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壁滚烫。 像无数次置身于爆炸之中一样。 在这一次承载记忆之前,尤逸思有过很多种猜想。包括两个世界是否平行存在,在某些地方重合。 又或者是和江川澈构想的那个世界有关。 直到今天才解开疑问。 她被记忆残留骗了。 误以为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事情是一个故事, 这是别人的人生等着她去体验。宋眠、林烈影、顾长青、张栋国, 还有形形色色的人,都不止是角色而已。 和这个世界上每个人的相遇,都是无数时间线交织而来的缘分。 十二分钟。 尤逸思找到了目的地。 她放下频率干扰仪, 开始破坏引燃装置。 拆弹并不是两根线二选其一剪断那么简单。 现在难就难在引燃装置太复杂。 拆除的技术难度并不高,但需要的是足够的时间和速度。 跳绳一千次,给出足够的时间任何人都能完成。如果限时五分钟,那就成了只有少数专业人士能够尝试的挑战;如果限时一分钟,那就根本不会有人去尝试,并会觉得提出问题的人是神经病。 边良泽是一个疯子。 还好,尤逸思专门应对疯子。 上一次差的时间,这一次足够了。 她的手稳得像在手术台上过了半辈子的名医。 张栋国在地上走来走去,跟地板烫脚似的。好不容易看见救援队拥着一个外国老男人回来,他赶紧上去,问:“我师父去干什么了?” “啊?”他们也懵了,“不知道啊。” 帕特里克从胸兜里掏出帕子沾去脸上的汗,放回去后,彬彬有礼说:“你好。” 张栋国一点想认识他的欲望也没有,手从他手上滑了下,转头问:“师父刚刚自己跳进船里去了,我也不敢问,这是要干嘛?” 帕特里克也转过头去。他看着高大的游轮,神情有些恍惚。 直到此刻,他脑海里才终于能分出空隙来回忆昨晚贝弗利告诉他的事。 原来尤小姐是这样的身份…… “据我对边良泽的了解。”帕特里克深深吐了一口气,“他大概在船上留下了后手。” 张栋国愣了:“我艹,那师父是?” 他猛地看过去! 这不玩命吗?! 那师父说什么十几分钟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船上有炸弹?刚刚她说还有十几分钟,那我们赶紧撤离就行了啊,干嘛还上去呢?” “可能还有别的。”帕特里克叹气,“他这个人阴险得无法想象,既然尤小姐冒险的话,想来一定是到了不得不上船的危险时刻。” “那也太危险了——” “做这行有什么不危险的时候?” 张栋国一下子眼眶就红了! 师父! 师父从来没有背弃过组织的信念,一直在践行组织的口号! 这是什么样的英雄?这是什么样的气概? 这世界上,还有人比他师父更英勇吗? 边良泽的下属们正在紧急疏散中,突然觉得不太对。 明明是突发事件,哪来的这么多公职人员,看起来像早有准备似的。 才刚刚提起警惕,还没来得及彼此通知,他们就一个一个被制服。 带队的负责人插着腰看了眼被送上车的这群人,拿起对讲机问:“尤小姐还没有下船吗?” “没有,回讯也没有!” 他们都很紧张。 拆弹现场要隔断信号,根本没人能知道船上发生了什么,可又不敢贸然上船,只能先联系直升机灭火。 “做好援助准备就行,你们相信尤小姐。”费隆安抚道,“她这个人不会答应自己做不到的事的。” 她说要给他赢下一个亿,就真的赢下了。现在华城地下还流传着她的传说。 无论如何,他都相信尤逸思有自己的把握。 但没有任何人知道游轮里面正在发生什么。 这一次尤逸思的心情甚至是坦然的。 她熟悉自己的每一块肌肉,也清楚自己的血压和心跳频率,因此可以分辨出离肉身的极限还有多远。 还不到。 她压下头上的眼镜,拿起手持X光机透视装置内部,迅速确认位置。 好在现在省去了分析构造这一步,她只需要从记忆里调出这一部分关键词,就可以直接剪除拆卸。 尤逸思拧开外壳,直面□□内部复杂的机械构造和线路。 不需要分神看时间,她用自己的心跳声倒数。 还有六百下。 如果失败,这也就是她最后的六百下心跳。 四周安静而空洞,像静了音。 在极静中几乎凝固的时间,会让人有此刻是永恒的错觉。 她的精神已经很疲惫了,经历过一场直升机追赶和记忆灌顶,还能够站起来已经属于人类极限。 胸腔溢出闷痛,肋骨仿佛经历了撕裂。 尤逸思表情平静,钳断下一根钢丝。 同一天。 剧组已经登上了回国的飞机。 尤姐那边通知了不用等她,剧组还有别的取景地,行程不好耽误,于是也就赶紧踏上了归程。 宋眠整个脸都贴在舷窗玻璃上,甚至都没顾得上没消毒过的玻璃窗会不会损伤皮肤,放空地往外看,都看出幻觉了,还是没看见尤姐回来。 尤姐干嘛去了呀? 又、又去火拼了吗? 她只能默默祈祷,尤姐千万要完好无损地回国来。 林烈影也焦躁不安地在后台踱步。 尤姐说了总决赛能赶回来的,可是现在马上就要开始录制了,还没见一个人影。 不管是她本人还是宋眠,都还联系不上,人间蒸发。 林烈影抓了抓头,只能往好处想。 莫非是在飞机上没有信号? 那几点到海市?能赶上吗? 他还给尤姐特地准备了节目呢,如果不能现场听见这首歌的第一次公开演唱,那简直亏大了。 江展波和一群人在会议室里站着。 一份又一份的资料送上来,打不完的电话,联络不完的人,关于现场的状况不停传回来。 十一个小时的时差,国内已经是黄昏了。 他看着窗外如血的夕阳,额头都开始冒汗。 “还有多久?” “六分钟。” 这是命运攸关的六分钟。 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后果是什么。然而在此刻,只能寄希望给尤逸思。 “三分钟。”江展波按着听筒,心率快得让他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声音颤巍巍的,“倒计时。” 理智告诉他们应该做好最坏的准备,可情感上又不愿意去想最坏的结果是什么。人都难免有受情绪控制无法理智的时候,如果在这种时候还能够完全保持镇定,那不知道是经受了什么恐怖的训练。 秒针滴答声抽干了空气,因为情绪过于紧张,有人甚至开始胃疼。 江展波难免地想起第一次看见尤逸思的时候。 在海岩山军训基地里,他看见那个年轻女人双肩展开,不怕脏也不会累似的,在操场上做俯卧撑。 江展波没忍住走下了车,走向了她。那时还不知道,他接近的是一个传奇。 后来每一次看见尤逸思,都是以工作伙伴的身份,目睹她制服歹徒,从她手中接触到那些神奇的工具;听闻她射击的战绩,协作抓捕了嫌疑人,甚至是被她带在坦克上漂移。 江展波这辈子很少佩服什么人。 但不论从身手还是意志力,道德还是正义感上,他都由衷地敬佩尤逸思。 她见过的世面并未成为她傲慢的理由,强大也从不是无所畏惧的依恃。 她心里有敬畏,也有自己分明的原则。 这样一个人,实在让人很难不臣服于她。 “一分钟。” 喊出这三个字时,江展波眼睛都没再敢眨一下。汗水流到眼皮上,挂住了视线。 这是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分钟。每一秒的距离好像都被拆解成一个格子,所有人一格一格地走过,尽头处光线昏昧,不敢去看暗处潜伏着什么。 由于边良泽死亡时间并不明确,能够定位到分钟已经很不容易,最后还剩下多少秒,没有人知道。 或许刚刚走到一分钟的倒计时,就已经是结束。 最后的片刻,像是等待法官落槌前的寂静。 有人抱在了一起。 有人瘫软在座位上,浑身使不上力。 有人僵硬成了一座雕塑。 王后号的火已经基本消灭,只有一些零星的火苗冒出来。雪白的船身现已斑驳焦黑,海鸥终于敢鸣叫,绕着船身飞过。 张栋国腿一软坐了下去。 他看着时间归零了。 “师父。”他悲痛得几乎发不出完整的声音,“我会传承你老人家的夙愿……我会帮助师姐走下去,我会好好接管海星娱乐,我会发展我们的组织……” 他颤巍巍念着组织的名字,越念越悲痛:“M……IN……OS。” 张栋国放声大哭! 他哭得是如此悲从中来,以至于周围人都被他吓得一动不敢动。 张栋国被悲痛淹没,趴在海岸上用手捶地,脖子上系着的针织衫袖子耷在地上,他嗷嗷乱哭,脑中回放着和师父相识以来的画面。 从第一次在遇见师父被她的车差点撞死,到得知这位是暗中保护自己的特工,再到后面前往博方视频救急拜师,还有后来师父的种种教诲,和师父一起参加节目,出任务的美好时光…… 师父啊! 张栋国重重地抽了下鼻子,“师父啊!!” “叫鬼呢。”有人不轻不重地说。 张栋国一句嚎哭猛然掐在鼻腔里。 尤逸思力一卸,工具箱从手上落到地上,乓啷几声,箱子倒下去。 她屈膝,蹲下来,拍了下张栋国的肩膀,说:“你立功了国仔。” 张栋国整个人都傻了,怀疑是自己的错觉,好一阵才火速拿起针织衫的袖子擦了擦眼泪,抬头一看,却只见一道黑影倒下来。 “我没死。”尤逸思倒在地上,闭着眼,轻轻说,“为防你把我埋了,提醒你一下。” “去给我办手续。”她又呼吸了一次说,“我要入院。” 张栋国还在三魂七魄出窍中,帕特里克就反应过来,大声喊:“医疗队!医疗队!!” 她的声音还是涣散而虚弱的,但气势比小时候亲妈叫他大名还让他觉得害怕:“——听见了吗?” 张栋国浑身一抖。 他不出窍了,也不傻眼了,他反应过来了。 ——他师父回来了! 师父,成功了!!! 张栋国一瞬间从大悲到狂喜! 他就知道,这世界上没有师父做不成的事!没有师父拿不下的任务!一个小小毒枭,怎么能逃出他师父的手掌心! “医疗队!医疗队!”张栋国也赶紧回头喊,“快点忙活啊怎么那么没眼力见呢?” “赶紧给我师父上VIP海景病房啊!!” 声音传出去,振飞白鸥。 另一端办公室里的人也寂静了片刻,才终于反应过来。 须臾后,江展波脱力地重重坐在了座椅上。 像每一次接收到尤逸思任务成功的消息一样,眼前云开雾散,重见了光明。 …… 前面是火。 尤逸思在黑暗的隧道中走了很久。冰冷而黏湿的水流浸泡着双脚,阴冷的风包裹着身躯。伸手触碰到的地方却是滚烫的,像炙烤中的铁皮。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爆炸起点的电车里。 一睁眼,周围晃晃荡荡,每个人的面目模糊,或站或坐,没有人关心电车上与缆线擦出的火花。 他们手中拿着报纸,或是低着头,麻木地保持沉默。 尤逸思左右看了看,透过破损的玻璃窗,看见天幕的巨大行星和残败的城市。 砰一声,远处浓烟逼天。车窗玻璃震了震,有人终于抬起头来,又不关心地低下头去。 耳边的议论声像隔着一层水,听不清晰,尤逸思却清楚地知道说的是什么。 是个老太太抱怨:“天天炸天天炸,六十年前哪有这种事。” 画面中又是她在破败的楼里穿行。 铁栏杆的楼梯绕在居民楼之外,之字形向上延伸。她的身影在残垣断壁间闪回出现,直到登上楼顶。 在那栋楼的顶端,可以纵观几乎整座城市。 掉落一半的灯牌,墙皮脱落的密密麻麻楼体,熄灭得十不存一的霓虹灯,组成了灰蒙蒙的城景。 不知道是谁问她:“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也听见自己回答:“为了让世界回到过去。” “过去?”那道声音说,“你对那个世界最留恋的是什么呢?” 这大概是一个很宏大的议题,至少是关于人性的分析和欲望的拆解,再不济谈到时间悖论,过去和现在的真实性。 而尤逸思的答案很简单,简单到甚至不需要更多的理由,同时也是她那一刻最真切的想法。 “热可可。”她只喉咙干涩地说,“我想喝一杯热可可。” 似乎是谁也没想到这个回答。 一眨眼,她又回到了电车里。 还是那个场景,她经历了无数次,对身边的人会在什么时刻做出什么动作都一清二楚。缆线刮起火花,前方即将经过隧道。 远处发生了爆炸,车窗玻璃震了震,车里的人包括她,都抬起头向窗外看了一眼。 电车正好行至最高处,依仗山坡往下鸟瞰,整座城市尽收眼中,和以往没什么不同。 却在那一瞬,尤逸思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于是,在车厢中所有人的目视中,她把手放了下去,站起来。 其他人的目光随着这个异常的人挪动。 隧道就在前方。 尤逸思握住扶手,面对着他们缓缓转身站定。依然看不清他们的脸,可这次好像有了表情。 “明天醒来,就不会再发生这些了。”她落下最后一句话,侧过头,看向即将被隧道洞壁吞没的天际线,承诺的声音放轻。 “世界,”白光来临之前,最后两个字逸散出来,轻柔得不像她,像飘在城市上空的羽毛,悠悠缓缓,终于落了地。 “晚安。” …… 海面上的阳光一点一点地渡进窗户。 尤逸思在病床上醒来。 滞留针扎在手背上,胸腹有明显的捆缚感,脸上闻见药味。 她还不太能适应强光,半睁着眼看向床边。 削完没吃的苹果摆放在盘子里,一个玻璃瓶密密匝匝地插了几把花,凳子甚至没有摆好,看上去像哪个陪护刚刚临阵脱逃了。 尤逸思试着坐起来,但腹部并不容许她做这个动作,于是像个只有眼睛能动的植物人一般躺下,开始注意到墙上的电视。 说实话,由于电视机屏幕过大,很难不注意第一眼到它。 屏幕上正在播送新闻,似乎不止这一个国家,许多国家的电视台都在争相播报。 “……这次行动牺牲巨大,据前线记者在王后号爆炸现场回讯……” “其中起到决定性作用的是一名女性特工,很遗憾,由于工作性质的特殊性无法接受采访。” “另外,企业家张先生在此次行动中具有重大贡献……” 全世界观众正在收看着各国电视台的新闻。 国内的网友也在讨论这回事。 “张先生?华裔还是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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