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怕他是被拐者,也怕他不是。连翘和秦舟并立看花式喷泉,它升腾,降落,随着旋律起舞,散落盛大优美的水花。 西餐厅旁边是炸鸡店,孩子们冲出看热闹,路人纷纷拍照。秦舟得意非凡,拍摄视频发到朋友圈,为西餐厅打广告:“连翘和朋友入股的店,报我名字打 7 折。” 打完广告还嫌不够,秦舟说:“连老板去跟收银说一声,今天全场打 7 折,算我的。” 这家伙太开心了,连翘拧他一把,回店操作,她也想普天同庆。走进店堂里,她回头望,秦舟还在高兴,围着花式喷泉转圈,手舞足蹈的,像个孩童。她的眼睛有点湿,一瞬间推翻了自己。她还是做不到偷看别人手机,回家后她就对秦舟直言。 秦舟可能会气愤,会伤心,但连翘希望自己保持诚实,对爱人坦荡,不违背当日订下婚约时的誓言,她绝不欺瞒他。 秦舟气愤,伤心,就再想办法哄他高兴吧。连翘隔着落地窗看他,他说看喷泉的路人都不知道自己在见证一个女人表达爱意,他好得意。他这么喜欢这份定情纪念日礼物,她也好得意。 去年看金鸡湖音乐喷泉接吻时,秦舟对光控好奇,想着以后能接个这种项目,连翘记住了,给予他别样的浪漫。秦舟暗觉自己准备的礼物不够好,把视频发给杨正南显摆:“我家大王送我的纪念日礼物,哪天你来带相机来拍吧,你拍摄水平比我高。” 七彩喷泉光影变幻,美轮美奂,杨正南问:“连翘设计的?” 秦舟说:“对!我特别喜欢看喷泉。我想给连翘放烟花,你认不认识这方面的人,我来想图案,明年情人节放给她看。” 杨正南在湖南寻子时,结识一个做花炮生意的人,他们厂的设计制作能力很强,两人互相加过对方,杨正南经常看到他发产品图:“明天我拉个群,你和他聊聊。” 杨正南果然认识各行各业的人,秦舟靠着西餐厅玻璃橱窗看花式喷泉,小时候,他和父母还住在旧家,他房间窗外斜对面是小区的喷泉,水从昂首向天的石头锦鲤口中喷出。有天水柱在阳光里折射出斑斓光芒,他看傻了。那是他对彩虹最初的记忆。 那时母亲怀上秦绊雪了,秦舟 5 岁多了,但不被允许出门,他总坐在床上看喷泉。每逢下雨天,小区孩子都出来踩水,还趴在喷泉边捉锦鲤。雨天水位升高,他看到有人捉到过,好想和他们一起玩。 无数人走来走去,都向喷泉行注目礼,秦舟确定这是自己收到最好的礼物,他被热切地、大张旗鼓地爱着,不再是童年时被关在家的病孩子,轮到别人羡慕他了。他胸腔被兴奋撑炸,哐哐发语音:“老杨,你有没有觉得,喷泉和烟花本质是同一种东西?看到就会惊叹,想欢呼,想唱歌,想跳舞,所以用它们来搞庆祝。” 秦舟说完,又发了一条:“喷泉明明是水,却像火,忽然一下子升起来,漫开来。你也帮我想想烟花图案吧。” 儿子丢失前的国庆节,杨正南驮着他看烟花,儿子眼花缭乱,哇哇大叫说好看。之后有天,倪芳浇花,儿子捏住塑料水管口,朝天上一气乱喷,淘气地说:“妈妈你看,我用水放了烟花。” 水喷得到处都是,母子俩身上也溅湿了。倪芳抓着儿子的背带裤,拎回屋洗热水澡,对杨正南夸儿子长大能当诗人,他说水花像烟花。 童言稚语都被倪芳记录在本子里,儿子看到烟花说火在跳舞,看到喷泉说水在跳舞,倪芳说儿子随她,爱美,喜欢那些莫可名状的事物。 杨正南脑子里恍恍惚惚,再听几遍秦舟发的语音,他说喷泉和烟花是水和火最美的展现形态。倪芳说,日本能乐大师有个理论叫风姿花传,意思是风的姿态由花来传达。一般情况下,人们看不到风的形状,通过漫天飞舞的花瓣欣赏它的存在。 许许多多的声音重叠。赵恺说,师父,你们两个长得有点像诶;陶家欢说,秦小舟当新郎那天,我在想你年轻时穿正装肯定和他很像;在小面馆吃东西,老板说,你有个这么大的儿子? 母亲说,他真像你当兵刚回来的样子;秦舟说,大户人家好像都长得差不多,我怎么感觉好像来过。 杨正南心跳得山呼海啸,拨打秦舟电话,没察觉自己的声音透出了紧张:“秦舟,你发个定位给我,我马上来找你。” 秦舟发了定位,再和他的花式喷泉待一会儿,回西餐厅谈天,他想不忙时找厨子学点技术。 连翘坐在高脚凳上喝果汁,心态很轻松。如果秦舟背后真有个破碎的家庭,就把他父母接到身边团聚,希望他们都健在,都安好。如果是她小人之心,逢年过节她就和秦舟回南通看养父母,但那两人殊为不可爱,将来他们肯来苏州养老,她也不想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努力再买套房子吧。 秦舟和厨子约定联手开发创意菜,手机响起,是杨正南:“你在哪儿?” 落地窗外,对面街上,杨正南跳下网约车奔来,秦舟有点诧异,朝外走去。连翘知道杨正南有南通方面的线索会先跟她说,并不担心,慢慢跟出去。 花式喷泉升起,落下,背景音乐《地尽头》唱腔哀婉,杨正南走向秦舟。那么多不经意的细节串到一起,他带着“这是我儿子”的眼光看秦舟,他长了一双和倪芳很像的漂亮杏仁眼,只不过他性格纯良,眼神像小鹿一样无辜,倪芳的眼睛是受过训练的水灵灵,神不大像,就差开了去。 再看秦舟的下半张脸,从鼻梁到下颌骨,分明是像自己的。但他活泼,没自己内敛,静下来才能这样细看端详。 儿子长大是秦舟这样吗?杨正南走到他面前劈头问血型,秦舟和倪芳都是 B 型血,对上了。 秦舟摸不着头脑,杨正南神色更显紧张,指着自己的腰间处,问:“你这里有疤吗?” 爷爷奶奶换床品习惯先搓一搓污渍处,大木盆里浸泡着床单,杨嘉忆总喜欢蹲在盆边玩水。他蹲下来小小一团,爷爷没注意到,拎着刚烧开的热水泡茶,杨嘉忆冷不丁站起来,冲撞到爷爷,水壶里的热水溅到他身上。 杨嘉忆被烫得哭叫,爷爷隔着衣服抚了几下:“不哭不哭,我们去吃冰淇淋。” 沸水温度太高,爷爷抚的那几下,让皮肉分离,惨不忍睹。杨嘉忆被送去医院输液和涂药,后腰留了一块兵乓球大小的伤疤。 秦舟腰窝处有块凸起的椭圆形红疤,他觉得很难看,但连翘经常会亲那儿。杨正南有此一问,他懵了:“你怎么知道?” 杨正南越发急迫:“能不能让我看看?” 秦舟呆若木鸡,杨正南动手脱他大衣,他卷起毛衣,从裤腰里揪出衬衫,露出腰肉。杨正南眼泪涌出,揽过他的头,按进怀里。命运把儿子还回来了,好好地还回来了。 假如收秦舟为徒,多教教他功夫,可能在练功房,就看到这处伤疤了;假如能早一点咂摸别人说的话,可能就会请求他采集血样了。但是谁知道,谁知道命运如此诡奇,并且自有安排,直到所有线索汇聚到一起,才铸成一把钥匙,开启相认之门。 杨正南似乎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只能嗬嗬发出无意义的音节,说不出话,也哭不出声,秦舟心里激起惊涛骇浪。杨正南问他血型和伤疤,都不会没原因,他不确信地喊:“老杨,老杨?” 前尘往事在刹那间洞悉,连翘走到两人身边,杨正南的反应她都看到了,她猜出原因,但不可置信:“你确定吗?” 杨正南眼中有泪:“秦舟,你把你做的基因检测立刻发给我,我找人做比对。” 秦舟有点木木的,连翘拿过他手机,发给杨正南。杨正南转出去:“我们去司法鉴定中心做个复检。” 倪芳手机无人接听,杨正南给她发信息,惴惴不安,点开手机相册里杨嘉忆的照片,看看他,再看看秦舟。 寻子海报上的照片,是杨嘉忆失踪当天上午去相馆拍的,纪念这一年又过去了。 陶家欢转发的寻子视频里有这张照片,秦舟看过,记忆犹新。海报上写着姓名、小名和年龄,被拐时 3 岁 4 个多月,会说父母姓名和家庭住址,记得父母手机号码,会背唐诗,会数数,会说简单英语。 以“这是我小时候”的想法看自己,从陌生到熟悉,秦舟撑着额,藏住眼泪。他不是生身父母无力医治,才被迫送人的病孩子吗?寻子海报上那个幼小聪明的杨嘉忆真的是他吗,他不记得,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连翘抱住秦舟,秦舟下巴顶在她发顶,身体轻微发着抖。他听到连翘哭着问:“他没得过川崎病,是不是?” 倪芳回拨电话,问杨正南什么事,杨正南一开口,声音哽住了:“芳儿。”停了一下,他说,“毛豆可能找到了。” 杨正南走开讲电话,秦舟转头看他,曾经观看这类题材电影,他为之伤感过,却从没想过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电影里寻子的主角活得像江湖浪客,随地躺卧,随时上路,睡觉时蜷缩着,仓皇而警醒,是穷途末路的兽。原来杨正南和倪芳都曾是那样的人。 相识快两年,到今天才有机缘相认。杨正南通知倪芳赶去市局法医学司法鉴定中心,他在那里有熟人,能为案件侦查快速提供鉴定。倪芳心急如焚出发,杨正南想给陶家欢打电话,但想拿到确认结果再说,他太怕又是空欢喜一场。 两个男人情绪不稳,连翘坐上驾驶位,导航去市公安局。路上,杨正南接到电话,秦舟那份基因检测报告,跟数据库里他和倪芳做了比对,符合遗传规律,并达到同一认定水平。 杨正南哽声道谢。这 20 年来,他算着儿子的年龄,路遇小学生、中学生、大学生,总会多看几眼,想儿子读小学了、读中学了,可能还考上大学了,他希望那个家庭不穷困,能给儿子读书的机会,更怕儿子遭遇不幸,成了残疾人,沿街乞讨。 设想过种种可能,没敢想儿子考上了全国最好的几所大学之一,更没想过已经和儿子在人海里相识,还离奇地成为一家人。 儿子小时候很顽劣,电视上乡下孩子放野火,儿子模仿着也放了一把火,把晾晒在院子里的床单点着了,拍着手说床单和火苗手拉手在跳舞。 风尘仆仆而来,风尘仆仆而去,支撑着杨正南的,是儿子咯咯笑着烧起来的那团火。它在他心里狂风卷着枯枝燃烧着,引领他走遍天涯去找儿子,纵然父亲病故,母亲老去,他有了新的爱人,它依然在心里不死不灭地燃烧着。 杨正南捂住脸,眼泪从指缝渗出。副驾上,秦舟流着眼泪,从后视镜看他,在被养父母拿孝道故事熏陶养育之恩大于生恩时,生身父母扛着寻子海报,满世界找他。他问:“老杨,我小名为什么叫毛豆?” 杨正南说:“你妈妈取的,你睡醒了头毛炸着,她说你毛乎乎,尖尖角,很爱笑,笑起来甜甜的。” 秦舟一笑,眼泪滚落。连翘腾出一只手,摸一把他的头毛:“原来某人从小就是个粘人精小甜豆。” 到了市局,双方采集血样送检,杨正南的熟人安排人员紧急检测。之前那份比对报告已经说明一切,这次复核是走办案程序,一个被抢走的孩子,是如何一步步成为另一对夫妇的孩子?警方和当事方有权调查真相。 “芳儿,小秦舟可能是我们毛豆。”倪芳赶来市局采血,怔然地看着父子俩,秦舟的身高和面部轮廓随了杨正南,眉眼像她,结合了双方长处,小时候可爱,长大很帅气。她对秦舟一见如故,杨正南也不掩对他的偏爱,原来都是出于亲情吸引。 连翘观察着这一家三口,以前是没往这上面想,把他们当一家人看,就看出像了。只可惜他们跟陶家父子不同,那两个人像从一个饼印里扣出来的,不然认识第一天,杨正南就把秦舟抓来做鉴定了。 DNA 再次比对成功,证实秦舟确系被拐儿童杨嘉忆,也证实他和杨正南及倪芳存在血缘关系,一家人痛哭相拥。 身世飘零,恍然如梦。秦舟抱住连翘,用力得像要把她揉进骨头里。她闯入天弓电子,把他卷进是非里,才有了这场命定的团聚。 杨正南走到一旁给陶家欢打电话,陶家欢惊叫,然后哭了。她想请假从扬州赶回来,杨正南让她专心工作,他接下来得追责,会随时跟她说。 秦舟刚认亲,有点拘束,话很少,不像当朋友那么自如。走出市局,他开口:“我明天想回趟南通,我有很多话想问他们。” 养父母说生身父母贫穷愚昧,养不起孩子还生好几个,生而不养是混账。不是这样的,根本不是这样的。这么多年来,他们那些喜怒无常的行为,比如对苏州极大的排斥,在听到儿子交上了警察朋友时勃然变色,在被问到川崎病时的哭泣,是出于心虚和恐惧吗? 那对养父母不是大爱无边,收养了一个“快要病死”的孩子,他们涉嫌违法。公安机关将展开调查,这之前,杨正南和倪芳想和他们谈谈,他们和秦舟有 20 年的感情,得尊重秦舟的感受。杨正南说:“我明天请假跟你一起去。” 连翘说:“我也一起。” 夜已深沉,4 人商议明天早上出发去南通。连翘开着车,先送倪芳回家,再送杨正南。车开到巷口,杨正南犹豫了一瞬,母亲应该还没睡下,转念一想,把事情处理完再正式认回来吧,来日方长。
第94章 连翘停好车,挽着秦舟胳膊回家。两人走在寂静的巷子里,头顶是一轮标准的、辉煌的大月亮,月光洒落人间。 家门在望,秦舟注视着求婚时坐过的斜坡屋顶,鼻子又酸了。养父母告诉他,生父姓吴,是在南通打工的安徽人,大学时,他和同学去安徽宏村旅行,感觉建筑风格很眼熟,他想可能对故乡留有记忆。 踏上苏州土地,秦舟发现此地更有前世之感。不过浙江绍兴他也有过错觉,猜想生身父母在江浙水乡打过工。寒山寺的钟声使他倾向于苏州,不是绍兴,因为他一定听过这钟声,否则不会条件反射地难过。 原来苏州正是故乡。有父母,有爱人,有喜欢的工作,要好的朋友。 家里有暖气片,进屋暖和多了。秦舟去书房拿杯子,想倒杯热水喝,书桌上摆着杨正南送的比目鱼化石,一旁是倪芳送的栀子花咖啡杯,他悲从中来。 曾为养父母不来参加婚礼伤心失望,却不知道爸爸妈妈都在为儿子的婚礼忙前忙后,倾尽资源。可是妈妈没能亲眼见证儿子走进婚姻殿堂。 只听过杨正南和倪芳以大名称呼彼此,今天杨正南脱口喊的是“芳儿”,如果儿子不曾丢失,他们还会是一对相爱的人吧。多年后,旁人看去,他们依然很般配。 秦舟痛彻心扉。他不愿意说团圆是幸运,毕竟有更多相同遭遇的人还处在不幸里。连翘端来热水,轻拍他肩背,两人分着喝了一杯水,连翘说:“洗澡去吧,明天得赶路。” 秦舟洗完澡,回卧室把暖气片温度调高些。连翘上楼,卧室里,他不声不响地躺着,睁着眼睛看天花板。 这家伙昨天还为跟养父母关系破冰开怀,琢磨元旦买礼物回家,今天身世就被颠覆,大起大落,心被摔得四分五裂。连翘静静抱住他,他得消化一阵了。 两人婚礼前一天,倪芳和众人布置婚典现场,秦舟请她们吃饭答谢。倪芳很佩服昆曲《浮生六记》演唱者的功底,秦舟想问她嗓子为何败了,没好问,今天他才想到原因。他丢了,倪芳哭得太多,嗓子败了。 陶家欢和杨正南的婚礼上,证婚的老领导说杨正南曾经解救人质,抓捕毒贩,在桃花坞吃饭时,秦舟让杨正南讲来听听,杨正南大略讲了讲。 有个精神病人将母亲和儿子劫持在房内并反锁,欲将其杀害,特警队接到指令赶往事发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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