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还有自己的小心思。 她抱着生死簿,小小声地问一旁的苏四宝:“四宝叔叔知道你祖先钟昭的生辰八字吗?” 苏四宝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小声问,不过还是点头:“这个我们记得很清楚的,我写给你。” 在镜头前,这是不方便说出来的。 【苏老板对崽崽是无条件信任啊。】 【不过崽崽问这个做什么?她好像每一次都在问那些鬼的生辰八字,这有什么用吗?】 【是不是可以看鬼的生辰八字,知道前世今生什么的?】 很快,小栖无就从苏四宝手里拿到了钟昭的生辰八字,这几个字她看得多,自然都认识了。 小栖无的小手放在生死簿上,也看到了钟昭的一生。 走马观花似的从她眼前一幕幕划过,直到她看到了熟悉的身影,那是小栖无从未见过的判官爸爸。 书生意气,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这是钟昭眼里的苏闻。 朝堂之上的他,百姓堆里的他,永远恣意。 他是朝京人尽皆知有才有名的状元郎。 是朝堂之上,永远为百姓着想,寻求护佑和福利的苏左相。 每逢中秋,他便坐于阶前,沐于月色,对身旁的钟昭说:“钟昭,朝京的月亮,要是一直这么圆就好了。” 朝京的月亮圆了七年,直到新皇继位。 那是朝京最为苦难的三年。 新皇荒淫无度,残暴为政,朝堂奸臣当道,天灾人祸,民不聊生。 苏闻每一次上朝回来,脸色都非常不好。 钟昭在皇城外的马车上等他,每天都会有百姓过来堵车。 “苏大人,苏大人,求求您救救我们,只有您是在为民着想了。” “苏大人,今年旱情严重,没有作物,能不能让圣上再开开国库啊!” “苏大人,您可是我们所有的希望啊!” 每每这时,苏闻都会整理自己疲倦的表情,掀开车帘:“大家不必担心,都会好的。” 这一年,各封地纷乱,越来越多的难民涌入朝京,都被士兵拦截在城门外。 病的病,死的死。 外贼趁机从边境侵犯,步步紧逼,朝中分为两派,一派依旧以圣上为中心,唯命是从,阿谀奉承。 一派以苏闻为中心,主张变革。 苏闻夜夜不成眠,挑灯写奏折,说难民现状,说百姓苦难,皆没有回音。 钟昭每日都陪在他左右,看大人日渐冰冷苍白的脸色,劝说:“苏大人,您休息一会儿,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 “差。”苏闻说,“万一有一本,他能看得到呢?” 钟昭:“苏大人,他能不能看得到,您心里不是能明白吗?” 苏闻笔尖微微一顿:“钟昭。” “我爹娘早逝,早些年居无定所,朝京对我来说,是天是地是家,我没有办法。” “只要有一点机会,我都要保下他们。” 可这时候的苏闻,已经积病许久。 这一年中秋将至,苏闻再一次从皇城回来,他说:“钟昭,朝京的月亮,我或许看不到了。” “苏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苏闻手里拿着一道圣旨:“今日圣令,边关战事吃紧,又丢了一座城池,我将奉命出兵,将其收回。” 钟昭又惊又怒:“可您是文臣!” “朝堂之上那些只知道泡在酒肉池林中的武将呢!” 苏闻笑道:“所以,还能指望他们吗?” “他们分明就是看您不顺眼,才让您带兵出去!”钟昭气愤地说,“苏大人!他们这是在害您!” 苏闻放下了手中的那支笔:“我以前总想着,会有一种方法可以救下大家,这支笔没用了,或许,拿起刀剑会有用吧,总要试一试对不对?” “也好过成日在朝堂上,日复一日没有希望地等待。” 钟昭:“我随您去!” 出征那日,整个朝京的百姓都出门在为苏闻送行,仿佛苏闻这一趟再次归来,再带回来的就是胜利的消息,带回来的就是希望。 “苏大人!我们等您凯旋归来!” “苏大人,您过去那么多年为国为民,这次也一定可以的。” “苏大人,您一定要胜利啊!” “苏大人,您是我们所有的希望了!” 钟昭与苏闻骑着马从百姓中走向城门,苏闻只浅笑着,只有钟昭知道,此时的苏大人早已是强弩之末,甚至还发着高热,是以苦药续命。 走出城门,是那种逃难的流民。 他们一个个眼巴巴地盯着军队,浑浊的目光说不清是期待还是憎恶。 “大家快让开!这是苏闻苏大人。”难民群里有人高喊,“苏大人无所不能,他一定会救我们于水火的!” 钟昭本以为苏闻会撑不了多久,可是他却在边关硬生生将自己从一个文臣逼成了一个武将,他有谋有略,一路带着军队收复了不少城池。 直到后来的一天,边关一下子多了许多的流民。 苏闻铁青着脸:“都是哪里来的?” 钟昭刚得到消息,将信纸递过去:“都是被圣上赶过来的,皇城外的那些,还有许多其他郡县的,都被赶过来了,说是充军。” 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穿也穿不好的流民,没有任何行军打仗的经验,都是为了求生才走到皇城外,哪里能吃得消边关的战事。 都是普通百姓,男女老少都有,一到战场,各个都被血腥吓到失语,少有能够坚持下来的,坚持不下来的,就成日成夜的在苏闻帐篷外哭诉。 他们在战场,并不能作为援军,甚至还大大打消了军队的士气。 苏闻一再上奏,让圣上安顿流民,皆没有回音。 战场上刀剑无眼,流放过来的流民不少都死在了战场上。 “苏大人,求您让我们回去吧,我们真的不会打仗。” “苏大人,太残忍了太残忍了,我不要在这里了我不要在这里了。” “苏大人,军营里生病的人越来越多了。” 苏闻不能不管他们。 奏本一本一本写,粮草一点一点减少。 但皇城中,始终没有回应。 每日苏闻回到驻扎地营地,总会有人扑过来:“苏闻!你明知道我们只是普通百姓,打不了仗!死了这么多人你真的一点都不会良心不安吗!” 钟昭上前拦住他们:“胡说八道,让你们来的是圣上!苏大人给你们吃给你们穿,战场上还要顾及你们的死活,你们……” “钟昭。”钟昭的话被打断,苏闻卸下身上的盔甲,无视了那些冲他叫嚣的人,走进一斤的帐篷,“早点休息,战事无眼,不会等人。” 走进帐篷,钟昭看到苏大人走到临时的书桌前,拿起了新的信纸,问:“申请的粮草可有回应了?” 钟昭摇头:“但是有几位大人寄来了书信。” 苏闻将信件打开,上面的内容千篇一律。 朝堂之上日日如常,国库总是吃紧,百姓颗粒无收,皇城之内却依旧夜夜笙歌。 “苏闻不是足智多谋么?那么厉害,一定能自己解决的,等到国库宽松了,就给他送去粮草了。” 朝京外依旧有很多的流民,那些流民一批一批被赶到了边关。 苏闻看完后,笑了一声,坐下去提起笔:“我早该想到有这么一天。” 他在纸上写下了又一本奏折,妥善放好递给钟昭:“又是一年中秋要到了是不是?” “是的。” 苏闻抵着嘴轻咳几声:“我以为我看不到今年的月亮了,没想到,又过了一年。” 钟昭哽咽了一下:“苏大人,您长命百岁。” 苏闻又是一笑:“是啊,我也觉得我能长命百岁,希望如此。” 他看向了另外一封一直没有打开过的信,许久后轻声问:“钟昭,你听过不破不立吗?” 钟昭一愣,但苏闻却没有再说。 后来,苏闻病倒在了战场上,他没能出去看到那一年的月亮。 粮草紧缺,军队被逼得一退再退,而朝京送来的,只有催促他赶紧收复城池平定敌军的文书,以及一批又一批哀声怨道的流民。 战场上越来越多的都是 后来有一天晚上,苏闻一个人骑着马离开了军队。 钟昭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知道三天后他回来,便说:“我想打开城门。” 钟昭当即愣住,左右看了一眼,确定没有别人后才压低声音:“苏大人,您疯了吗?这是迎敌,是叛国。” 那时候的苏闻很平静:“我知道。” 又问:“你知道,这一年,我们死了多少人吗?战场上的,饿死的,病死的。” 钟昭答不上来。 苏闻接着道:“三十五万六千八百一十六,将士、流民、百姓…这是我知道的,还有我不知道的,在不知名的地方,那些求天不应,求地不灵的人。” “钟昭,我在想,我们一直守着的,是谁的朝京?是现在的圣上?还是百姓。” 钟昭一时失语。 苏闻好像没有要等到他的回答,继续道:“我认为是百姓。” “你初见我时问我,以后想做什么,我说想让百姓安乐,而不是让圣上荒淫。” “他不是放弃了我,是放弃了百姓。”苏闻说,“我可以替他守着这里,守到我死;替他安顿这些流民,我去偷去抢,直到他死。” 他顿了顿,自嘲一声:“但,是我先死,还是他先死呢?” “在这些时间里,受苦受难的又是谁呢?” 苏闻:“他忌惮我,厌恶我,我可以离开,但我离开以后,朝京就会变好吗?不会的。” “所以我们守着的是百姓的朝京,而不是他的,既然如此,换一个圣上有何不可?” 许久后,钟昭说:“苏大人,您有勇有谋,为何不选择自己成为他呢?” 苏闻抬起头,笑道:“钟昭,我时日无多了。” 钟昭双眼一热。 “这一年,是我咬着牙跟阎王爷抢来偷来的。”苏闻轻声说,“现在,该到他们要回去的时候了。” “学治国之道,平战乱纷争,百姓流民…我没有那么多时间。”苏闻垂眸看着自己的手,瘦骨嶙峋,“这三日,我去了敌国,同他们谈判,看到了他们的军队,也看到了他们的边关城池。” “一个国家安乐与否,百姓的眼里是能看出来的。” “我想,如果要寻一个方法,朝京只有如此才有得救。” 钟昭惊讶:“您只身一人去了敌国?” 苏闻点头:“一个聪明的国君,不会亏待自己的百姓,尤其是臣服的百姓,民心才是国本。” “有人懂,有人不懂。” 钟昭听完后,久久不能言。 苏闻说完这番话,却将自己的笔收了起来,这是他用来写奏本的笔,他不用了。 钟昭问:“苏大人,您决定好了吗?” 帐篷外再一次传来哭诉声,这一次是在骂苏闻是缩头乌龟,消失三天三夜对军队不管不问,还有一直想要回家不打仗的。 苏闻微微侧目,像是听到了又像是没听到,淡淡道:“嗯。” 钟昭:“那我去!” 他着急地说:“苏大人,您是所有百姓的希望,这件事您不能去,他们会恨您的!” 苏闻笑了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钟昭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他究竟想要什么时候做,如何做,只能每日询问,但苏闻却从来不说。 中秋那天,敌军再一次吹响了号角。 一路紧逼到城墙底下。 苏闻站在城门口,亲手脱下了自己身上的盔甲,在钟昭不可置信的目光里,道:“朝京,降。” 对方大军过境,苏闻成为了其中的一员,打开了每一道城门,直逼朝京皇城。 钟昭无数次想要加入,对方却根本不收,他们只要了苏闻一人。 得到消息的朝京皇城,早已是强弩之末,外强中干,加上有苏闻的出谋划策,不出三日便被攻陷。 城门破开,朝京易主。 那几日,苏闻在府中闭门不出,只一次一次被接进皇城,再出来时,即便被保护得更好,也被百姓们围攻。 马车上被扔了无数的菜叶鸡蛋动物血,随处皆是谩骂。 钟昭自从苏闻回来后就再也没能接近过他,只能远远地看着,不论他怎么解释,都无人听他。 百姓们的观念里,国门被开,国本以破,纵使有几个清醒之人,也堵不住众口。 “苏闻,那么多死在战场上的人,都是因为你!尸横遍野,血流万里,到这朝京,你如今却身坐高堂,你心可安!” “苏闻,你狼子野心!是我们错信了你!” “苏闻,你放任贼人入侵,你对得起百姓们对你的期待吗!” 钟昭看着苏闻的马车一路到了他的府邸,他在斗篷底下看不清面容,像是听不见周围的声音,自顾走进了府邸。 一切尘埃落定已是半月之后,钟昭日复一日地等在苏府门口,都没能等到他。 直到半月后那日,才醒来的钟昭听人说,苏闻上了朝京城墙。 他立刻赶了过去,天还未亮,苏闻披着斗篷站在城墙上,这一次他终于看向了赶来的钟昭。 钟昭差点发不出声音:“苏大人…” 即便有新帝护着,苏府门口也日日有人扔鸡蛋,扔那些污言秽语的纸条,泼血。 钟昭不敢想这些日子苏大人是怎么过来的。 已经有人听到风声赶过来了,只是碍于有士兵把守不能上城墙,那些人就站在城墙下紧紧盯着苏闻的一举一动。 “你跳下来吧!你跳下来都洗不清你的罪孽!” “叛徒!叛国贼!你怎么有脸面活在这世上的!” “你这瘟神!别脏了我朝京的城门!” … 钟昭忍无可忍朝着下面吼了一句:“你们都闭嘴!” 苏闻这时候终于开了口:“钟昭。”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也很轻。 钟昭立刻道:“苏大人,我在,您这些日子,受苦了,以后一定都会好的!他们会明白您的苦心的!” 苏闻低笑,而后摇了摇头:“尘埃落定,他们没有食言,我心安了。” 他侧身看向整个朝京皇城,那条通往宫里的大道,说:“钟昭,我一生都在妄想救国救民,但朝京的石阶太长,走走不过去,也不想走了。” “钟昭,以后若是有人问起你,你就说,你不识苏闻此人,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也替我看看以后的朝京。” 钟昭问明白了,为什么苏大人这些日子从不见自己,也不让任何人跟他一起走,他在保护每一个人。 钟昭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苏大人…” 苏闻又看了一眼朝京:“其实我想了很久,现在也不明白,自己守着的,是谁的朝京了。” 而后转过身:“还挺累的,我欠阎王的,现在就还。” 又轻声道:“以后,世上就再无苏闻此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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