不在了,陕州军如今是你麾下,只要你不愿意,谁也不能借你的势。”
李宣凛的神情却专注起来,“有小娘子在,我就不可能不愿意。”
这样的回答,让她陡然两难。她曾想过,半年时间过起来很快,只要他回到陕州,仪王就算想借势,跨越几千里也难得很。自己呢,只要与仪王结亲,哄得他为自己铲除弥光,他日仪王就算把她蒸了煮了,她都不在意,反正仇已经报完了。
自己的想法或许太简单,太幼稚,但实在别无他法,她连心里的念头都不敢告诉任何人,只有自己摸黑往前冲。这件事里,李判是局外人,不要把他牵扯进来,他要脱身很简单,回到陕州,与她断绝往来就行了,反正由始至终都是仪王提议为她报仇,自己从来不曾要求过他。
初二那日她也说得很清楚,自己是孤女,身后没有倚仗,她可以为他操持家业,甚至提供钱财上的支援,唯独没有答应他动用陕州军,所以他就算不甘,那点龌龊心思也说不出口。
可是眼下局势有变,李判的意思很明白,不会中途撒手,其实自己也没想到,他这次回来非但不见疏远,反倒比以前更亲厚了……于是她没有了初二日的坦然,若是因此牵累了李判,那么这个计划就应当立刻停止。
“你可是认为我不该与仪王定亲?”她望着他道,“如果你是这个意思,只要你一句话,我就拒了宰相娘子的提亲。”
他凝了眉,“我的话,你果然会听?”
明妆说是,“我心里也明白,仪王之所以垂青我,未必不是看重陕州军。我原想借此当上仪王妃,先将正室夫人的位置坐稳再说,但若是因为我,让全军被仪王牵制,那就得不偿失了。所以只要你同我说,我就不嫁了,祖母有诰命可让皇后褫夺,我什么都没有,只要我自己不愿意,禁中总不能抢亲吧。”
这番肺腑之言,唤起了他满心的柔软,孩子不糊涂,孰轻孰重,她分辨得清楚。
“那么你对仪王的感情呢?你不想嫁给喜欢的人了吗?”
明妆顿时讪讪,为了给自己不切实际的报仇念头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她除了说喜欢仪王,还能怎么样。
“我……我喜欢他,他在乎的是你,道不同……”她支支吾吾,低头抠起了挑杆上的祥云雕花。
李宣凛泄气,“什么叫在乎我!”
明妆道:“他今日去找你,说的那些话不都是给你听的吗。从外埠回来后,他只来过易园一回,其实我心里也有些不欢喜,他好像不太关心我。”
少女心思单纯,不满全写在了脸上。他看在眼里,料想她说的应当都是真话,总算两者相较,她还是选择保全他,这让他很是欣慰。
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明妆抬起眼,巴巴地觑着他,“那我明日称病,不见宰相娘子了,她是聪明人,自然一下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然而李宣凛却摇头,“是你的好姻缘,不要错过。”
明妆愈发不解了,明明他的每个字眼都充斥着对仪王的不喜,那她想拒婚,他为什么又来劝她呢?
李宣凛自然有他自己的计划,只是眼下不便告诉她,甚至需要她的配合。仪王想通过她来拉拢陕州军,他又何尝不在盘算顺势而为,让仪王更信任他。
所以还得将亲事推进下去,他正色对她道:“官家的身体日渐衰弱,命我组建控鹤司,说明已经有了册立东宫的想法。万一仪王能够从诸兄弟中脱颖而出,那么小娘子日后的前途不可限量。你不想立于山巅,俯瞰众生吗?”
明妆摇了摇头,因为她确实从来没有想过当上皇后,她与仪王的一切始于交易,交易下的婚姻,有什么将来可谈!但很快她又点头,无论如何,通过仪王能够着弥光,也许还能为爹爹昭雪。世上最可怕,就是疑罪无从,没有切切实实的定罪,却要背负一辈子的骂名,世人怀疑的目光和背后指点,比杀头流放更令人难受。
李宣凛勉强笑了笑,“那就定下吧,定亲不是成亲,小娘子还有时间来细细考量这个人。只是记住一点,我与你说过的,婚前恪守礼法,与仪王寻常往来。哪一日后悔了,觉得仪王配不上自己了,同我说,我想尽办法,也会为你退了这门亲的。”
若是爹爹在,也不过如此吧!
她心里百转千回,抿着唇低低“嗯”了声,犹觉不放心,“那……那你和陕州军……”
李宣凛说放心,“他暂且只是想造声势,陕州军远在千里之外,就算我想调动,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他不过想拉拢我,拉拢就拉拢吧,只要他不生邪念,能够善待小娘子,也算是双赢的好事,对么?”
小灯笼幽微的光,照亮他的眉眼,他说得很真挚,神情也十分坦荡。明妆犹豫了片刻,重又浮起了笑,“多谢你,愿意成全我。我先前一直彷徨,就是担心这件事,害怕自己匆忙定了亲,会连累你骑虎难下。如今你既然都知道了,我心里的包袱也放下了,只要你不反对,那我就应下这门亲事了。”
他略略沉默了下,最后说好,目光如水在她脸上流淌,“但要记住,不能过于倾情,情用得太多,就不珍贵了。”
她听后呆呆的,这样简单的一句叮嘱,也够她咀嚼半天了。
她费心琢磨的样子很可爱,那纠结的两根眉毛,极有小时候的风范。
小时候……多么眷恋小时候,小时候没有那许多心事,也没有那许多的身不由己。等长大了,追名逐利,日日行走在悬崖边上,就连这样单纯的闺阁姑娘,也不能幸免。
明妆还是耿直的性子,摇着小灯笼,还有兴致来调侃他,“刚才那两句话好有学问,李判要是不当大将军,可以进国子监教学生。不过你将来对待自己的夫人,也会是这样吗?怕不珍贵,就留着几分,那人家该多失望啊,一心依靠的丈夫对自己不甚用心……”想来想去得出一个结论,“你是害怕受伤害,所以小心翼翼?李判,难道你曾经求而不得吗?”
她的兴致盎然引发了他的尴尬,沉着的战将终于有些不自在了,匆促否认,“哪里有什么求而不得!我这样劝告你,是因为还不能信任仪王,且女孩子的感情珍贵,更要自矜自重。至于我,日后若是娶了亲,自然真心待人家。我对她八分,她能还我六分,我就心满意足了。”
明妆摇头,没想到李判这么悲观,“等你遇上了十分喜欢的姑娘,就会发现今日的八分实在太少了。好不容易来人间一趟,怎么不尽兴……”
嘴里说着,跨过月洞门,不防新做的襦裙绊住了脚尖,身子往前,腿却还在原地,心里暗呼一声不妙,人就往前扑倒下去。
小时候,她总是摔跤,阿娘说她脑子里装了好多奇思妙想,所以头重脚轻。可明妆自己知道不是这样,她就是有点大意,有点稀里糊涂,这些年明明已经小心得多了,却还是常一不留神,马失前蹄。
这么大的姑娘,摔一跤很丢脸的,不过还好天色已晚,没有外人。摔得多了,摔出了经验,只要高高昂起脑袋,做好准备着陆,至多手掌蹭破点皮,不会伤到脸的。
一切准备就绪,结果千钧一发之际,像画本上描述的那样,她忽然落进了一个臂弯里。那臂弯有力,一把便将她托住了。手里的小灯笼咕噜噜滚出去,滚落在草底,蜡烛烧不破琉璃,很快熄灭,一切陷落进了黑暗里。明妆只听见咚咚的心跳和急速的喘息,还有自己劫后余生的庆幸,“好险……好险……”
可是这样与李判的亲近,还是第 一次呢。
因离得很近,她能闻见他领口飘散出来的青栀香,被体温一晕染,变得那么醇厚温暖。没来由地,心跳骤急,像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她忙站直身子,无措地抿了抿头,“还好李判在,要不然今日可摔得不轻。”说罢装模作样转开身,“咦,我的灯呢……”
李宣凛站在那里,女孩子轻盈的分量,曾经短暂停留在他臂弯,他一直知道般般长大了,但好像从来没有一次,像今日这样清晰地意识到。
脑子发空,心头震荡,这些都不足以表达他现在的心境……仿佛一直悬着的那根弦丝被拨动了,嗡然作响,多日的困惑,也逐渐变得明朗起来。
他不该再拿她当孩子了,她也不是甩着苇杆,在院子里吹芦花的小姑娘。她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聪明、透彻、别致,甚至……香软,她有这个年纪的女孩全部的美好,所有人都发现了,只有他还蒙在鼓里。
她提溜着她的小灯笼过来了,若无其事地说:“幸好没摔坏,你有火镰吗,把它点起来吧!”
男人腰上一般都配着蹀躞七事,取火很简单。她揭开琉璃罩子,他引燃了火绒,灯笼很快重新亮起来,那一簇火光照着彼此,相视一眼,都有些讪讪。
所幸明妆是个爽朗的姑娘,她朝前指了指,“看,橘春她们来迎你了。”
李宣凛顺着指引看过去,果然见两个女使挑着灯笼过来。心里兵荒马乱,久久不能平息,便匆促道:“让她们送小娘子回去。我晚间有要事,过会儿还要出门一趟,今晚不一定回得来,小娘子不用让人给我送晨食了。”
明妆哦了声,“这么晚还要出去吗?”但他既有公务要忙,自己也不便过问,只好点了点头,在新冬的陪同下,返回东园了。
第46章
回到自己的小院, 洗漱过后预备上床,想起刚才那一搀扶,还有些心神不宁。
脸颊上热烘烘的,明妆探着脖子朝外喊:“把炭盆搬出去。”
闻讯进来的午盏纳罕不已, “房里早就不烧炭了, 哪儿来的炭盆。”一面又问,“小娘子怎么了, 热么?”
明妆掖了掖脸, “今夜怎么像入了夏似的, 要惊蛰了?下雨打雷?”
午盏笑道:“外头都起雾了, 走上一圈凉得很呢,并不觉得热。小娘子可是因为喝了酒,酒气上来了?”
明妆嘟囔着:“不是说这雪花娘就是甜酒酿嘛,怎么也有酒气!开上半扇窗,透透气好么?”
午盏说不成, “更深露重的, 寒气跑进来, 入了肌理可是要得病的。”说着从边上的小柜子里抽出一把团扇, 坐在床沿上摇了摇,“小娘子躺下, 我给你扇扇。”
明妆依言躺进被窝里,两手探在外面, 缭绫轻薄, 碧山色的经纬下隐约透出一双藕臂, 衬着花团锦簇的被褥, 愈发白得动人。
她偏头告诉午盏:“我刚才送李判回去, 险些又摔了。”
午盏后怕不已, “可不敢,过两日就是汤娘子大婚,明日宰相娘子八成也要来,小娘子别磕着碰着,回头不好见人。”
明妆说不会,“压根就没摔下来,被李判搀住了。”
午盏这才放心,咂嘴道:“所以小娘子到哪儿都得有人跟着,先前我还说要送你回来洗漱呢,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自己家里,你处处跟着做什么。”明妆望着帐顶,兀自长吁短叹,“李判身手果然矫健,到底是练家子,嘿!”
午盏为表忠勇,拍了拍胸脯,“我要是在边上,一定也能拽住娘子。”
明妆没理她,心慌半日找到了答案,笃定地说:“我一定是长大了,被男子搀扶一下,心里就咚咚地跳……以前看见李判,从没有这样的感觉啊。”
要说午盏这人,到了紧要关头就是有点烂泥扶不上墙,她居然没顺着两位小娘的思路,自觉高深地得出了自己的结论,“本来就是,过完年都十六了,小娘子情窦初开了。不过今日要是换成仪王殿下搀扶,说不定心跳得更厉害,人还要酥倒半边呢!”
“是吗?”明妆被她这样一说,又觉得好像很合理,只是有些羞赧,捧着脸颊想,这样是不对的,对谁心跳都可以,唯独不能对李判。他像亲哥哥一样百般为她周全,自己要是想入非非,被他知道,恐怕吓得以后不敢靠近她了。
唉,真是惆怅!她脑瓜子生疼,翻起被褥蒙上了脸。
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见李判冲她巧笑倩兮,她顿时心乱如麻,坐立难安。不知怎么,梦里好像正逢佛生日,李判递了一袋螺蛳给她,暗送秋波不止,说“喏,放生吧”。
她当时如遭电击,心说乖乖,你也把我放生了吧。正想再和他细细交谈,旁边人扔下一条好大的鲤鱼,鲤鱼入水,溅起半人高的浪,迎面朝她扑来……她倒吸一口凉气,瞬间把自己给吓醒了,醒后一阵慌张,“讨厌!真讨厌!”
再闭上眼追入梦里,已经找不到李判了,有人在她耳边呢喃:“那不是李判,是螺蛳精啊。”她心头怅惘不已,明明那么鲜活的人,怎么是螺蛳精呢。
后来半梦半醒间思量,李判好像真不是那样的人,只有精怪才那么魅惑。她记得他眼中荡漾的春光,记得他撩人的声线,甚至记得他递来的白净右手……什么都像李判,但那不是李判,李判应该庄重肃穆,哪里会是那个模样!
好失望,说不出的可惜,都怪那个放生鲤鱼的人,做什么弄来那么大一条鱼,害得她好梦中断了。
早上醒来,人还蔫蔫的,商妈妈上来打起帐幔,见她一脸菜色,奇道:“小娘子怎么了?夜里没睡好吗?”
她耷拉着脑袋,“做梦了,不高兴。”
商妈妈以为她梦见了故去的郎主夫妇,很是心疼地揽了揽她,“小娘子要打起精神来,今日宰相夫人登门,倘或看见小娘子无精打采,倒要怀疑亲事不合心意了。”说着替她理了理鬓角的发,叹息道,“可怜见的,可是又想念郎主和大娘子了?他们人虽不在,心神却一直瞧着小娘子呢,只要小娘子有个好归宿,他们九泉之下就能安心了。”
倒说得明妆有点羞愧,她昨晚没有梦见爹娘,只梦见了螺蛳精变的李判,真是不孝。
看看外面天色,日上三竿了,她扭头问商妈妈,“李判昨晚回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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