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这几栋楼是早些年各学校分配的教师家属楼,住在这里的几乎都是老教师或者教师家属,卧虎藏龙,很多教授副教授,也有高校退休的院长副院长。 狄家人和小区里很多邻居都走得近,逢年过节互相串门,礼尚往来,唯独和楼下那位独居的老人并不来往。 听说祖父早年曾尝试与人家接触,对方横眉冷对的,并没有给狄家任何面子。 这事儿把祖父气得不轻,再也没和人家走动过,饭桌上偶然提起,也是一拍桌子,评价人家是“孤僻奇怪的老头子”。 因此,狄玥以为楼下那位老人应该不太好相处。 但梁桉一却能安然进人家的门,有时还和老人在小阳台燔爇蚊香、摆桌品茶,为什么? 狄玥忍不住小声问他,为什么楼下那位老爷爷,居然肯天天放他进门? 她这样问时,梁桉一原本靠在楼下阳台围栏上,举着手机在耳侧,仰头望她。 听完,他难得表现出些许不自在,偏头,无奈似的一笑。 狄玥更好奇了:“说说嘛梁桉一,你到底怎么进去的?” 原来楼下独居的老爷爷是音乐专业退休,喜好有二:听琴声、品香茗。 早在上次狄玥被“禁足”,梁桉一已经想过来看她,打听再三,然后投其所好而来,闭门羹当然吃过,但他每天换着乐器给老人家演奏,次次提来上好的茶。 算算也一个多月了,连二胡都拉过,终于哄得老人家开心,结下忘年交情,才肯借阳台给他用。 明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可他眼里映着灯辉,笑称:“靠卖艺换的机会。” 霁月清风,只需要梁桉一这样一笑,便能磨平狄玥心里所有的焦灼,填充她不肯言说的孤独感。 这些天狄家人态度转变很快。 最初时,他们觉得狄玥的“不懂事”“不听话”“失去掌控”让他们棘手,当然,也不愿面对鸡飞蛋打的现实,互相推脱埋怨。 但他们是冷血而理智的,渐渐把狄玥从“能为狄家博得名声”的利器,重新判定成“会为狄家丢脸的毒瘤”。 家里平静下来,祖父、父亲和继母不再争吵,三个人似乎达成了某种统一意见。 有亲朋过来做客,问起狄玥的情况,祖父都会叹气,然后和客人们讲,这些年他们也从来没亏待过狄玥,但人家孩子有自己的主意,他们做长辈的也没办法。 讲完再叹一声,语气似乎恳切:“有时候真的是不知道,孩子什么时候就学坏了,拉不回来喽。” 客人们深表同情,都觉得狄玥太不知好歹。 继母同闺中密友打电话时,也会佯做无奈地说,真的是没办法,毕竟是别人生的孩子,就像养不熟的白眼狼。 所有人都在讨论狄玥的“不是”,只有梁桉一告诉她,任何人都会有委屈的时刻,但不必活在别人的言语中。 他说,人都是这样,做不到人人喜欢,能自洽就好。 自洽。 狄玥点点头,表示她明白。 那晚飞来一只好大的蝉,吓得狄玥手机差点跌落到楼下。 梁桉一靠在楼下笑话她,问她就这样的胆子,还想当自然科学老师? 狄玥反驳:“我简历投的是课外活动老师!” 电话里顿了几秒没有声音,梁桉一只隔着月色,凝眸看她。 他并没问她是哪所学校,可狄玥总觉得,梁桉一知晓些什么。 那天挂断电话前,梁桉一居然叹气。 狄玥纳闷:“怎么,你被我祖父传染了么,跟着叹什么气?” 他说:“想抱你。” 第一次和狄家人谈判,在7月23日那天。 农历大暑,却在清早起床时,下了几滴雨。 天色闷沉,狄玥与狄家人坐在客厅。 起先他们谁都没说话,狄玥捋顺着思路,脑子里反复闪过梁桉一的话,昨晚通话时,他叫她不要急,积微成大、陟遐自迩。 但明显有人比她急多了。 祖父和父亲显然已经不愿再对一枚“弃子”多费口舌,所以这次,是由继母开口:“狄玥,是这样,我们想过了,你既然有自己的打算,我们不拦着你。之前你惹出来的那些麻烦,我们也既往不咎。只是狄家这么多年对你,还是很好的,你说对吧?” 糖衣炮弹而已。 狄玥知道,在这些天里他们一定估计过她的大致财务状况。 自己也盘算过,这些年的奖学金、各类比赛的奖金,以及以这些为本金存款所生得的利息。即便本科开始学杂费都已经是她自己出,但她这样节省,连娱乐时间都没有,攒下来的钱还是挺多。 七七八八加起来,手里差不多有二十多万余钱。 家庭不再干预,学校那边的退学申请也终于进入流程,只等审批。 是时候该准备离开了。 凉城那边她已经投去简历,也计算过那边的生活开销。 一个月房租两千块左右,等工作确定下来,先付一年的房租,再加上一些生活开销,狄玥打算给自己留五万块。 剩下的钱,都给狄家人。 看得出来,继母对她的决定还算满意,这次谈判也就比较顺利。 这大概是这么多年来,她做过的最大的决定,还以为晚上会因此失眠,但却没有,睡得不错。 只是入睡前她听了Josefin的歌,于是那位明艳的女星,也就入梦而来...... 梦里的Josefin环状耳环晃动着,上一刻还笑靥如花,听到旁人质疑“L”的相貌,突然就蹙起了眉。 她的指甲做过养护,底油是健康的淡粉色,指尖不满地敲在桌面上,急促的“哒哒哒”引起那些人回头。 Josefin说:“我说真的嘛!” 那应该都是访谈节目里的片段,可梦里,狄玥坐在主持人的位置,Josefin急急地同她讲:“‘L’真的很靓仔的,不然我叫‘L’来给你们看啊。” 一袭丝绒帘子被掀开,梁桉一从后面款款走出来。 他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脸上怀揣淡淡笑意,目光是看向Josefin的。 Josefin很得意,跑过去挽住梁桉一的手臂,扭头对狄玥说:“你看,我说他很靓仔,没骗你们吧?” 狄玥自梦中惊醒,猛然从床上坐起来。 睡前手机压在枕头下面,耳机忘记摘,这会儿被扯得掉落下去,只剩下耳机线耷落在肩头。 在此之前,狄玥从未想过梁桉一和“L”之间会有什么关联,可梦中幻境未必是假的。 仔细想想,是她忽略了,梁桉一的快递盒上不是明明白白写着,收件人是“L”? 同样的称呼,同样是作词人,这未免太过巧合。 前些天看那条视频时,狄玥还在偷笑,觉得Josefin和“L”一定有些什么情愫,不然她怎么会在人前那样护着他。 此刻想来,却笑不出来了。 她甚至恍然想到,梁桉一在吸引人注意力时,也习惯用指尖轻敲桌面。只不过他敲得缓慢,给人一种从容不迫的感觉。 不像Josefin,又急又快地敲下去,先暴露了心事。 狄玥把手探到枕下,翻出手机,按亮屏幕想了想,又锁屏放下。 这样的关系,梁桉一是不是“L”,又或者,他是否和出色的女星有过一段情,其实都同她没什么关系。 应该是没关系的。 只是狄玥睡意全消,心里翻江倒海着难以平复的闷。 再次解锁手机屏幕,还是忍不住想要去搜索“L”相关消息,却意外看见邮箱app右上角,静静地躺着红色的“1”。 是凉城那所学校的回复邮件,邮件里说希望狄玥这个月月底去参加笔试和面试。 这是好消息,她该高兴的。 可心里总有什么东西扯着她,让她有种哭笑不得的摇摆。 “何堪最长夜,俱作独眠人。” 狄玥彻底失眠,握着手机在卧室里转,最后转去了小阳台。 街道阒无一人,灯火顿歇,楼下阳台栏杆上拴着一只黄色的鸭子氢气球,随夜风摇摇晃晃。 她想起梁桉一今晚让氢气球带着玫瑰花飘上来时,她得寸进尺地趴在栏杆上问人家,为什么每天都是黄色鸭子,没有别的动物卖么? 梁桉一问:“你喜欢什么动物?” 做了近20年提线木偶,狄玥哪里有自己的偏好。 想来想去,觉得小兔子还蛮可爱,白白净净的,还有两只大耳朵。 她问梁桉一:“这种氢气球有小兔子的么?” 梁桉一说没有,顿了顿,又问她:“喜欢兔子?” “还挺喜欢的。” 于是懒洋洋靠在楼下的人,举起两根手指,比了个“耶”的手势放在自己头顶,面无表情地问她:“喜欢么?” 作者有话要说: 1.“何堪最长夜,俱作独眠人”《冬至夜怀湘灵》白居易
第23章 2014.7(10) 这一夜无心睡眠。 过去狄玥设想过,有朝一日她得以脱身,不用再做不知劳累的机器人,不用再扮演被提着线的木偶,会不会高兴得彻夜难眠? 确实难眠。 但好像也并不都是因为获得自由。 明明未来已经掌握在她自己手里,有太多事情等着她亲自操劳决策。 一切都在向着她想要的那个方向进行...... 可就像头顶悬着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她不安地怀疑,真的是“一切”吗? 狄玥坐在寂静长夜里,月色溶溶,窗台上那瓶红玫瑰即将凋零。 她反反复复在思量着的,总是关于梁桉一、“L”和Josefin。 要多熟稔、要在一起生活多久,才能沾染上对方的习性? 才能在无意间用他惯用的动作,去表达自己的情绪? 还是说,原本那样用指尖敲桌子,就是Josefin的习惯,被影响的是梁桉一? 梁桉一是否也送过玫瑰给她? 想来,Josefin那样明艳,红色玫瑰应该与她十分相称。 像蚂蚁啃噬五脏六腑,辗转反侧,难以安生。 网上搜索两个人的名字,几乎什么都找不到,翻看良久,才看见早年间的一则报道,夹在成堆的明星八卦中。 只寥寥一句“Josefin疑似恋情曝光”,连图片都模糊不清,要把手机亮度调到最大去审视,才分辨得出其中糊成一片的,是男女挽臂而行的背影。 只是媒体为博热度的捕风捉影而已,身高体型统统看不出,也没人说那个背影就是“L”。 但狄玥看完,仍怅然若失。 毕竟是在狄家人影响下生活过的,隔天起床,狄玥已然摒弃了那些杂念。 她像失忆一般,开始专心收拾行囊,准备步入新的生活。 这间卧室她生活了将近20年,真正能带走的东西,收来收去却也只有那么丁点: 书籍都是学科类的,没必要再拿;衣服也寥寥无几,本科之前,她几乎都是校服焊在身上,一直到升了大学,才有几件自己的衣裳,没什么美观打扮可言,只能说整洁干净;至于被褥行囊就算了,到凉城再重新置办吧;奖状、证书这些还是要带走的,到凉城入职也许用得上...... 狄玥有信心通过凉城那边的笔试、面试,但她也做过最坏打算: 她做过功课了,那所学校附有很多私立教育机构,如果没能顺利入职,可以去那边再找找试试。 她想,去了凉城应该就不会再回来了。 像是故意忽略那些赌气、别扭和纠结,狄玥给自己的理由是,来回折腾机票、车票也是一笔开销,现在还没有收入,凡事都节省些才好。 东西收拾得差不多时,梁桉一打来电话,问她今天是否还在“禁足”。 “不不不,我今天,又出狱啦!” 尽管她语气轻快,梁桉一还是品出了藏在那份轻松之后的事情原貌,他沉吟片刻:“东西收拾好了?我来接你。” 狄玥原本的计划是,找个酒店暂时落脚。 她一时被他问懵了:“......接我去哪儿?” “我家。” “可是......” 在梁桉一家当然更安全也更方便,他竟然愿意揽这么大个麻烦,狄玥最后塞了一沓奖状进行李箱,单膝跪压在箱体上,去拉拉链,“你不怕我住下来,以后赖着不走?” 梁桉一说,倒是希望。 这句被拉链“滋啦——”的长声遮藏住,她没听见,举着手机说:“你说什么?哦对了梁桉一,我还要先去趟银行,得取些现金才行。” “陪你一起。” 梁桉一的车子很快停到楼下,狄玥在狄家三双冷眼的旁观中下楼,上了他的车。 然后由梁桉一陪同,去银行取出20万现金。 狄玥抱着装满钱的帆布袋,像暴发户一样。 梁桉一边开车边问:“舍得都送出去?” 她摸摸最上面两沓,想得很开:“是有那么一点不舍得,不过这些不重要,都是身外物。况且,死守着固有资产生活是不行的,我有学习的能力,将来也会有赚钱的能力,这就够了。” 梁桉一空出一只手,比了个大拇指给她。 狄玥眼里闪动着光,她傲气地扬起下颌:“我不是逃离、不是隐遁,我是要开垦一片自己喜欢的新天地,创一个我乐意为之赴汤蹈火的新世界给自己。” 红灯,停。 梁桉一侧身看她,然后靠过去,托住她的下颌吻她。 “狄玥,你可以的。” 这天是7月24日,距离谈判才过去不到24小时。 狄玥抱着现金回到狄家,把帆布袋放在客厅茶几上,然后去拿了自己的小行李箱。 祖父、父亲和继母都在,但始终沉默着。 狄玥走前,站到客厅里,向他们深深鞠下一躬:“感谢你们多年照顾,保重身体。” 既然她不能成为谢庭兰玉,光耀狄家门楣,无论她说了什么,狄家三个人表情如出一辙,都是那样目光冷漠且不耐。 如果其他家庭的孩子想要离家,家里亲人会是什么反应呢? 狄家人只是血缘亲人,却并没有亲情可言。 他们也许不仁,她不该不义。 无论这些年过得是否开心,是否对她的家人失望过,有一点总不能否认:强压之下,她确实也获得了一些可以受益终身的能力。 谢谢,再见。 狄玥提着行李箱走出狄家的门,迈出最后一步才发现,这些天真的很累,身心困顿,像被抽光了所有力气,恨不能立即躺下。 疲惫地抬眼时,发现梁桉一立在楼梯转角处。 老旧楼道里阴凉,只有一扇不大的、窗台积满灰尘的窗口,阳光洒入,他就站在光线处,带着光晕走过来,抬手揉揉她的头发,又接过行李箱。 梁桉一拉着她的手,温声说:“走了。” 狄玥点点头:“嗯。” 跟着他走出阴冷的楼道,迈进7月暖阳。 那天晚上是梁桉一亲自下厨,做了顿丰盛的晚饭。 他做饭时,狄玥搬了张椅子坐在厨房里,美其名曰为观摩学习,其实是她不想独处。 但她又不老实,走到窗边去招惹那只伺机报复的鸫。 结果,倒霉的还是梁桉一家的窗子。 惹完祸,狄玥无辜地扭头,恶人先告状:“这小破鸟脾气真的好大!” 完全忘了自己刚才把手拢在颊侧,主动挑起战争,对着人家鸫鸟无声地“略略略”时的幼稚模样。 天气不错,夜风微凉。 他们把食物搬到楼上露台去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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