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小城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生活,梁父确认感染“HIV”后的第二个星期,他们举家搬到燕城。 梁父在这边念过书,又认识了梁母,也算是除了家乡外,最熟悉的地方了。 而梁母本是燕城人,这边的生活她也能很好地适应。 起初生活环境确实稍好些,离开多年,燕城没什么人认识他们,妄议逐渐退出生活。 但日子仍然如履薄冰。 对普通人来说的每一个平凡日子,梁父和梁母都心惊胆战,他们焦虑、不安、惶恐。 在这种折磨下,连爱情也不再纯粹。 接吻变得需要反复思量。 梁父张开嘴,用手电照亮口腔,对着镜子疑神疑鬼,不是觉得自己有口腔溃疡,就是觉得自己牙龈出血,他用生理盐水不断漱口,生怕出现一点点意外,把病毒传染给梁母。 而梁母也分不清,在得来不易的唇齿相依中,她心脏急速的跳动,到底是因为爱和心动,还是因为对病毒的恐惧和担忧。 不知何时消息不经意扩散,身边又有人知道了梁父的病情。 在那时,偏见是存在的,“HIV”的感染,通常被人联想到私生活混乱和犯罪;就算没有偏见,出于某种自我保护,大家也都是尽量避开。 他们的生活,像“莫比乌斯带”,无限循环。 无论逃到哪里,都逃不开流言与避讳。 国外亲友那边打探来的消息,则更令人沮丧: 依现有医疗手段,“AIDS”尚无治愈方法。 病毒会攻击人体免疫系统,使病人容易感染各种疾病,后期病徵极多,且死亡率非常高。 生活变得没有盼头、指望。 像是古装片里做士兵的群演,上千人穿着厚重盔甲,在酷暑天的沙尘里跟着队伍前行,浩浩荡荡,似乎很有气势。 可其实放大来看,表情都禁不起推敲,个个眼神麻木,浑浑噩噩地混着走下去。 漫无目的,只是走下去而已。 那几年难捱的时光里,即便他们经济上从来都有着压力,但父母确实爱梁桉一至深,对他音乐方面的培养从未停歇。 他们说:“宝贝,别怕,都会过去的。” 无望的生活,留不住的生命,这些精神压力,击垮了原本乐观积极的梁母。 白天她是坚强的母亲,是顶住经济压力的妻子,可在无数个深夜,她脆弱地被梦境惊醒,却无法说服自己,去亲吻她的爱人。 那些年,梁母总能接到国外信件、电话。 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动了离开的心思。 在梁桉一升初中后的某个春夜,燕城暴雨,雨势大得像是要把整座城市倾飐。 梁父和梁母就在那天夜里,决定离婚。 他们征求了梁桉一的意见,问他是否愿意同梁母出国,去外公外婆家那边学习、生活。 梁桉一拒绝了。 他那时才十几岁,还是个孩子,但他仍然觉得自己可以撑起他和父亲的生活,他毅然决定留在燕城。 窗外大雨倾盆,梁母愣了愣,突然掩面,失声痛哭。 也许在某一刻,她在梁桉一坚毅的眼神里,看见了曾经的那个自己。 那个大学刚刚毕业、辞别亲人,毅然奔赴南方小城去找梁父的自己。 梁父拍拍梁母的头,轻声安慰:“别哭啊,明天还要去办离婚手续,眼睛肿了,出门要不漂亮了。” 那夜之后,家里只剩下梁父与梁桉一。 也不是没有过幸运。 梁桉一的音乐启蒙老师在他们搬家到燕城后不久,刚巧也到燕城发展,说是一线城市教育认知稍微好一些,做艺术培养机构也相对会赚钱些。 老师极重视梁桉一,对患病的梁父也没有偏见,经常来家里做客,也经常让梁桉一帮忙做些工作,然后付给他报酬。 “世事漫随流水”。 在那之后的几年,梁父的病情并没有出现奇迹,某个雨夜,他父亲逝世于卡氏肺孢子虫病,简称“P/CP”。 那是由于“AIDS”引起的免疫力低下,而感染的。 大多数时候,回忆是以联想为基础的。 也许那些回忆让梁桉一难过,所以很多年里,他极度排斥降雨时的阴冷潮湿。 偶尔严重时,也会因天气不佳而头疼、失眠。 唐良分析着和狄玥讲,他个人觉得,梁桉一对雨天的那些反应,有些像心理创伤。 但梁桉一这个人,对自己的事几乎闭口不谈。 唐良最初也是一无所知,还以为“L”只是有个性、孤僻、喜欢独处,才找了个借口打发公司的人。 毕竟艺术家们多得是怪癖,公司里连给脚趾头戴戒指的人都有,不喜欢雨天算什么? 真正发现端倪,是某次唐良不请自来,去梁桉一家闹事儿。 “我那会儿觉得,他是我情敌来着......” 唐良摸了摸鼻尖,挺不好意思,“有一阵儿我很迷恋Josefin,自己感觉时机挺成熟了,买了花和人家表白,结果Josefin告诉我,她倾心的人,是‘L’。” 那天唐良闯到梁桉一的住所,一脚踢开房门,却意外看见梁桉一面色泛白,闭着眼靠在沙发里...... 讲到这里,唐良瞥见狄玥表情上有些变化,也许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此刻不赞许地蹙起了眉。 唐良连忙解释:“欸,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啊,现在我们哥俩感情挺好,那时候小,才20多岁,冲动,都是冲动!” 且那天唐良计划中的斗殴,也并未发生。 梁桉一靠在沙发里瞥他一眼,然后从抽屉里拿出止头疼的药片,服用后,理都没理会唐良,直接回卧室反锁了门,睡觉去了,把雄赳赳而来的唐良晾在了客厅。 唐良气不过,痛喝了梁桉一两瓶红酒,才肯罢休。 “不过,那是我唯一一次见他不舒服,后来再问他也不愿多谈,只说不喜欢雨天,会头疼......” 雨势不减,咖啡店只零星来了两三位客人。 前天夜里被孩子们踢过的空马口铁罐,不知何时,回到屋檐下,被落雨敲击,发出金属特有的轻响。 见狄玥始终不说话,唐良觉得自己把话题聊得太沉重了,声声想要往轻松向上引,又讲了几件一起工作时的趣事。 狄玥配合着,露出淡淡微笑。 她甚至得体地谢过了唐良,感谢他肯告诉她这么多,也在离开之前,执意为他们的咖啡埋了单。 “狄玥,别忘了和梁桉一说啊,晚上一起吃饭。” “好。” 出门后,狄玥对唐良挥挥手告别,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但她忘记了立在咖啡店门口的雨伞,只身走进细密雨丝中,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发泄般奔跑起来。 那些不公、不幸,已经太久远太久远了。 远到狄玥难以伸出手臂,穿越时间去拥抱幼小的梁桉一,去抱一抱他患病的父亲,甚至他黯然离去的母亲...... 胸腔里积着不知该对谁发泄的愤懑,无力极了。 “梁桉一!”狄玥冲回酒店房间,扑过去喊他。 昨晚被唐良折腾得够呛,梁桉一几乎天亮才入睡。 听见声音,他懒洋洋睁眼,掀开眼皮时忽然听到一声啜泣,整个人如遭电击般,瞬间坐起来:“狄玥,怎么了?” 见她发丝沾着雨水,梁桉一皱眉,“出去遇见什么了?” 狄玥抱住他,流泪不止。 为什么要去凉城,梁桉一,你为什么要去凉城...... 事发突然,梁桉一不知缘由,只能拥着她,安抚着轻拍她的背。 2014年年初时,她在酒吧街借口被人纠缠的画面,重回脑海。 “是不是遇见了什么坏人?吓到了?” 狄玥冲破哽咽,终于问出声:“你为什么要去凉城?” 梁桉一打量狄玥,确定她真的安全无碍,所有情绪只是针对他,他才悠地放下心,认真回答:“为了和你有感情上的发展。” “可是你为什么没说呢,为什么没告诉我你根本就不喜欢雨天......” 梁桉一帮狄玥脱掉那件淋过雨的外套,拿纸巾擦擦她头发上的雨水,然后把人揽进怀里,下颌往她颈窝里钻,说,这你可就冤枉我了,我不是在很早就说过,不喜欢雨天? 结果被狄玥揪住小块皮肉,掐了一把。 被掐的人眯了下眼睛,然后收敛神情,同她对视。 他笼了眉心,认真看她那双山雨欲来的眸,似在深思。 梁桉一确实很敏锐,只是片刻后,便还原了这个早晨里,他未参与到的真相。 “去喝咖啡遇见唐良,他惹你哭了?” 梁桉一大概知道狄玥都听见过什么,他怕她难过,为了哄她开心,还说了句粗鲁的话,“别哭,一会儿我就去杀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1.“世事漫随流水”出自《乌夜啼·昨夜风兼雨》李煜 2.“AIDS”会致使患者免疫力低下等疾病症状,参考自百度百科
第37章 2015.3 西雅图 狄玥哭得很凶。 梁桉一越是哄着,她越是停不下来。 明明也很想冷静些,也想刚毅起来去安慰他。 可事情邈如旷世,攸隔太久太久,令她哽咽难言,不知从何说起。 无论说些什么,都像马后炮,一定对他起不到任何实质性的作用。 狄玥此刻所有痛苦,都源于爱。 甚至荒谬地产生一种期盼,恨不能穿越时间、身份,代为受之。 她好希望在梁桉一历尽困厄时,自己能陪伴他左右。 读本科那会儿,某次在实验室,她剥开芦苇杆,取下一片薄膜状结构,称为“莩”。她此刻与梁桉一家庭的不幸,就像隔着一层莩。 太无力了。 狄玥只能紧紧拥着梁桉一,把头埋进他怀里。 狄玥情绪太激动,哭得话也说不清楚。 但已经连“把凉城工作辞掉”“我们去不下雨的地方生活”这种话,都决然说了出来。 梁桉一把人从怀里揪出来,托起狄玥的下颌,用指腹拂拭泪珠,故意逗她:“哪儿不下雨?沙漠?” 狄玥安静两秒,“哇”一声爆哭。 “欸欸欸......” 梁桉一只好又把人按回怀里,说不喜欢雨天那事儿,只是他的一点小毛病,过这么多年早就好了。就像他妈妈一北方姑娘,初嫁到南方时那种饮食上的不习惯,适应适应也就习惯了,后来搬到燕城,还常想念南方小城的吃食的。 “现在叫我搬走,我想念凉城的雨怎么办?” 他打着轻松的比喻,轻拍她的背,“外面雨都停了,还哭?” 雨确实停了,只剩树叶湿哒哒,偶尔落下几滴积水。 彩虹悄然横于天际,室内光线明亮了些,拓一片植物斑驳的阴影,落在酒店房间里。 “梁桉一......” “嗯?” “我在凉城请你吃饭那次......” 那次他们吃了燕城菜,席间她有话想要和他说,但太害羞,没有说出口,只紧张地问他,是否看出来她想说什么。 梁桉一当时答她,“嗯,看出来了”,她也就露出甜蜜笑容,没有把那几个字说出口。 梁桉一捏一下狄玥的脸颊:“你爱我,我知道。” 又被看出来了,但狄玥这次没有退缩。 她擦擦眼泪,还是很认真、很认真地对他说了那三个字,一字一顿,咬字清晰。 这些爱,也许无法抚平他们一家人所受过的苦难,可她希望做填海的精卫,一小颗石子填下去,哪怕能让他稍开心一点呢? 梁桉一吻过来时,狄玥下意识闭了眼睛,他的吻落在她额间。 她感觉到他唇的张合,他轻声说,他也很爱她。 也许为了转移狄玥的注意,梁桉一和她讲起他的父母。 开讲前,先帮她找了个舒适姿势,拉她靠坐在床上,往她后腰悬空处塞了个枕头,又递给她纸巾。 “没你们想象得那么糟。” 这是梁桉一风格的,故事开端。 梁母离开后,梁父只是消沉了一阵子。 后来这位坚强的父亲同梁桉一说,他们并不是不再相爱了,只是人生太长、意外太多,他们走散了而已。 爱情又无法像那些牛肉,放进冰箱里就能保鲜。 但梁父是个很乐观的人,他从未放弃过生活。 邻里躲避他,他就主动穿上厚厚的雨衣,戴上手套和口罩出门,即便“HIV”并不能通过空气传播,可他为了邻里们那些心理防备,放弃了正常的生活机会,画地为牢,把自己囚进其中,只希望不要惹来更多的麻烦。 梁父总说,桉一啊,会好的,你相信爸爸,一切都会好的。 “老梁,你也得信我,会好的。” 父子俩互相打气着,以这种美好期许为脊檩、为椽欂,支撑起他们人丁单薄的家。 梁桉一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大概是梁父感染病毒后,最快乐的一段时间。 那年夏天,梁桉一考上了燕城最好的高中,全国作文比赛又得了一等奖,梁父得到消息时,高兴得居然唱了几句歌。 也许是儿子的上进,给了梁父莫大的勇气,几天后的餐桌上,梁父忐忑地同梁桉一商量,说想要去参加一个活动。 那是医院组织的一次“AIDS”公益活动。 旨在给百姓们科普正确的“AIDS”与“HIV”相关知识,那几年,整个大环境都在变好,连小学生必背知识点里,都有“HIV”的传播途径...... 病友们燃起一线希望,打算在活动中手托“AIDS患者”的牌子,走出“地牢”,勇敢地、光明磊落地承认自己的病情。 也希望会有人,打破偏见和曲解,去拥抱他们...... 那场活动,是梁桉一陪同梁父一起去的。 说实话,效果比预期中差得太多了。 宣讲医生拿着麦克风卖力地解释,可下面那些人,仍然在领取过医院赠送的牙刷、牙膏等礼物后,毫不留恋地走掉。 偶有剩下的路人,也没怎么在听,三两成群,围诼着病友们最不想听到的话。 那些言语,让病友们原本信心满满高举牌子的手,渐渐落下,目光也从满怀希望,变得不安起来...... 狄玥能想象到那个场面,鼻子一酸,眼泪“吧嗒”“吧嗒”又流下来。 她想,如果那时候她在就好了,她就可以去拥抱梁桉一的爸爸,亲吻他的脸颊,告诉他,叔叔,您一定要加油呀! 讲到这里,原本是很悲伤的,但梁桉一忽然目光柔和,唇角微扬,露出微笑。 连狄玥都留意到他的异样,略感纳罕地看着他,不明所以。 梁桉一说:“那天情况很糟,但我们遇见了一轮小小的太阳。” 在所有人都沮丧时,小小的狄玥出现了。 她的手掌有伤口,刚处理过,缠着层层叠叠的纱布,看上去有点老实,不太臭美,在假期里仍穿着某小学的夏季校服。 那天她鬼迷心窍,拿着买书的钱去了小商店,人生第一次为自己挑选了各种零食,然后心满意足地抱着那些零食,打算找个地方藏起来,通通吃光,然后再回医院去找小姑姑。 她脑子里都是快乐的盘算,可一抬眼,看见了人群。 就是那天,她遇见了那群落寞的患者,他们手里拿着白纸糊的牌子,写着几个英文字母“AIDS”,后面是一句话,“别怕,请抱抱我”,还有人在空白处画了小花朵,每一朵,都是举牌人殷切的渴望。 她太小,不懂那串英文字母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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