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抱着外孙逗了一会儿,将他交还给青苹抱着,问:“成衮扎布,能不能,让乌希哈在宫里陪我一段时间?” 成衮扎布没多问,只点头应道:“额娘放心,府里和孩子,我会照顾好的。” 当天,乌希哈就在咸福宫住下,并告知四爷和皇后。 四爷让人传话说,乌希哈想在宫里住多久都行,太医院随她传召,也会继续让人在民间寻访医术高超的大夫。 …… 除非宋氏或乌希哈明说想见谁,四爷和后妃们不会主动上咸福宫,成衮扎布则是三天抱旺仔进宫一回,让她们看看孩子。 此前宋氏积极催生,现在却对旺仔不甚热衷。 她连娘家人也不想见,只想跟乌希哈呆在一块儿。 母女仿佛回到了乌希哈出嫁之前,甚至更早、她们在潜邸相依为命的日子,两个人相互扶持,视彼此为此生支柱。 一个月后,宋氏再度急惊晕厥,醒后无法行走。 然后宋氏忽然变得不一样了。 她开始任性,不愿意吃药,还说不想呆在咸福宫里。 乌希哈让人做了个轮椅,推着宋氏走遍紫禁城,又在征得四爷同意后,带宋氏出宫。 她带宋氏去了温泉别庄、玉溪绣坊,带她去看自己这么多年跟玉录玳和弟弟们鼓捣出的生意产业。 宋氏最喜欢的是绣坊后面的女学。 女学办立至今十几年,两位东家的身份不再是秘密,已有百余学生,一些富商小官之家都会将女儿送来,所教授的课程,除了原本刺绣、厨艺、算账等谋生手段,也多了琴棋书画、诗文经义。 不论年纪大小,家世高低,学识如何,这里的女学生都是昂首挺胸,充满生机的。 走的路、见的人越多,宋氏跟乌希哈说的也越多。 几乎比过去二十几年加起来都多。 “我啊,在被赐给爷前,就跟她们一样,爱闹得很,成天在家里待不住,想往外跑,想去看江南是不是满地都是美人,去看海的那边是不是有蓬莱仙山。” “后来被先太后赐给万岁爷做格格,没得过几天宠,还失了一个女儿,就什么都不能想,不敢想了。” “走得最远的一次,就是康熙五十年,托了你的福,去了一趟木兰,不巧遇上事儿,也没能好好看看风景。” “万岁爷登基,从西排屋搬到咸福宫,地方是大了,可头顶这天,还是四四方方的一块,一眼就能望到头。” “我前两年还发愁,万一自己真的‘长命百岁’,比万岁爷都活得久,那该怎么办啊?你总要随额驸回喀尔喀部,到时候我一个人在宫里,又有什么意思。” “现在其实也好,不用愁咯!” 宋氏还告诉了乌希哈一个“秘密”。 “我以前有个名字,叫轻欢,轻盈的轻,欢快的欢。” 这个名字,乌希哈竟从未听旁人叫过,跟宋氏的性格气质完全不符。 在乌希哈和其他人的记忆里,宋氏只是宋氏。 是潜邸的宋格格,雍亲王的宋侧福晋,雍正帝的懋妃。 沉默本分,常年与佛经为伴,毫无威胁。 她此生最大的贡献和荣耀,就是生了乌希哈这个得四爷和众妃嫔皇子宠爱的女儿。 “乌希哈,你是最乖、最孝顺的孩子,若没有你,额娘怕是会活得像个行尸走肉,了无生趣,也不会有这些年的荣华富贵。” “有你之后,额娘只想将你平安养大,看你嫁人生子。” “我努力了,做到了。” “但我现在也累啦!” …… 雍正八年,九月,宋氏病危。 收到消息,四爷和后妃们、成衮扎布带着孩子赶来咸福宫,包括出宫开府的四个阿哥和玉录玳,乌希哈这辈十二个也全部都到了。 不论对宋氏是何种感情,所有人目露悲伤。 他们一大家子,这么多年都齐齐整整的,奈何岁月不饶人,孩子长大成家,父母终将老去。 宋氏躺在床上,面庞枯瘦,脸色青灰。乌希哈趴在床边攥着她的手,陪伴宋氏这段时间,她瘦了十斤不止,一点也看不出刚生产过。 太医在宋氏头上几处穴位行针,宋氏睁开双眼,好一会儿眼神才有了焦点。 见四爷和乌拉那拉氏都在,宋氏手撑住床板,试图起身,“臣妾,给万岁,皇后,请,请安。” “你好好躺着。”四爷忙虚按住她,另一只手搭在乌希哈肩膀上,“身子感觉怎么样?” “有乌希哈陪ᴶˢᴳᴮᴮ着,都好,谢万岁爷关心。”宋氏环视一圈,露出笑来,“都来了啊,真好,还能好好道个别。” 乌希哈哽咽着喊了一声“额娘”。 快三个月了,乌希哈始终没法说服自己,像宋氏那样平静地迎接她的生命终结之日。 李氏几个亦拿手帕拭泪。 “不必为我伤怀,”宋氏依旧笑着,轻声缓缓道,“臣妾无才无貌,却能侍奉君侧,得女如乌希哈,受皇后娘娘与诸位姐妹照拂,已是此生有幸,无怨,无悔,无憾。” 四爷握住宋氏的另一只手,“朕过去对不住你。” 她最早来到他身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得到他的怜爱却最少。 宋氏脸色忽然泛起一阵潮红,“万岁爷,臣妾,臣妾想求您最后一件事。” 四爷料想她最放不下的定然是女儿,郑重承诺道:“朕和皇后,一定会照顾好乌希哈。” 然而宋氏用尽力气摇头,“臣妾,想为自己求一件事。” 四爷稍愣片刻,道:“你说。” “妾身福薄,不似万岁和姐妹们寿比南山,得先走一步,”宋氏断断续续,说得吃力,“妾怕,怕一个人在殡宫、在妃陵寂寞得很,可否,请万岁爷体恤,准臣妾,不入妃陵……” “你这是何意?”四爷不解。 “就把妾火葬,”宋氏费力地喘着气,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继续恳求四爷,“骨灰,骨灰给乌希哈,让她带着臣妾……” 乌希哈已经泣不成声,“额娘,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乌希哈,别哭,额娘真的,好爱你,谢谢你,愿意做我的女儿,”宋氏眼角滑落泪滴,“有这一世母女缘,够了……若有来世,原谅我,不想再——” “如果有下辈子,我不要你做我额娘了,”乌希哈嘶哑着打断她,“下辈子我来当额娘,我来照顾你!” 宋氏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的目光逐渐涣散,甚至没能听清四爷给她的答复,口中喃喃,直至无声。 “若有来世,只愿生于乡野,不入宫墙,不侍君王……” 若有来世,只愿作一飞鸟,自由自在,翔于天地。
第143章 写信了 宋氏病逝后, 暂停棺于咸福宫内。 四爷下旨,追封她为贵妃。 乌希哈换上素白孝服,白日接待来祭拜的命妇, 夜里为宋氏彻夜诵经守灵,不过一两天,又瘦了一圈。 四爷、后妃们, 兄弟们和姐姐, 成衮扎布, 都只默默陪伴在侧, 无人对她道一句“节哀”。 五个蛋“爱姐心切”,本想劝她,被年氏揪着耳朵押回宫里。 “为什么不让我们去劝姐姐?”三胞胎十三岁了,仍是不大通人情世故, “就算懋母妃不在了,我们和皇兄们的额娘都可以分给姐姐。” 年氏无奈又感伤,“我们姐妹是把乌希哈当女儿, 可亲生额娘, 谁也代替不了,说这话只会刺乌希哈的心。” 对没人来安慰自己这件事,乌希哈是感激的。 不然她怕自己面对生者, 会失去理智, 痛极生怨。 怨四爷为什么没真爱过宋氏, 怨为什么病故的是宋氏而不是其他人。 第三日,乌拉那拉氏给乌希哈带来了一个姑且能算的上真正安慰的消息。 宋氏生前最后那个不合规矩的请求,四爷终是允了。 贵妃棺椁内放金身与宋氏生前衣冠, 待妃陵完工后迁入, 让宋氏得享后人香火。 但她的遗骸, 便如她所愿,秘密火化。 残阳如血,乌希哈注视着跳跃的火苗,问身边的乌拉那拉氏,“皇额娘,你说每个人的命运,是不是早就注定好了?” “本宫也不知晓。”乌拉那拉氏低声答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 弘晖和四爷其余孩子们的经历,早与她前世所见天差地别,但也有许多人,如孝惠章皇后、康熙、德妃,八爷十三爷,还有宋氏,没能逃过“宿命”。 现在,她也不能确定,自己养生了这么多年,能不能平安度过上辈子的“死期”。 “只能是珍惜眼前,过好当下,方不负逝者所期。” 乌拉那拉氏帮着乌希哈为宋氏收敛骨灰,将咸福宫暂时封了,宫人遣散另行安置,只留几个洒扫的太监。 四爷后宫就这么点人,至少他在位时,咸福宫不会有新的主人。 “不要怀疑,更不要自责。”最后,乌拉那拉氏抱了抱乌希哈,“带着你额娘回家吧。” 乌希哈悄无声息地将宋氏骨灰捧回公主府,设灵堂供奉,并让人挂上灵幡,就此闭门谢客。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只有在偶尔逗弄旺仔的时候,她才会露出一点浅浅的笑容。 乌希哈逐渐懂了宋氏非要看她有后的苦心。 让宋氏过上比历史上懋嫔更好的生活,一直是她努力的动力和方向。她这样不够坚强的人,若没有旺仔这份血缘牵绊,体味为母之责,就算有其他亲人和成衮扎布的陪伴,丧母之痛,她要怎么熬呢? 如今也只能靠时间来治愈。 她会为宋氏祈求自由幸福的来世,而今生的路,她还得继续往前走。 …… 冬至过后,连着下了小半月的雪。 乌希哈给宋氏上完香,嘱咐下人烧炭时当心走水,青苹来报,“公主,三贝勒又来府上找额驸了。” “三哥?”乌希哈诧异,“他不是前两天刚来过?” 弘时来公主府不稀奇,稀奇的是他来了却没见乌希哈,而是拉着成衮扎布关在书房里,两个人不知说什么。 乌希哈见青苹神色似有异,皱眉问道:“你可是听到什么了?” “奴婢……” 乌希哈沉声道:“青苹,我上次便说过,你若再欺瞒我,便不用留在公主府了。” 她对青苹的信任,曾经不亚于四爷和宋氏,但青苹隐瞒宋氏病情一事,让乌希哈动了真火气,差点就将她“送回”给四爷。 青苹跪求认错,最终,看在她们之间相伴二十年的情分,以及旺仔需要绝对信得过的人看顾,乌希哈许她继续留在身边,只不得对她再有任何欺瞒。 青苹低声回道:“奴婢听说,仿佛是西北战事有变,还与策棱大人有关。” 乌希哈回想,成衮扎布这一个月来仿佛也瘦了不少。 她原以为他只是担忧她,加上亲手照顾孩子辛苦,没想到别的事上,不由懊恼道:“这段时间,我真是太忽略布布了。” 青苹劝了一句,“娘娘有灵,定是想看着公主与额驸夫妻恩爱,小阿哥平安康健。” 乌希哈叹息不语。 两刻钟后,乌希哈提着食盒来到成衮扎布书房。 弘时已经离开了,成衮扎布正神色凝重地坐在书桌前,桌上摆着一张地图和几封书信。 听见响动,他抬起头来,见是乌希哈,先用力揉了几把脸,起身迎上揽住她,“可是刚从灵堂回来?这几天你都起得早,要不要去歇个午觉?” “我不困,”乌希哈摇摇头,“我给你带了参汤,喝一点再忙吧。” “这参汤不是给你炖的么?”成衮扎布扶她坐下,见她故意拉下脸佯怒,笑道,“那我们一起喝。” 参是四爷从私库里挑的上好野山参,这半年来,乌希哈不知道吃了多少补品药膳,才没因为侍疾和悲痛病倒。 她盯着成衮扎布喝了三分之二,问他:“三哥来找你商量什么事?” 婚后,乌希哈一般不过问成衮扎布的公务,他觉得与皇子们有关或者她有必要知道的,自己会主动说一些。 只是从乌希哈孕后期到宋氏病发,他们这方面交流几近于无。 成衮扎布吐了一口气,直接答道:“西北有变,弘时他想请命出征,来问问我的意见。” 听见这个答案,乌希哈没有太吃惊。 弘时为了他的将军梦努力了这么多年,眼下又已娶妻生子,若有领兵的机会,他绝不会放过。 “三哥如今性子沉稳,皇阿玛说不准会同意他去历练一番,”乌希哈想了想,对弘时的表现还是比较看好的,“就是可能得麻烦额祈葛关照他一二,额祈葛最近可有来信?” 成衮扎布递给乌希哈一封信,“你看这个。” 乌希哈接过,越看,表情越凝重。 这封信并不是策棱的家书,而是副将写的。 信上说边防军在日常巡视时遭准噶尔部偷袭,策棱中箭,离心脉仅有寸许,虽救治及时无生命危险,但也伤了元气,短期内无法上马作战。 也是因着戍边大将受伤,准噶尔部在罗刹的支持下,频繁骚扰边境抢掠,随时可能举兵来犯。 乌希哈着急问:“我们是不是得接额祈葛回来养伤?” 成衮扎布摇头叹道:“额祈葛麾下骑兵,有八成是喀尔喀部族人,就这么接他回京,他不会放心的。” “那该如何是好?” 乌希哈依稀记得,历史上大清与准噶尔部的战事,前后跨越三朝,打了有七十年之久。 “朝廷应该会派兵增援,以防意外。” 成衮扎布手指划过地图,这段时间他憋了不少心事,也ᴶˢᴳᴮᴮ不管乌希哈能不能听懂,跟她解释起来。 “罗刹始终在准噶尔背后不消停,为的是将大清兵力牵扯在西北。因为三福晋,大清与大不列颠建交,罗刹却与法兰西交好,起战估计也是想断了大清和欧罗巴的商路。” “且若西北不稳,罗刹很可能同时进犯东北。几年前的《布连斯奇界约》和《恰克图条约》,虽划定边界,也给了罗刹甜头,其实大清这边也都憋着火呢,这两年国库充沛,兵强马壮,皇上早想把北海那一片给打回来……” 乌希哈认真听他说的每一个字,努力理解。 成衮扎布说完战局,又谈起朝中将领,“额祈葛负伤,若要静养,帅印应会转给傅尔丹,或者岳钟琪将军。弘时他兵法尚可,但常年在水师训练,不擅陆战,又对西北不熟悉,便是皇上允他出征,也只能做个裨将。恂郡王这些年养尊处优,怕是难以再挂帅,年将军若还在世……” 在成衮扎布口中,这些将领都不是最合适的人选。 乌希哈知道,还有一个人,他没有提。 …… 是夜,亥时。 乌希哈翻了个身,立刻惊动了成衮扎布。 “怎么还不睡?”他大手在她背上轻拍着,想像以前一般哄她入眠。 “你不是也没睡。”乌希哈侧过来,注视着他同样毫无困意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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