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国公站了起来,许多老道的处世手段在这刻都丧失了,怕失礼,忙从她身上移开了视线,故作镇定地同芝圆打了个招呼,“妹妹来了?”
正是因为一起长大的,即便芝圆已经许了高安郡王,他们见面仍是平常的称呼。
芝圆笑着说:“五哥好雅兴,我到处找你,不想你在这里。上回你给我的茉莉小凤团,我已经喝完了,这茶爽口得很,还有吗?”
翼国公说有,“上次从密云带回来两斤,正好还有剩下的,明日我再差人给你送一包。”
虚头巴脑的开场白说完,就该办正事了,话题也顺理成章引到了明妆身上。
“说起密云……巧得很!五哥,我给你引荐引荐,这位是密云郡公的独女,也是我的干妹妹。”芝圆含笑比了比眼前这男子,对明妆道,“这是我常和你提起的五哥,皇子之中行五,今春刚赐封翼国公。相见即是有缘,大家认识认识,下回见了面不生疏,就算交个朋友吧。”说完哈哈干笑了两声,以掩饰头回做媒的尴尬和不足。
作者有话说:
①银字儿:宋代说话人所演述的小说故事。一说因演述这类小说时﹐以银字管吹奏相和﹐故有此称。
②出阁:此处意为皇子出就藩封,亦作“ 出閤 ”。
第8章
明妆望向这位翼国公,还未弱冠的年纪,一派文质样貌,穿着一件扁青的圆领袍,清淡的装束清淡的五官,眉目流转间,隐约有一腔少年的简单和赤诚。
他听了芝圆的介绍,很郑重地向明妆拱手长揖,“以前易公留京时,我曾向易公讨教过用兵之道,今日见了小娘子,诚如见了易公一样。”
明妆向他欠了欠身,和陌生人搭话,还是有些不知从何说起,因此口齿也笨了,但在人家看来,却是姑娘矜持的表现。
女孩子不言语,自然要男人更主动些。翼国公道:“茉莉小凤团香而清淡,很适合拿来当饮子配茶点。等明日,我也给易娘子送去一些尝尝,望小娘子不要嫌弃。”
明妆倒有些不好意思,抿唇笑了笑道:“无功不受禄,怎么敢当呢。”
芝圆在一旁和稀泥,“哎呀,这有什么不敢当的,礼尚往来就是了嘛。般般,你不是会做墨么,正好五哥爱写诗作画,到时候回上几锭让五哥品鉴,爱墨多是用墨人,下回见了面,也好互相切磋。”
这一闲谈,泄露了姑娘的闺名,翼国公记在心里,觉得这小名儿可爱之余,也有异于等闲的大格局。
高安郡王早就知道芝圆的图谋了,未婚妻的愿望,即是他的愿望,他在一旁敲边鼓:“今年庐山运了好些上佳的松木进京,烧制出来的松烟很不错。上回我和卫观打马球,他说他那里有十年的代郡鹿胶,硬如磐石,”一面给翼国公使了个眼色,“要是用得上,咱们就去他府上拜访一回,把他的存货都讨回来。”
结果这话刚说完,就引来芝圆的白眼,“还说你不爱打马球?”
高安郡王窒了下,“说实话……不是不爱,是看和谁打。”
这下正说进了芝圆的心坎里,她对应宝玥早就不满了,嘀嘀咕咕说:“可不是,大家闺秀不爱和女孩子玩,整日混迹在男人丛里,家下大人也不管一管!”
好在刚才和翼国公一同饮茶的人识趣离开了,姑娘的小小拈酸,也不落了外人的耳朵。
高安郡王眨了眨眼,讪笑道:“也不必这样说人家,她是嘉国公的嫡女,家里不束缚她的性子,拿她当男孩子养,难免大大咧咧些……”
芝圆听了哂笑,“是啊。是啊,只有你们这些男人吃她那一套!嘉国公是没有儿子吗,要拿她当男孩子养?我生平最不喜欢这种人,拿骄纵当直爽,表面看似大大咧咧,暗里勾心斗角,不知多猖狂。像上回,她把衡阳侯家的三娘惹哭了,只管嘲笑三娘小孩子气,脸皮薄,怎么不说她自己脸皮厚!三娘与她很熟吗,上来就议论人家个头矮,还说人家身上衣裳显脸黑——呸!”想了想又不对,调转视线看向高安郡王,“我没来前,你们在说什么?一见我就刹了话头,可是在议论我?”
高安郡王直呼天地良心,“实在没有议论你,只是闲话家常,聊一聊今日进香的事。”
芝圆哼笑,看了明妆一眼,“你信吗?”
明妆无端被牵扯进来,有点尴尬,支吾了下道:“边上还有好几个人在呢。”
这话很在理,高安郡王对明妆投去了感激的目光,摊手对芝圆道:“对啊,若是不坦荡,也不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了。”
反正未婚妻酸气冲天,那是在乎他的表现,高安郡王对此还是乐在其中的,所以芝圆就算不相信他,他也并不着急。
“好了好了,消消气。”他笑着说,“我前几日去幽州,得了几张好皮子,放在车上的箱子里呢,走吧,我带你去看看。”
芝圆十分不领情,“皮子有什么了不起,我哥哥前几天还打了两只狐狸呢……”
可是面对高安郡王猛使的眼色,忽然明白过来,立刻就变了话风,“哦,幽州的皮子好啊,花钱都买不来……那我跟你瞧瞧去。”一面对明妆说,“外面冷得很,你在这里等我,我过会儿就回来。”然后以皮子太重,身边的女使团荷一个人搬不动为由,顺便把午盏也带走了。
这下只剩两个人了,撮合的手法生疏又明显,明妆站在那里有些茫然,呆怔的表情却换来翼国公一个浅笑,他回身吩咐小厮把桌上的茶具撤下去,和声道:“一早起来上山进香,小娘子饿了吧?梅园的七宝擂茶和环饼很有名,我让人送些过来,小娘子边吃边等吧。”
边吃边等,似乎是个不错的提议,明妆也不推搪,颔首说好,“公爷要是有其他事忙,不必照应我,我一个人也可以。”
她有清甜的声线,笑的时候唇边隐隐两个小梨涡,像一双装蜜的小盏。
翼国公有些脸红,垂眼说不,“今日就是出来游玩的,没有什么要紧事……”彼此还陌生,但心里很乐意交谈,自然要想方设法找些话题,便道,“我先前听芝圆唤了小娘子闺名,我想着,自己也应当自报家门才公平。小娘子只知道我的官爵和排行,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李霁虹,小字云桥,小娘子要是不嫌弃,和芝圆一样唤我五哥吧!”
明妆闻言,那双眼睛里绽出惊喜的光来,“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我很喜欢《阿房宫赋》,没想到公爷名讳的出处也是这里。”
所以说有缘啊,从这点细微之处发现共通,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这时女使端着托盘过来,他起身接过盖碗放在明妆面前,揭开盖子,清香四溢,温煦道:“瓦市上卖的擂茶,是将各色用料放在一起磨碎,到最后不过一碗浓汤罢了。这里的擂茶不一样,炒米是整粒放进去的,加上卫大娘子特制的环饼,味道更醇厚,也更有嚼劲,小娘子试试。”
说起吃喝,年轻的女孩子总是很有尝试的精神。他递了银匙过来,明妆道谢接了,小心翼翼捧着尝了一口。炒米正是欲酥不酥的时候,还带着七分脆口,加上环饼的焦香,冲淡了擂茶里的姜味,难怪芝圆先前就说这里的擂茶好喝。
翼国公含笑问她如何,“要不要再来一碟花折鹅糕?”
明妆说不必了,“这么一碗擂茶下去,已经吃得十分饱了。”
翼国公点点头,闲谈起家常来,“令尊当初兼任鸿胪卿,曾在上京逗留过半年,那时我常去讨教,易公如我的恩师一样。后来他回陕州升任四镇节度使,一去六年没有回来,再听闻他的消息,已经是噩耗……”说着略斟酌了下,又问,“小娘子如今投靠至亲吗?日子过得不艰难吧?”
若是换了其他女孩,可能会流露出点委屈的神情,趁机诉苦求助,希望翼国公能看在故去的爹爹份上,对她眼下的处境略施援手——然而明妆却没有这么做。
她抬起眼,眼底似有阴影,也是转瞬即逝,仍旧一派明快模样,笑着说:“家父和家母留下的园子,我得继续打理,并未投靠至亲。不过祖母和外家对我很照应,事事都想着我,我如今挺好的,多谢公爷关心。”
一个无所依傍的姑娘不自苦,没有因自怨自艾变得整日哭哭啼啼,实在很令人钦佩。翼国公又对她刮目相看几分,很实心地说:“小娘子往后要是有什么难处,只管派人来找我,一则我受过令尊指点之恩,二则你和汤府有干亲,芝圆不日就是我阿嫂了,就算看着她的面子,也应当对小娘子多加照拂。”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她本身,漂亮的女孩子总能得到更多眷顾,尤其这样多舛,却又向阳而生的。
说到底看一个人能否入心,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有时候甚至不需要对方做什么,自己就已经先暗许了。翼国公是聪明人,芝圆既然能特意引荐彼此,就说明眼前这位小娘子还待字闺中,不必纠结她是不是已经许了人家。
多好!他舒了口气,转头望向半开的支摘窗,窗底有一簇红梅歧伸,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雪。雪片静静地降落,落在热烈盛开的花瓣上,仔细听,有沙沙声传来,不知是雪落的声音,还是红泥小火炉中炭火的崩裂。
“小娘子……”他张了张口,本想邀她出去看雪的,谁知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截住了话头。
一个小厮上前来回话,说:“公爷,我们郡王请公爷过去说话,有要紧事商议。”
翼国公有些无奈,抱歉地冲明妆笑了笑,“我大哥找我说事,小娘子且稍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
明妆说好,“公爷只管忙自己的去吧。”
翼国公站起身,再三致了歉,方匆匆跟着小厮走了。
这回可好,回避的回避,有事的有事,自己反倒落了单。明妆坐在那里半晌,百无聊赖,透窗看见大雪纷飞,外面传来女孩子的笑声,呼朋引伴说要往梅林里去赏雪。
明妆有些心动,往常身边总是不离人,其实一个人走走,也挺有意境。恰好门前的小厮正分发油纸伞,明妆过去要了一把,顺着蜿蜒的小径,走进了梅林深处。
香糕砖铺地,像御街上一样,只是这梅林太大,明妆不敢走得太偏,怕万一迷了路,回不来。不过这梅林里的花,着实是开得好啊,各色的梅花齐齐绽放,雪片仿佛也沾染了清幽的香气,世上果然没有一种熏香,能还原孤山浓梅的韵致。
再往前一些,隐约看见一棵玉碟龙游,长在小径外的旷地上。那是梅中的珍品,寻常人家用来培植盆栽,不像这梅园,参天大的一株,看上去和别的梅花大不同。明妆站在一树繁花下仰面看,这梅树的枝干虬曲,真如游龙一样,花朵洁白,花蕊沁着一点肉红,香气幽幽地,像女孩子妆盒中甜腻的脂粉。
这样奇特的一棵梅树,居然没人来欣赏,真是可惜。明妆站了一会儿,伞面上积攒了薄薄的一层雪,待抖落了,重新回到小径上,往前走,来往的人更少了些,那里有绿萼,还有五宝垂枝,平常不常见的品种,这里可说是应有尽有。
不过只顾赏梅,没有刻意留心,梅园里不只一条路,小径纵横交错,走啊走的,就忘了归路。
这下糟了,呆呆站在路上,左右看不见人,一时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只好凭着记忆往回走。可是这片梅树处处都一样,连刚才那棵玉碟龙游也不见了,她心里慌起来,不会像画本子上那样,走着走着,走进另一个世界去吧!
好在奔走半天,终于看见前面有个身影,伞柄挑在肩头,伞面遮住了上半截,从底下紫鼠的袍裾看来,应当是个男子。
冒冒失失上去问路,还是不太敢,只好远远跟着人家的脚踪。可这人走走停停,不紧不慢,大概是察觉有人尾随他了,终于停下步子回头一顾……
颜面冷若冰霜,那双眼梢微扬的眼睛却十分多情,启唇道:“小娘子跟了我半日了,这荒郊野外的,是想劫财,还是想劫色?”
第9章
明妆目瞪口呆,慌忙摆手,“不是的,公子误会了,我只是找不到回去的路,想同公子问个路。”
“问路?”他嗤笑了一声,“这种伎俩我见得多了,多少故事都是从问路而起,小娘子未免落于俗套了。”
明妆忽然有种秀才遇到兵的感觉,对方似乎把问路当成了搭讪的手段,以为所有姑娘都是存着目的接近他,这是何等的傲慢和自信啊!
要是换了平时,她可能懒得搭理他,不过错身而过罢了,但这回情况不一样,因四周不见人烟,不去问他,恐怕还得在这林子里转上半个时辰。
下着雪呢,天很冷,身上的斗篷也挡不住严寒,转得太久,恐怕一双脚都要冻僵了,所以只好耐住性子和他周旋,好言好语道:“公子,我现在只想回去,没有兴致效法什么故事。你就给我指个方向吧,只要给我指个方向,我一定速速离开,绝不叨扰公子。”
结果人家却挑起了眉,“我为什么一定要给你指路?”
这下明妆真有些答不上来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看上去很老实,对方也没有再难为她,叹了口气道:“算了,反正我也正要回去,你就跟着我吧。”
如此甚好,明妆忙不迭点头,看他在前面佯佯走着,自己亦步亦趋跟随其后。雪下得更大了,所幸没有风,走上一程,偏过扇面倾倒积雪,前面的人回头看了看她,“小娘子是界身南巷易园的人?”
明妆迟疑地望过去,“公子怎么知道?”
前面的人没有应她,迈着步子不紧不慢地前行,走了好一会儿才道:“当初弥光监军,告发密云郡公调兵不当,侵吞军粮,密云郡公惊惧病故,既然死无对证,官家又念其著有功劳,因此没有再追究这件事。如今易园能够安然无恙地保存着,是官家的厚待,小娘子可要心存感激才好啊。”
尘封的往事忽然被揭开,露出了血淋淋的创口,明妆既悲又愤,站住了脚道:“你是什么人?随意议论别人的家事,可是太失礼了?”
然而他根本没有将这愤懑当回事,依旧一副从容做派,淡声道:“眼下弥光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官家宠信他,连每日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都要问他的意思……翼国公太年轻,没什么根基,既无权又无势,帮不了你。”
明妆吃了一惊,奇怪这人像会读心术似的,把她心里的计划都摆到了台面上。
是啊,她暗里确实在盘算,原本他们一家过得很好,都是因为那个弥光,才害得自己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所有人都觉得她小小年纪,不会有那么深的仇恨,只有她自己知道,表面的不知疾苦,只是为了掩饰更大的痛苦。
不能让那个构陷爹爹的人逍遥,不能让他害得郡公府家破人亡后,还像没事人一样。可弥光不是一般官员,他是内侍殿头,是官家身边的红人,普通人连见他一面都难。思来想去,唯有攀上皇子是唯一的捷径,而翼国公是个不错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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