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子外出,杨正南告别父亲,竟是诀别,身为人子,他不能再让母亲在孤独中死去了。他对陶家欢说出打算,将来为母亲送终后,他就再去找儿子,了却残生。爱上陶家欢是意外之喜,但他心底那点执念始终都在,即使是陶家欢,也无法让他将它封存,他也不想让陶家欢分担他沉重的后半生。 杨正南摊开来说:“所以你不要认准我。” 陶家欢哭出声:“原来你真的只想和我谈一下就跑。” 她刚回来,就把她惹哭了,杨正南本想明天再和她说儿子的事,笨手笨脚地哄:“不哭,不哭,是我不好,桃儿不哭。” 陶家欢大哭起来。杨正南心碎难当,他知道陶家欢想听什么,可她的前路繁花似锦,不能被他消耗。他把她抱得紧些,再紧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陶家欢哭了一会儿,抓起他手背使劲咬一口:“我今天很心疼你,让着你吧,不和你吵架。” 杨正南鼻腔很酸,抽出纸巾为她擦眼泪:“对不起。” 小楼对岸是茶具店,陶家欢看了一阵,轻声说:“我们有中间路可走。你妈妈刚到 70 岁,为她送终,可能是很多年后的事。那时我事业也打开局面了,不会老这么忙,每年都拿出一段时间陪你去找。” 杨正南心里很软,除了找孩子,他还有个顾虑是年龄。进入 40 岁后,他好几个熟人都说身体接二连三出现小毛病,这几年,两个战友先后离世,更让他感到老之将至。 战友们身体素质都很好,一人退伍后生活习惯不好,抽烟喝酒熬夜打牌,但另一人跟杨正南差不多,都勤于健身,也没有不良嗜好,可说病就病,耗了两年多就没了。 诚然陶家欢能抽出时间陪他去找孩子,但她的事业发展得很好时,他年老体衰,病痛缠身,太拖累她了,她明明不用自找麻烦。 自从杨正南坦白去年就对陶家欢动了心,在连云港零零散散的休息时刻,陶家欢总会思索他后来为何再三推拒,想明白了他的顾虑,知道该如何沟通:“我决定追你那会儿,就想过,假如能在一起,会面临什么。只要建立情感关系,各有各的问题,我和你在一起会产生问题,我哥和我嫂子是同龄人,就没问题吗?我不是可能会有问题,就不敢去尝试的人。 甲方有人看到你,背后笑我找了个爸,我找个爸又怎样。爸对我很好,很珍惜我,有天爸老了,怕给我添麻烦,不让我照顾他,叫我搞事业去,你说我是不是很想打他?你妈妈老了,你暂停寻子,你做得到,我做不到吗?” 陶家欢情真意切,杨正南越发愧疚,低吻她的发心。陶家欢摸到他的手,手指插进他指缝,攥紧了:“搞事业是我实现人生价值的途径,但它只是人生的一部分,我的价值观还包括重感情。我不觉得事业和感情只能非此即彼二选一,我都要。你老得需要照顾,应该是二三十年后的事,这些年是我事业的黄金期,我会把握住,到时候再以你为重。 不过也有可能,中途我们有人变心了。如果能顺利走到你年老,我会承担对你的责任。人生在世,不能只讲追求,不讲责任吧。你别怕不能陪我到老,我说不定会有第二春,没有也不会寂寞。我很忙,也很会找乐子,伤了心也能好起来,像你说的那棵意杨树。” 杨正南意识到自己小瞧了陶家欢,她性子莽烈,口无遮拦,在他眼里很孩子气,感情上她也体现出年轻人特有的冲劲,但一个能考上名牌大学,从事金融的人,脑子很好用。在她重视的事情上,她思维清晰,有章有法。他不由说:“我真想你有天变心。” 大学时,班里第一名老给陶家欢占座位,陶家欢虽然对他没感觉,多少有点小虚荣,他约她喝咖啡,她去过几次。但那男孩谈吐自大自恋,她很不喜,再约她就不去了。 杨正南是陶家欢真正意义上的初恋,她笑着笑着眼泪滚落:“我喜欢别人,可能是不会有你说的问题。可我现在不喜欢别人,也没喜欢过别人,还不知道要过多久才可能喜欢别人。我好容易才追到你,你别想着逃跑好不好,你给我乖一点。” 陶家欢哭得噎气,杨正南心被她揉碎了,轻轻顺她后背:“我会养好身体,祈祷不出现意外,老得慢一点。我是真的很想健健康康陪着你,多陪你很多年,我每天都在想,想得不愿意看镜子里的自己。” 陶家欢扭过头,拭去他眼角的泪:“我更想和你有个孩子了,我们一起陪着你。” 杨正南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你知道生产有多遭罪吗?” 茶汤甜润,陶家欢再喝一杯:“知道。我大学看过科普文章,还看过纪录片。是受罪,还可能有后遗症,但我评估过,我想要。现在很多人不想生孩子,我是想生的那一拨。我想和我喜欢的人生个孩子,带孩子来到人世间尽情玩一趟,活得快快乐乐。我以保障物质为主,你担起养育重任,我工作之外的时间都用来陪你俩,可以吗?” 两人相恋时间还短,又聚少离多,这是第一次聊得这么深。杨正南答不上来,选择直言:“我先前确实只想和你恋爱,没考虑过生育问题,让我想想好吗?” 这次交谈触及彼此内心最深处,陶家欢前所未有地畅快,在潮热的夜风里长长吐口气,含泪微笑:“好,我们散散步吧。” 把话都说开了,感觉很好。杨正南和她牵着手沿河漫步,走在华灯里。 老人遛着小狗,小狗戴着小铃铛,跑得颠儿颠儿的;小男孩捧着比他脸还大的冰淇淋,吃得满脸幸福;小女孩学琴归来,跟奶奶说得滔滔不绝。 行人皆是一张张认真生活的脸,陶家欢暂时忽略了那刺痛她心扉的事。走到平江路,大多店铺打烊了,游人很少,她望见白色夹竹桃盛开如夜雪。 去年杨正南在这花树下教成成写字,他说:“做不到的事太多了。”今时今日才揭晓了谜底。 那时就对他动心,如今喜欢得更深切。想想他和倪芳的痛苦,陶家欢又想哭,侧过头去,亲他面颊。 刚路过一家卖酒酿的小店,还没关门,杨正南问:“喝点酒吗,挑个度数低的。” 陶家欢正有此意:“买柚子米露吧,不到一度,我喝这种小甜水保证不倒。” 杨正南对此存疑,只买了一瓶。两人坐在长椅上说话,忽有一群人从支巷酒馆里走出,打打闹闹,高声谈笑,有一人开着手机音乐,跟着旋律跳踢踏舞,舞步随性,他两个同伴被他感染,嘻嘻哈哈地和他斗起舞来。 野地里,他们的舞姿如行云流水,散发着自由自在的气息。买水果的夜归人笑着观看,她的小女儿头扎冲天辫,模仿着乱蹦乱跳。陶家欢和杨正南分喝小酒,看得满心喜悦,人间在这一刻可亲可爱,很有奔头。 很喜欢这样的人间,很爱身边人。杨正南说:“以前想你的时候,就来树下坐一坐。桃儿,我不太会表达感情,但我想让你知道,我喜欢得很深。” 陶家欢和他接个有酒香的吻,花瓣悠悠飘落在河面上,明月穿云而过,光照四野。
第84章 闲谈到月上中天,杨正南送陶家欢去连翘家。大宅院的邻居都睡得早,他怕吵人休息,送到大门口。 陶家欢走过第一进通道,回头望,杨正南站在光线幽沉的门口看着她。她终于懂得以前谈到儿子时,他为何给她孤旷高野之感了。真正的大恸是淡而灰败的,不七情上脸,但深入骨髓。 走过拐角,陶家欢靠着墙哭了,然后抹去眼泪,输入密码进门。连翘和秦舟都还没睡,他俩追的电视剧新一季刚出。 陶家欢去卫生间洗把脸,她今晚哭惨了,眼皮都肿了。连翘发现她情绪不对,追到卫生间:“跟他闹别扭了?” 陶家欢心一酸,眼泪又掉下来:“他儿子丢了,今年是第 20 年。” 寻子那 13 年,杨正南骑行了 40 多万公里,走遍万水千山,连村落都跑遍了。乡镇村民对异乡人很警惕,取信于人,才好打探情况,他会根据当地特产隐藏真实目的,有时收毛皮,有时寻药材,或者找些不三不四的借口,老婆跟人跑了,母亲走丢了,奉老板之命寻找躲债人。 秦舟连说了几声老杨真惨,连翘觉得倪芳更惨,她是怀胎十月生下孩子,而且是眼睁睁地丢的。这么多年,他俩得有多煎熬。 大学时,秦舟和女朋友看过这类题材的电影,女朋友走出影院还在哭。秦舟怒骂人贩子该死,问:“我们能想点什么办法吗?” 陶家欢也问过,但这 20 年间,所有办法都尝试过,知情人都帮过忙,警方也没放弃过寻查。想和那孩子重逢,只能寄望于两种方式,一是继续大海捞针,二是孩子有记忆,自己在寻亲网站上登记。杨正南和倪芳的资料都已入库,那孩子登记很快就能比对上,但他没出现过。 秦舟搓搓手:“才 3 岁多点就丢了,肯定没记事。我记事也晚,我爸妈收养我,我刚 4 岁,什么都不记得。” 连翘想了半天,她最早的记忆是父亲带她逛小巷,坐船,那时她快 5 岁了。 陶家欢最遥远的记忆能追溯到幼儿园小班,对床小朋友爱咬被子,她说咸咸的很好吃,陶家欢也吃了,不爱吃。她就记得这个片段,再有记忆是陶家乐学自行车,连人带车摔了,把她撞倒了,膝盖破了皮,父亲把陶家乐打了一顿。 秦舟记得起来的是 5 岁多,他很羡慕邻居孩子背着书包去幼儿园,自己只能待在家,有天母亲怀了妹妹,他高兴得在地毯上打滚,总算有人跟他玩了。 秦舟没读过幼儿园,连翘知道,陶家欢是第一次听说:“为什么待在家?” 秦舟说:“我得过川崎病,我亲爸亲妈没钱治,我养父母帮了忙。后来我病好了,但身体很弱,得养着,我妈什么事都不干,就在家陪我,教我。她读了大学,教得很好,我直接去读小学,被破格录取了。” 端午节时,秦舟寄了礼盒,母亲说了谢谢。这一个多月来,母亲时不时发点不痛不痒的信息,工作忙不忙,想不想吃哪个店的招牌菜,但对秦舟和连翘结婚的事一句不提,也不问连翘,秦舟不痛不痒地回答了。 父母一天不邀请秦舟带媳妇回家,秦舟一天不低头。他不想伤母亲的心,但连翘也是他的家人。 连翘看过新闻,有人在短视频网站上看到熟悉面孔,经联系是被拐 20 多年的亲戚,她思忖:“他俩也发过寻子视频吧,我们买点推广?” 陶家欢说倪芳一直在做这件事,秦舟说:“你记得让老杨发给我们,我们都行动起来,多发点地方。他也真是的,我和他不熟吗,问过几次了,每次都支支吾吾不说实话。” 陶家欢也不满:“他连他女朋友都瞒着。” 连翘总觉得情侣之间得有深谈,不曾想杨正南揭开的是血淋淋的伤疤,但她能理解他为什么不说。 痛苦太深重,满腹辛酸,愁肠百结,一个痛苦的人很难是直肠子。你不能苛求他有话就说。说了能怎样呢,杨正南和倪芳需要的是奇迹降临,不是别人唏嘘几声,20 年间,他们听够了。 连翘读中学时,还住在旧居那边,附近巷子有对夫妇刚上大学的独女被人杀害了,所有邻居都在议论。几年后,有人说起他俩,仍是“就是女儿被杀了的那两人”。 女儿遇害后,那对夫妇变得很孤僻,不怎么跟人来往。后来他们搬家了,可能既不想被当成谈资,也不想被人可怜,能躲就躲。 连翘想杨正南和倪芳也一样,他们想跟人交流,会找同病相怜的人,不会跟新相识倾诉,何况家里这 3 个人论年纪是他们的小辈。 秦舟也理解杨正南了,自己的养子身份,连翘被继兄偷窥,都是情境到了,才向对方诉说,没那么容易说出来。工作太累了,受气了,有时都不想说话呢,更别说 20 年郁结在心。 陶家欢很伤怀:“我今天和他有件事没谈妥,不晓得他会不会给我满意的答案,不能的话,就只好只跟他谈恋爱了。” 连翘问:“什么事?” 陶家欢说:“我想和他生孩子,他说他想想。” 连翘脸色一沉:“是心疼他,才想给他生个孩子吗?” 连翘在“给”字上加了重音,陶家欢很惊异:“什么叫‘给’他生?是我和他生。今天知道他儿子丢了之前,我就想和他有个孩子了。” 杨正南竟然说得想想,他搞不好真不行了。秦舟忍住了没说:“你俩才谈多久,考虑生孩子还太早了吧?” 陶家欢说他俩从恋爱到结婚很快,说不着她。她喜欢孩子,想生一个,这两年不生,以后也会生。如果杨正南是同龄人,她就能效仿连翘,事业有根基了再生,可她偏偏爱上老男人,她早点生,杨正南就能多陪孩子一些年。 陶家欢从小就有当母亲的想法,不晓得多爱打扮她的玩具娃娃,总去母亲工作的丝绸店找布头给娃娃做裙子。她高中时就说过,以后找不到喜欢的,就买精生子,当个单身妈妈很酷。连翘明白她想生孩子不是心血来潮,问:“你认定找他生吗?” 理论上说,陶家欢想要孩子,有天跟杨正南分手,她能和新男朋友生。但如果她和杨正南感情好,不分手呢?两人结合,能生个相貌和智商都不错的孩子,那么,为什么不和他生,而寄望于一个不知猴年马月出现的男人? 在西山摘杨梅那天,陶家欢听出杨正南和秦舟有相同点,两人都不是“大老爷们哪能主内,就得在外面挣钱”的类型,她相信如果杨正南愿意要孩子,能履行好父职,是良好的合作育儿对象。 秦舟笑嘻嘻,打着挣钱旗号,逃避育儿责任的“大老爷们”,很多人挣得不比妻子多,下班后窝在办公室打游戏,或是跑去搞无谓的应酬,没在挣钱。 陶家欢胸有成竹:“我是要向上走的,得多花点时间精力在工作上。他主内,能胜任。姐,我和你性格不同,但人生大方向一致,找的男人也有共性,都是温厚贤良,宜室宜家的。” 秦舟哈哈笑,连翘问:“你忙成那样,有空生孩子吗?” 陶家欢给她看备忘录,明年过完年,她有几个月不大忙,能做好备孕。后年除非临时加任务,她上半年基本都在苏州,不那么累,生产前后能休一阵。她和肖姗成了主管会计师的得力助手,主管会计师不会因为她生孩子就清退她,退一万步,以她攒的项目经验,再找个不错的工作不难。 现在万事俱备,就差杨正南点头了。按连翘的第一反应,他没有理由拒绝,但设身处地去想,他找了快 20 年,也没跟哪个人再要个孩子,说明在他心里,孩子不是用来弥补遗憾的,相反,会带来矛盾。 孩子是牵绊,相处久了,会不会不去找第一个?即使他生活在宠爱里,也有权知道真相,生身父母也有权和他团聚。淡忘像是背叛。 陶家欢有诚意,有计划,但杨正南会担心自己被两人的孩子拖住吗?连翘说:“你别逼他,让他自己想透彻。” 这两姐妹扯得太远了,秦舟直取关键:“你先跟他睡吧。” 接个吻都磨磨唧唧,还是在别人坑蒙拐骗之下才破局的,秦舟对杨正南持有怀疑态度。他体格再好,岁月不饶人,咳。 深夜,陶家欢跟两个好友谈得热火朝天。宋琳提醒他,中年男人的衰老速度很快,就算杨正南现在还行,她未必能享用多少年,但得面临他漫长的衰弱多病期。杨母也上了年纪,还有几种疾病,陶家欢想和杨正南结婚生育,得多想想后果。 将来要为两个老人费心,陶家欢扛得起。跟同龄人恋爱,就能保证享用很多年吗,也难说。假如她和杨正南能有 10 年的恩爱缱绻,就很满意了,10 年后再做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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