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忽然有个荒谬的猜测,心里又多了另一种慌。 狄玥按奈不住,起身,顺着声音走过去。 在一间宽敞的厨房里,她发现了梁桉一的身影。那位看起来不事劳作的、矜贵的梁先生,正靠在料理台上,袖口卷在臂肘,抱臂看着他身旁的两口锅子。 奶白色的珐琅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他用锅铲翻动了一下旁边的炒锅,然后忽然回眸,对上她的视线。 狄玥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心情:“你在做什么?” “煮个面。” 他关了燃起,对着炒锅扬了扬下颌,“然后,滑蛋虾仁。” 狄玥摇头,迟疑:“不是,我是说......” 他不是说要去洗澡么,为什么会在厨房里做饭? 她在心里告诫自己,狄玥,你别想多了,也许是他自己没吃晚饭呢? 可梁桉一推翻了她的告诫。 “猜你没吃晚饭。” 他说,附近没什么快餐店,可以点外卖的餐厅这个时间应该都打烊了,所以随便做一点给她。 狄玥站在原地,没说话。 梁桉一悉心,但并不殷勤。 东西都煮好后,他指一指柜子:“餐具你自己找一下,端去客厅吃。” “那你呢?” “洗澡。” 狄玥不知道他对其他女人,是否也这样体恤。 但她承认,在吃面时,自己已经完全混乱了。她丈量不出自己对梁桉一的好感到底有多少,至少,已经不像来时那样笃定。 梁桉一的洗澡时间确实不久,狄玥心事重重,一碗面还没吃完,他已经回来了,周身穿戴整齐,只有黑色短发带着些许的潮湿感。 狄玥放下筷子,揣摩着这种约会的流程。 在梁桉一坐下后,她豁然起身,呼吸有些急:“我......也去洗个澡吧。”
第6章 2014.2(5) 狄玥说洗澡时,梁桉一人就靠在懒人沙发里,拧开一瓶矿泉水。 闻言,他暂无回应,只是在仰头喝水时,目光映着炉火跳跃的光,始终落在她脸上。 狄玥是新手玩家,普通暧昧尚且接不住招,对视这种,她更不行,趁着一声柴火“噼啪”,默默将视线下挪。 不挪还好,只挪了那么寸许,结果清晰地观看了梁桉一吞咽时,滑动的喉结。 炉火把空气烘烤得暖融融,迎面袭来,像春风拂面。 喝完水,梁桉一把瓶盖重新拧好,起身,经过她身边时一歪头,示意:“走。” “去哪儿?” “给你找间浴室。” 那时候狄玥跟在他身后,满脑子怀疑,觉得这人得是带过多少女孩儿回家啊,居然能修炼得这么自然沉稳。 梁桉一家是复式,狄玥跟着他上了二楼,他随手指一间浴室给她:“需要用的物品在柜子里找,阿姨应该都有备。” 说完,转身下楼去了。 浴室不是刚刚他洗澡的那间,空气干爽。 狄玥把浴室门反锁,一件件脱掉自己的衣服:宽松的针织衫,牛仔裤,以及内衣。 可能是梁桉一太过气定神闲,洗过澡后,狄玥也慢慢放松下来。 她甚至拉开柜门,恶趣味地往里面打量,想要看看有没有其他女人的蛛丝马迹。 可惜这里收拾得很干净,一粒灰尘都看不见。 招待客人的东西备得充足,整整齐齐码放着,五星酒店都没这么周全。 狄玥在柜子里找到一件带着标签的深色睡袍,仔细想想,既然都来了,也没必要换自己的衣服下楼,太扭捏。 她用一次性剃须刀割断标签,换上它。 蓝灰色男士睡袍,狄玥穿上袖口长,有些碍事,不得不把袖口叠了几道。 头发吹干后,狄玥把头发梳起来,对着被水汽模糊的镜面,隐约看得到后颈处的胎记,红色,形状似一尾鱼。 胎记挺显眼的,以前初高中时,还被老师怀疑过是纹身。 狄玥抚过胎记,想起当年母亲把她交给狄家的情景—— 并不是什么谈笑风生的和平分开,而是各自为了利益,火药味十足。 尤其是在她的问题上。 狄玥的母亲蒋绒绒是个舞女,和狄玥父亲在国外相识。 两人认识不足三个月,便决定闪婚。 不过这段婚姻,从最开始就不被看好。 祖父早已经相中了某教授家的女儿,希望她来做儿媳,儿子突然带着性感的时尚女郎从国外归来,祖父的如意算盘被打碎,怒不可遏。 在祖父看来,母亲的工作实在是登不得台面,娶这样的儿媳进门,是给狄家蒙羞。显然,狄家其他人也是这样想的。 所以他们国内的婚礼,狄家无一人参加。 狄玥想,也许那时候她父亲身上还是有些血性在的。 年轻男人,冲冠一怒为红颜,哪怕所有人反对,为了母亲,他也毅然结婚,搬出了狄家。 但新婚的甜蜜,很快被生活琐事耗尽。 不止是柴米油盐,狄玥后来猜想,也许还有他们不同的三观和生活环境,都成了维持婚姻的阻碍。 那些父亲身边上进的同事、家人对母亲的指指点点,日积月累,撼动了父亲本就不够坚定的内心。 激情褪去,两人成了躺在同一张床上的仇敌。 婚后第五个月,他们大打出手,也是这个时候,母亲突然查出了怀孕。 或许离婚也算一桩丑闻,狄家不允许,所以双方做了些什么交易,暂时没有办理离婚手续。 在狄玥小时候,她是跟着外婆生活的,没见过狄家任何一个人,连母亲也很少见。 直到4岁那年,外婆去世,蒋绒绒从国外飞回来,带着她去狄家,双方协商。 当时狄家正积极想要撮合父亲和她现在的继母,而母亲也要回国外去。 他们谁也不想要个小累赘在身边。 小狄玥坐在沙发上,听见双方激烈争吵: “不可能,我是不会带着她出国的,我没时间养孩子!” “你没时间我就有时间了?我的学术不要做的?” 连祖父也出面,老头子稍年轻些时习惯就不怎么好,激动就要拍桌子:“这孩子,狄家不要!德辰以后是会有其他婚姻的,带着孩子不方便。” 最后母亲是用这句话致胜的—— “我带着也行,孩子还是姓狄。但我做什么工作,你们是知道的,以后你们要是听说,狄家的孩子管什么不正经的男人叫爹,到时候,可别来找我急哦。” 说这些时,母亲走到她身边,指尖点在她的胎记上。 没人在意狄玥的感受,他们觉得4岁的小孩子,什么都听不懂。 可她都记得。 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她都记得。 所以后来,在狄玥成长过程中,偶尔在路上听到其他家长谈论,说“才3、4岁的小孩子懂什么啊”,她都很想反驳那些人,在心里呐喊: 小孩子是懂的。 请不要把小孩当聋子、当哑巴、当傻子啊! 水蒸气被换气扇抽走,狄玥的面孔清晰地显现于镜面上。 她长得像母亲,也难怪狄家人看见她就不喜欢。 也许是她洗澡太久,没能像男人一样十几分钟就搞定,待她下楼,梁桉一已经仰靠在壁炉旁的沙发里,阖上了眼睛。 梁桉一又戴了金边眼镜,是帮她解围那天戴过的。 他手边散落几张打印纸,逆天的长腿伸展开。大概为了舒适,一楼其他灯光都熄着,只有一盏地灯,投了柔和光线在他身上。 梁桉一有种气质,轻盈、松弛。 要祖父来评价,一定会用个贬义的词,偏安一隅。 但狄玥很羡慕。 他的人生应该是一路顺遂的吧,家庭和睦,不愁钱花,可以随心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真好。 狄玥走到梁桉一身边,蹲下来。 她以为他睡着了,见他只穿了件短袖,四处张望,想要帮他盖条薄毯之类的东西。 “找什么?” 梁桉一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眼睛,狄玥吓了一跳,人直接坐在了地上。 挣扎着要起身时,她听见他的轻笑,觉得有点“农夫与蛇”的意思了:“我是想找东西给你盖一下的,你还笑我......” 但梁桉一正经地看着她说“谢谢”,她又别扭地转过头去:“又还没找到,谢什么。” 狄玥不知道,梁桉一在她转头时,视线曾短暂地停留在她的胎记上,眼里流露出一丝温柔。 壁炉的光让整个房间都摇摇晃晃,像梦境。 这一晚,发生什么都有可能。 狄玥想,要是有酒就好了,喝一点,也许她能更放松些。 很神奇的是,她才这样想完,梁桉一沉吟片刻,突然起身,去柜子里拎出一支红酒。 他对她晃一晃手里的酒瓶:“喝么?” 就好像他有读心术一样。 狄玥点头。 每一次和他对视,都有些慌乱,她不愿干巴巴地站在客厅,让梁桉一觉得自己很傻,于是走到他那边去,居然在柜格几本书里,看到了熟悉的书名。 博尔赫斯的《深沉的玫瑰》。 狄玥拿起那本薄薄的诗集,翻了几页,却没能像在图书馆那样沉浸地读下去。 她在偷瞄梁桉一,看见他把螺旋形的酒刀拧进红酒的软木塞,然后木塞被拔出,发出细小的“啵”声。 梁桉一走过来,把红酒递到她面前:“闻起来还不错。” 狄玥不懂红酒,也不想露怯,只把话题转移开:“前阵子,我刚在图书馆看到过这本。” “博尔赫斯不错。” 身上的睡袍没有扣子,只有一条腰带,被狄玥系了个紧紧的蝴蝶结状在腰侧。 可她很瘦,睡袍太宽松。 狄玥不知道此刻领口已经出卖了她,还以为自己找了个轻松的好话题,捧着书籍,认认真真在和梁桉一讨论着:“我只看了第一首,后面还没读过......” 梁桉一拎着红酒,突然凑近她,把空着的那只手探向她身后的柜格。 狄玥惊了一下,指尖不稳,书页哗啦啦翻到了最后。 他们之间只有咫尺距离,他垂着眸子继续靠近,唇经过她耳侧时,忽然开口,声音比朦胧夜色更打动人—— “你是上帝展示在我失明的眼睛前的音乐、 天穹、宫殿、江河、天使、 深沉的玫瑰,隐秘而没有穷期。”
第7章 2014.2(6) 室温很暖,落地窗挂着薄霜。 那盏立在茶几旁的灯,光线微弱,不足以照亮梁桉一家偌大的空间,即便有炉火帮忙,近三分之二的陈设仍然浸在摇曳的昏暗中。 狄玥感觉自己和梁桉一间的距离逐渐狭窄,鼻畔洗发水与沐浴露混合的味道,究竟来源于他们中的谁,已然分不清。 他这样靠过来,几乎要拥住她似的。 狄玥当然紧张,僵硬地维持着捧书的动作,想要含蓄,偏偏难以抑制,还是乱了呼吸。 心里惴惴不安地想着: 如果他吻过来,她需不需要张开唇呢? “叮——” 身后传来清脆的玻璃碰撞声,狄玥一怔,见梁桉一把两支线条优雅的高脚杯,从她身后拿了出来。 原来他探身只为取物,不是要对她做点什么啊。 隐匿在黑暗的角落忽然传出虫鸣,是蟋蟀的声音,逼真得像是春日提前复苏。 梁桉一这会儿已经和她拉开距离,捏着两支高脚杯,正向杯子里倾入红酒。他偏头看了眼虫鸣的方向,神情也有些意外,淡笑:“已经很多天都没响过了,还以为坏了。” 狄玥哪里知道他家里的玄机,惊疑地问他是否养了蟋蟀。 梁桉一笑着说不是,他带她过去看,那是他早些年从国外带淘回来的一座挂钟:“上个世纪末的老物件儿了,时灵时不灵的,修过好几次,前阵子一直不响,谁想到,今天又自愈了。” 他家里像个收藏馆,摆放着各种年深月久的旧式物品。 也许每一样都有它们自己的故事,让这屋子充斥着一种富有年代感的情调。 这和狄家太不相同。 狄玥家里住的人并不少,对门就是姑姑家,楼上的房子住了稍远些的亲戚。人气是挺旺的,但没有烟火气。 哪怕人来人往,她也时常感到冷清,因为一切布置太过功利,都是为了提高各方效率。 祖父说,舒适的环境伴随而来的,只能是懒惰。 唯一奢侈的实木餐桌,也是被他吃饭时拍翻了几次桌子后,才换上的。 就算是狄玥自己的书房,也不能随心所欲。 她的桌椅都是依照教师办公室那种规格置办的,铁皮桌上只允许出现专业书籍和资料...... 曾有上千个夜晚,狄玥太阳穴涂着防止瞌睡的风油精,疲惫地抬头,去望书房窗外的月亮。 只觉得月光冷清,不近人情。 这是一个和以往都太不相同的夜,窗外无星也无月,只有一片望不到尽头的霾。 狄玥站在刚报过时的旧钟表前,看着雕花黄铜秒针一下下挪动,突然有些惶然,生怕眼前的惬意,会像辛德瑞拉的水晶鞋,午夜12点一过,就要失效掉。 梁桉一适时递来红酒杯,唤了她一声:“狄玥。” 回神时,梁桉一正盯着她看。 他眉心微微蹙着,薄唇轻启,似乎有话想和她说。但最终他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在抿过红酒后,抬起手,帮她理了理睡衣的领口。 这动作太暧昧。 狄玥都要以为接下来会有一些事情,顺利成章地发生,可梁桉一只是收回手,招呼她回到壁炉旁。 漫漫良夜,他似乎有得是耐心,不谈风月,只同她品酒,还贴心地问她要不要听点音乐。 得到肯定的答复,梁桉一便去调试他的古董黑胶唱片机,他眉眼低垂,很认真,只有在选唱片时,才回头多问了她一句:“小野丽莎怎么样?” 狄玥不认识,只好含着红酒胡乱点头。 然后在小野丽莎慵懒深沉的歌声中,柔驯地配合着梁桉一的节奏,无论他问起什么,她都有问必答,还以为这是出来约的常规流程。 “狄玥,你多大?” “21岁。” “是今年本科毕业?” “不是的,今年我研二了。” “什么专业?” “生物化学与分子生物学。” 那会儿狄玥认为自己表现得成熟极了,回答简练又自然,这简直是天衣无缝,绝不会像是第一次。 可她不懂,没有人出来约,是从谈心开始的。 又不是谈恋爱,不会那么拎不清的。 真正经常约的人,过程越简单越好,饭最好也不要一起吃。很多人连夜都不过,各取所需,解决完生理需求就散伙。之后无论何时何地再碰面,绝不会迎上去打招呼说认识。 能简简单单走肾的事儿,谁会去走心啊。 或许是酒精作用;或许是想要彰显一下自己莫须有的经验;也或许,只是梁桉一和他的家太令人松弛。 喝着喝着,狄玥反倒不用梁桉一问了,竹筒倒豆子似的,自己说起来。 她给梁桉一讲她的“生物化学与分子生物专业”; 讲她祖父拍桌子,筷子蹦起来戳到他自己时,她简直爽爆了; 也讲高中跳级后进到的那个恐怖班级。 憋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各种怨气,都统统讲出来:“你都不知道那个班级多吓人,连课间都没有的,不上洗手间就必须坐在自己的座位学习......” 狄玥第一次和人说这么多心里话,吐槽起来不分时间线,想到什么说什么。 可是讲到那些不快乐,最最避不开的,就是她小学三年级那次,那是她永远也过不去的耿耿于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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