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停着一辆旧马车,黑色的老马耷拉着脑袋。 两人上了马车,无双提着包袱坐到最里面;韩承业则就坐在外面的车前板上,背靠门框,不时和车夫聊两句。 这片区域居住的大多是士族,街上安定,撩开窗帘往外看,极少见到街边有乞讨的难民。 “表哥,”无双看着晃动的车帘,开口叫了声,“三盛巷边上停一停。” 须臾,外面传来一个“好”的。 三盛巷靠近东城,是平民居住的地方,也是盼兰大哥所在之处。无双这次出来,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去三盛巷。 心里想着韩承业若问缘由,她该如何回答,所幸对方并没问。与这个表哥的关系,到底有些微妙。当初逃难到韩家,别人对她冷淡,甚至觉得她是个麻烦,唯独韩承业照顾她,可后来卖掉她,也的确是因为韩承业。 走了些时候,外头车夫说三盛巷到了。 无双从车里下来,看到了站在街边的韩承业,走了一路没怎么在意。样貌早发生了变化,带着读书人的清隽,毕竟是成年男子,身姿有力,再不是当初那个求学的小儿郎。 “我在这边等着,表妹有事便喊我。”韩承业没打算跟着,只示意无双小心。 无双颔首,随后走进巷子。 盼兰的大哥是个铁匠,临街搭了个烧铁铺子,很容易找。显而易见,这边混乱许多,街边躺着不少乞丐。 见是妹妹提起过的姐妹,鲁安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将人请进铺里。铺子里很乱,工具,柴火,生铁块子…… “妹子给我说过,姑娘放心,这件事我会帮你办好。”鲁安是个粗人,讲话直来直去,“就是最近世道乱,那些当铺价钱压得厉害……” “谢谢大哥,”无双点头,从包袱里拿出一包零嘴儿搁去桌上,“给家里小侄儿的。” 鲁安搓搓黑乎乎的手,低下头:“盼兰老说你照顾她,不瞒姑娘说,我打听那事儿,也是想看能不能把妹子领回来。做兄长的,看不得她一辈子埋在里面。” 听了这话,无双心生羡慕,像她,似乎从来只有自己为自己打算,走的每一步没人帮她。迷茫时,她甚至会怀疑自己走的是否正确? 大约有一个时辰,无双从铁铺里出来,心境轻松不少。 往前一走,看见韩承业还站在原地。几个路过的娘子见人俊俏,偷拿眼睛瞄他,他握起手挡在嘴边,不自在的咳了声。 他见到她,脸上起了笑。不知什么时候,手里提了一方油纸包。 无双不想解释,左右是帮着姐妹来探望人家大哥,说多了反而显得自己心虚。 两人走向马车,韩承业先一步帮着掀开门帘。 正待无双要上车的时候,一个人跑过来,喊了声,“无双姑娘。” 无双回头,见是一个面生的小子,一身伯府家仆常见的灰青色短褂:“你是?” “姑娘,我是婵儿同乡阿庆,她让我来追你,”小厮气喘吁吁,大冬天额头冒汗,“府里出事了。” 无双呼吸一滞,右眼皮跳的越发厉害。 小厮咽了口唾沫:“她说盼兰姐姐被大公子打了板子,现在关了起来……” 无双只觉眼前一黑,身子摇摇欲坠,边上一只手及时扶住她,是韩承业。 她掐了掐手心,抬脚跨上马车:“回去,回伯府。” 韩承业也没问,赶紧支使车夫掉头。旧马车就这样,摇摇晃晃的按着原路返回。 离开还不到半日,就又回到了恩远伯府。 无双从韩承业手里接过包袱,头也没回的跑进了后门,身后那人半张着嘴,咽下了还没说出的话。 一路上,已经从阿庆那里知道了大概的缘由。说是盼兰偷了龚敦房里的东西,盼兰不认,后来就动了板子。大冷天的,一个姑娘家哪里扛着得住?知道无双和盼兰交好,一个婢子往安亭院偷偷送了个话儿,婵儿这才托阿庆出来追人。 现在跑去龚敦那边于事无补,一个奴婢没有说话的分量,而此时龚拓去了宫里,无双决定去向阳院。这个内宅,还是宋夫人说了算。 到了向阳院,院门紧闭,一个婆子出来,说是宋夫人正在礼佛,不许人进去打搅。 无双只能等在那儿,见着闻讯而来的婵儿,她在人耳边低语吩咐着什么,后者点头,很快跑开。 阴霾的天空终于飘下清雪,点点的坠落。 无双开始担忧,天这样冷,盼兰有伤不治岂不是被冻死?如今宋夫人避而不见,可是对她去而复返的不满;还有一点,宋夫人生辰是两天后,这个节骨眼儿上不想后宅出丑事,她会对这件事睁只眼闭只眼。 贵族世家才不在乎奴婢的命。若她不回来的话,盼兰会死,而鲁安再也等不到自己的妹妹。 如今,她就等在这里,宋夫人可以不在乎盼兰死活,可她无双是龚拓的人,宋夫人总会心中多想一层。 无双抖掉肩上落雪,抬头望了眼几步外的院门,落在眼睫上的雪絮慢慢化成一点濡湿。紧靠一件素淡的霜青色袄子抵挡严寒,站了有些时候,早就冻透,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更遑论这里还是一处风口子。 着实能把人冻死。 她心里焦急万分,但面上却是安静,即便双脚麻木,仍旧站在原地,低首垂目等候。 也不知等了多久,院门处终于有了动静,秋嬷嬷从里面出来,在门下稍一顿,跟身后的小婢子吩咐一声,后者应下,随后离开。 无双余光看着小婢子离去,冻麻的腿这才往前迈了一步:“秋嬷嬷。” 秋嬷嬷从石阶上下来,往人身后一瞅,看见雪地留下的两个脚窝,便知无双是一直等在这里,连个地儿都没挪过。 “适才夫人在礼佛,”她开口,话语没有温度,“这厢知道了,已让人过去传话,先把人接回去罢。” 无双心中松了口气,弯下腰身对着院门行礼:“谢夫人。” 秋嬷嬷鼻子哼了一声,出口的话也不客气:“无双,夫人念你乖巧懂事,可不是让你一次又一次的添乱!” 话中意思无双何尝不懂?只是眼下救出盼兰最重要,被斥几句又怎样? 秋嬷嬷冷冷扫了眼,随后转身回到院中,吩咐人嘭的一声关紧了院门。 。 老伯爷的课镇院。 后罩房最后一间,盼兰又回到她守了三年的地方,静静躺在床上,不省人事。 无双一直守到夜里,人还是没醒。下雪郎中请不进来,府里一个略懂医术的老仆帮着看过,说是打得厉害,后面要用好药才行。 无双给人塞了银子,让去一定给找找药。 灯火略弱,盼兰整张脸发青,看起来甚为骇人。无双已经换了几次手巾,人就是不退热,心里不由开始发慌,这可不是好兆头。 当年母亲也是这样,脸上发青,气息渐弱,后来撒手离去…… 正想着,巧儿推门进来,头发上落了一层雪,气喘吁吁:“双姐姐,世子回来了,在书房,让你过去。” “世子?”无双愣了一瞬,心中是想留在这边,可不能不走。 她回头看眼依旧不醒的盼兰,眉间一蹙,叮嘱巧儿好生把人照顾,随后走进雪里。 大雪在黑夜里肆虐,一盏盏灯火在风雪中飘摇。 安亭院在东苑,无双如此要穿过大半座的府邸。奔波了一日,她几乎提不动脚步。 到了时,一眼看见西厢的灯火。 无双推门进去,见到坐于书案后的龚拓,他握着一卷书册,指尖捻了一页。 “有人给你捎了东西来。”他指尖点点案面,示意着。 无双走过去,看清龚拓指的是一个油纸包,他指尖下压着一封信。油纸包她记得,是韩承业提在手里的那个,那么信…… “他够坚持的,”不等她开口,龚拓抬起头,似笑非笑,“在大门外等到天黑,只为把东西给你。” 无双才碰上油纸包的手停顿一瞬,鼻息间钻进一丝甜香,是油包里的糕点,蜂糖糕。尘封的记忆里,韩承业偷着给她买过一小块蜂糖糕。 “谢世子。”她柔柔一声,手指去取桌上的信封。 “啪”一声,龚拓的手压上那封信,后背懒懒靠上椅背,视线锁着女子秀面,“不想知道他说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狗子:我才不是吃醋。 这章是不是挺肥,求夸夸。
第7章 龚拓的手压着信封,黄色的封皮趁得手指细长好看,根根骨节分明,力道不轻不重。 韩承业说了什么?无双不知道,她甚至没想到他会守在伯府外,一直等着龚拓。 今日从府里离去,她和韩承业说了几个字都能数上来。 “他说了什么?”无双默默收回指尖,顺着他问。 龚拓眼中多了兴味,薄唇勾出一个弧度,不轻不淡的道:“他问我,把你赎出去需要多少银钱?” 房中一瞬静下,烛火摇曳两下。 无双垂眸敛神,嘴角莞尔:“我不知,也从未想过再回韩家。” 她万没想到韩承业会如此做,相对于韩家其他人,韩承业从小寄住书院,人养得正直,也讲些道理。可一个秀才郎有什么能力?更何况韩家一定不准许他这样做。 看龚拓的样子,以及眼底的讥讽,无双知道韩承业把一切想得太过简单。书院中无风无浪,他只需读好书,可世家面前,当真微不足道,里面不只是银子的问题。 “不知?”龚拓笑笑,伸手拉上搭在案沿上的手,拿捏着柔弱无骨。 他探进她的眼睛,在里面看到了坦然。 “是,”无双应着,顺着人的意思靠过来,细腰送进他的掌中,“韩家当日将我卖掉,与我来讲,真没有那样的心胸,再次接受他们。” 她说着,因为在外面吹了太多风,现在头隐隐发疼。心里更是乱的要命,盼兰现在是否醒过来、后续该如何安置?这边,还有同阴晴不定的男人周旋。身心疲累。 龚拓似乎对这个解释很满意,手指去找她腰间的软肉,指尖勾着。 “世子……”无双小声惊呼,身子一软跌坐在对方腿上。 “无双,”龚拓薄唇靠去女子细致的耳廓,带着温热的气息,“他赎不走你,徒劳罢了。” 赎身离去?怎么听都觉得好笑。他是她的主子,他不松口,她便一辈子只能跟着他。 耳边又痒又湿,伴随着轻轻啃噬的微疼。无双心里一沉,总觉得做了许多,到最后被龚拓的一句话就会打回原形。本来还想提一嘴盼兰的事,现在看来没必要。一来,龚拓不一定在意;二来,宋夫人生辰,不宜再让事情闹大。 她心里挂记着盼兰,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悲哀。任由男人将她抱到书案上,松了她的衣衫,细柔的脖颈被攥上。 案上的书册哗哗掉去地上,那封没打开的信也跟着一起,像屋外的雪片子一样,飘飘悠悠落在地砖上。 无双跪伏在案面上,双手抠着案沿,发丝乱开,顺着脖颈滑下,有节奏的颤着。 屋外寒风陡然强烈,裹着密匝匝的雪撞着门板,逼出摩擦的吱呀声,像极了女子的轻泣。 不久后,灯灭了,黑暗中的风声似乎更厉,狠命摇着檐下的花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明明大寒冬的,院中没有花草供鸟雀破坏。 “你这红痣生的真好,”龚拓的手指描摹着锁骨那处,肌肤上布着一层细密香汗,“有记号,丢不了。” 无双咬唇不语。 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了他力度,可有时候仍会觉得疼。就像今天,真的疼,疼的心尖发颤,却又避不开。 。 雪停天霁,景色美不胜收。 家仆们却没有好心情,光是打扫干净这些雪,对他们来说已是一件麻烦事。 明日是宋夫人生辰,后院的那些个姨娘们纷纷前来道贺,不管大小高低。宋夫人乐得给人一张笑脸,询问上一两声。 龚氏早早在这边坐着,她离开京城已经许多年。当初远嫁并不顺心,毕竟远离京城,不过好处是丈夫有个肥差,是当地的盐运使,日子怎么说也舒坦。再看龚文柏的这些女人,府里单养着这些人,就是一笔不菲的开销。 心中啧啧两声,低头得意喝了口茶。 待到屋里终于清净下来,外头日头也起了高。 宋夫人瞅了眼下首的龚氏,笑着问:“茶水可还可口?” “自然好的,”龚氏帕子拭嘴,脸上带着关切,“嫂子看起来像没睡好,是有什么事儿?” 宋夫人叹了声:“家里的事都得张罗,总觉得力不从心。” 两人闲聊了几句,龚氏突然压低声音:“是因为无双?我就提醒过这奴婢不安分,你看做做样子出去,转身就回了府中。” 宋夫人皱眉,捞起桌上茶盏。 “嫂子,你太宽容了。”龚氏看似掏心掏肺,摇摇头,“放任她们,只会越来越过分。你可知昨儿的大门外,一个男人拦下世子,说要为她赎身,这算什么事?” “荒谬!”宋夫人鼻子送出一声冷哼,“当这伯府可以随意来去?” “谁说不是?”龚氏连忙接话,“说句不中听的,那些个贱皮子总是会些狐媚手段,咱们是心知肚明,可架不住男人们喜欢。” 她的话里有话,让宋夫人不得不想到龚文柏身上,继而思虑着龚拓。 见人脸色松动,龚氏笑了笑,满满的讥讽:“听说昨晚世子留宿在书房,还不是无双缠着……” “行了,”宋夫人开口打断,茶盏往桌上一搁,嗒的一声,“世子院里的事儿,哪个长舌头的瞎传?” 她反感龚氏的目的太明显,前日借着龚敦的狗做文章,好,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留她们住下;如今倒好,开始往龚拓房里打探了?她的儿子,再怎么样也是年轻有为,比府里那些吃闲饭不上进的好出太多,怎么睡一个奴婢都不成? 龚氏脸上一僵,讪讪扯了下嘴角:“良言苦口,我也是怕嫂子你养虎为患。” 宋夫人心中冷笑,养虎为患? 伯府现在是大不如前,龚文柏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闲职。可说到底,他们是勋爵之家,祖宗留下的基业还在,她心中的儿媳人选,可比胥舒容好太多。 想到这儿,遂抚了抚发鬓:“你说的也对,奴婢该有自己的本分。” 龚氏偷偷观察着宋夫人脸色,随后附和了声:“是这样。” 眼看宋夫人有些疲惫,龚氏也不好再坐下去,找了个借口离开。 人刚走,宋夫人狠狠拍了桌面,剩的半盏茶全部洒在桌上。 秋嬷嬷赶紧过来,拿着布巾擦拭,小声道:“夫人莫要生气,气伤了身子不值当。” “我明日生辰,她今日给我说这些,不是故意添堵?”宋夫人笑了声,嘴角冰冷,“还打探到世子那儿去了,她心里想什么呢?真以为除掉一个奴婢,她就随意了?” 秋嬷嬷倒是不急,往前一站:“咱家这位姑奶奶厉害,在夫家将姑爷修理的服服帖帖,没有旁的女人,总以为咱伯府也一样。” 宋夫人眼中闪过不屑,转而问道:“无双呢?” “她说去照顾盼兰几日,留在课镇院,不会露面,夫人放心。”秋嬷嬷就回了句,又道,“夫人是不是想到年后给她的去处了?” 宋夫人嘴角翘了翘:“算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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