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是要做甚?”何老头强撑着色厉内荏道,然后扶着老伴的手,慢慢站起身。 “我?我只是想要一个公平。” “何玉娇已经十五岁了,她长这么大,做过一顿饭吗?洗过一次衣裳没有?她活得像个千金小姐,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也从来不穿旧衣,年年都有几身鲜亮的新衣裙。再看看你们的孙子孙女,个个又黑又瘦,衣裳上的补丁数都数不清,袖口和裤腿都短了一大截,活像一群讨饭的。” “苗苗今年才十岁,她从四岁起就开始帮家里干活了,每日天不亮就起来做事,扫地、喂鸡、做饭、洗衣,还要带着三个弟弟上山捡柴。家里的鸡下了那么多蛋,一年到头,这几个小的也只有在生辰和过年才能吃上一口。而何玉娇呢,每天都有一个蛋。小姑吃鸡蛋都吃腻了,孩子们馋得流口水也分不到半口,还要被骂没出息,只知道盯着别人手里的。” “何玉娇怎么吃得下去?她是喂过鸡还是打扫过鸡圈了?就她这样的懒人,只配吃鸡屎!” 何玉娇已经重新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裙,她没有进堂屋,而是站在外边偷听。听到这里,忍不住还嘴道:“二哥,你才吃屎呢!” 何田不理她,连头都没回。 何老太听不下去了,尖声骂道:“要吃屎也是你吃!离了我和你爹,你连屎都吃不着!娇娇是女孩儿,吃好点穿好点又怎么了?老娘乐意!” 何田:“难道苗苗不是女孩儿?” “别拿你生的那个赔钱货跟娇娇比。我呸!不是我小瞧她,她连娇娇的脚趾头都比不上!克死亲娘,不多干点活,传出勤快的好名声,ᴶˢᴳᴮᴮ将来谁肯要她?也只能嫁个鳏夫或者给人做小老婆了!” 何田的拳头硬了。 他两手交握,活动指关节,把拳头捏得咔咔响。 何老头比他老伴有眼力一些,瞧着老二一副要吃人的凶狠模样,连忙制止老伴,低声斥道:“你闭嘴!” 老二要是真的疯起来,他打不过啊!年龄体力都不占优势。就算想跑出去求救,也得看有没有命出去。兴许等不及村里人来救,他就被发疯的老二给杀了。 何老太在儿子和儿媳面前威风凛凛,说一不二,但到了自家男人面前,她也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于是闭口不言。 何田见她识趣,也松开了拳头,冷冷道:“我家苗苗要是嫁不出去,何玉娇也不用嫁人了。我只要往外面走一圈,多跟别人聊聊何玉娇的事,我看哪个好人家愿意娶她?” 女子的名声何其重要。真假无所谓,只是说的人多了,其他人也会认为这姑娘多半是有点不妥的,他这一招简直是掐住了何老太的命门。 “你敢!”何老太像只尖叫鸡,又发出了声音。 “我有什么不敢的?我连亲爹都敢推,你说我敢不敢?”何田又笑了,“你也别想着趁我不在就欺负我的孩子,但凡我在他们身上发现一丁点的痕迹,定要让何玉娇百倍千倍偿还。” 屋外的何玉娇偷听到这里,吓得打了个寒颤,急忙跑进去:“爹,娘,快把他分出去!不然我夜里不敢睡觉!” 如今何田在她的心里,已经是恶鬼的形象了。 “滚!带着你那两个小畜生,给我滚出这个家!”何老太心疼地搂住女儿,一边轻拍她的背部安抚,一边又冲何田口出恶言。 “孩子他娘当年是怎么没的,你心里没数?别人不说,你就真当她是病死的?”何田冷着脸,“是,她确实生病了,因为没钱吃药,才在床上慢慢熬死的!她为什么没药吃呢?因为你这个恶婆婆舍不得给儿媳妇买药啊。你宁愿把银子给何玉娇买零嘴,买新衣新鞋,买头绳首饰,也舍不得给儿媳妇开半副药。这么些年你夜里怎么睡得着?就不怕她半夜回来找你?” 这时候的人特别信奉鬼神,何老太咽了咽口水,强撑着不让自己露出怯意,梗着脖子喊道:“我不怕她!就算她变成鬼,我也是她婆婆!她要是敢不孝,阎王爷定然不会饶了她!拔她的舌头,让她下油锅!” “娘,你别说了,我害怕。”何玉娇吓得直往她怀里钻。 何老太连忙哄道:“不怕不怕,我说的是你短命的二嫂呢。我们娇娇哪里都好,仙女下凡,鬼见了你都要绕路走。” 何田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正要开口,何老头突然出声道:“老二,你今儿个撞了邪?如此忤逆不孝,是不是真想分出去?” 在女儿喊出把二哥分出去时,何老头意动了。 虽然这样会导致家里少了一个劳动力,可是谁叫老二吓坏了他的娇娇呢?这是不可饶恕的大罪! 何田看向何老头,点点头:“是,我想分家。你们心疼女儿,我也心疼我自己的孩子。” “娇娇是你妹妹,她还能在这个家呆几年?姑娘家也就成亲前那几年能轻松一下,你连这都容不下?”何老头板着脸,“你想分出去,可以,但是别指望我会分给你任何东西。” “对,什么也不给!就凭你忤逆爹娘,欺负妹妹,我不叫你把命还给我就不错了,地里的一颗葱你也别指望带走!”何老太跟她男人一条心,都想让老二光着屁|股分出去。 “爹娘,你们消消气,别跟二弟一般见识。他今日昏了头,说的全是胡话,可不能当真啊。”何柱万万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变成这样,急得团团转,劝了爹娘又去劝何田,“爹娘养大我们不容易,你赶紧跪下给爹娘磕几个头,再给妹妹赔礼道歉,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我们是一家人,可不能分家啊!” “让我给何玉娇赔礼道歉?她配吗?”何田抬眼看向他老实巴交的大哥,“苗苗成天被何玉娇当成丫头使唤,她是断了手还是断了脚,自己的事情自己不会做,非得使唤别人?” “大哥,你不心疼你的孩子,我还心疼我的一双儿女呢,这个家必须分!我一天都呆不下去了!”
第130章 “我怎么会不心疼我儿子呢?”何柱干笑了两声,“虽然他们年纪还小,平时干点活也是应该的,村里谁家孩子不干活呢?娇娇是女孩儿,我们只她这么一个妹妹,没两年就要嫁人了,趁着还没嫁出去,我们多疼疼她也是应该的。” 何柱身为家中长子,被爹娘洗脑最深,何田不和他计较,转头看向大嫂:“大嫂,你也是这么想的?” 何大嫂早已泪流满面。 家里一共四个孩子,个个都比小姑子小得多。如果说苗苗是小姑子的丫头,那她的两个儿子就是小姑子的小厮。就连倒水这样的小事,小姑子都不肯自己动手,而是使唤孩子们去。 但凡孩子们露出不愿意的神色,或者动作慢了点,就会招来公婆的责骂。 干活儿也就罢了,乡下人家,谁家的孩子不是早早地就帮家里干活?可是公婆的偏心远不止于此。小姑子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养得白白嫩嫩,四个孙辈却瘦得像难民。 说起来也是荒唐,何大嫂从未见过谁家是这么疼女儿的。 何家举全家之力供养何玉娇,就如同村尾的童生家,那一家子也是拼尽全力供养童生读书,指望他能够一朝得中,考取功名,出人头地。 可何玉娇是个女孩儿啊,她又不读书,又不考功名,用得着全家人一起养她一个吗? 何大嫂想不通,可她毕竟只是儿媳妇,不敢违抗公婆,况且她的丈夫也是站在公婆那边的。 这些年来,何大嫂心底堆积了太多的不满与怨气。此刻这些怨气全都变成了眼泪,汹涌而出,使她无声地哭成了一个泪人。 何田叹了口气。 何柱看向他的妻子,纳闷地问:“你在哭什么?”问完,又觉得她应该也是舍不得二弟分出去,所以才会哭的。 于是,何柱一把抓住何田的胳膊,语重心长地劝道:“弟啊,爹娘还在,哪儿能分家呢?你快打消这念头……” 何田甩开他的手,看向何老头:“该怎么分就怎么分,少了一棵葱我也是不依的。” 何田又不傻,就算他现在不要家里的一针一线,但在当下的环境,他每年还是得孝顺两位老人米粮。 不拿白不拿,凭什么不拿?该他得的,一个也不许少! “你还想分东西?做梦比较快!”何老太尖利着嗓音大吼。 “那就不分了。”何田微微一笑,然后拖了张凳子过来,施施然坐下,“不分也行,以后但凡何玉娇有的,几个孩子也要有,否则别怪我发脾气。” 何玉娇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二哥,她缩在何老太怀里,紧紧盯着何田,眼睛里盛满了惊慌与恐惧。 何田扭头,对上她的视线,缓缓道:“要是让我发现何玉娇吃独食,我就把锅砸了。如果爹娘还是只给何玉娇添新衣,哪怕她穿在身上,我也会剪了,烧了,宁愿毁了也不能只让她一个人穿得好。以后苗苗干什么,何玉娇也得跟着一起干。只要我还在这个家里,何玉娇就别想再躲懒。你的大小姐日子,到头了。” 何玉娇吓得打了个抖,往何老太怀里缩了缩。 她才不要穿粗布衣裳,也不想干家务活,甚至是农活。爹娘说了,她生来就是要享福的,凭什么让她干活? 可是二哥个头好高,又是一个成年男子,只怕连爹爹都打不过他。她该怎么办呢? 唯今之计,只有把二哥分出去这一条路了。只要把二哥分了出去,他就再也管不到自己。 “娘,给他,都给他。我不想和他呆在一个屋檐下了,我害怕!” 何玉娇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这可把何老太心疼坏了。心疼之余,她还是不想分给老二这个逆子任何东西。 “老头子,你说怎么办?”何老太小声询问她男人。 何老头闷头想了想,再抬起头时,斩钉截铁地说:“分!该给他的都给他!我老何家从未出过这种不孝子,真是家门不幸啊!我看他今日发疯,倒像是中了邪,再住在一起,只怕还要连累家人。分,赶紧分!” 何老太虽然小气抠门,但她对神神鬼鬼的一向很敬畏,一听老头子说老二可能是中了邪,何老太也顾不得心疼了,赶紧吩咐老大去请族里长老过来做个见证。 何柱不想去,站在原地不动。 何老头眼睛一瞪,骂道:“老二忤逆,连你也不听爹娘的话了?” 何柱被骂得脖子一缩,赶紧去了。 何田不在乎名声,忤逆就忤逆吧,能得实惠就好。他安稳地坐着,神态ᴶˢᴳᴮᴮ悠闲,一点也没有即将被分出去的惶恐与不安,这一幕看得何老头夫妻俩更加生气了。 不多时,族长和另一位族老过来了。 一看见他们,何老太就像是看到了救星,指着地上还没有收拾的残桌烂饭,嘴巴一张,足足告了一刻钟的状。 在她的嘴里,何田坏到应该被立刻处死。 何田毫不在意,静静地听着。 族长听得很认真,眉头越皱越紧,末了才道:“老二,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得掀桌?浪费粮食不说,还害得一家人到现在都没吃上饭。地里长点庄稼也不容易,你怎么能这么做?” “就是。”何老太把女儿往前推了推,“这畜生还把娇娇给烫坏了,族里能容得下这样歹毒的人?应该绑到祠堂去,抽他几十鞭,也让族里其他人长长记性,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何柱听到这里就急了,拼命拉扯何田的衣袖,示意他赶紧说几句软话,好免了这顿处罚。 何田把自己的衣袖夺了回来,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他不相信族长也是何老太这样的女儿奴。 果然,族长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何玉娇,从外表看不出任何伤痕,他的眼神里带上了不满。 老何家养女儿也是很出名的,族长这一辈子就只见过这么一例,把女儿养得如此娇。 女儿养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要嫁到别人家去。真正能支撑门户,给爹娘养老的,还得靠儿子。 族长见过偏心的,但没见过偏心成这样的。就连他自己,在几个儿子之间也有更喜欢的一个。但何家两口子是把女儿当成宝,儿子孙子当成草。 族长心里挺瞧不起他们这样的行径,面上就带了一些出来,板着脸道:“该不该受罚不是由你说了算。” 何老头立刻把老伴扯到一边,陪着笑说:“老二着实不孝,之前还动手推我,这个家不分不行了,否则我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命看到娇娇成亲……” 说到伤心处,何老头用手背抹了抹眼睛。 何老太也跟着哭,用衣袖擦着眼泪。何玉娇今日受到的惊吓太多了,一时忍不住也跟着细声细气地哭了起来。 何柱急得面红耳赤,一时间不知道该去劝谁,因为在场没一个会听他的。 “分。”何田这时开口了,他看向族长,“爹娘偏心何玉娇,族里人有目共睹。他们愿意拿自己的血肉去供养何玉娇,我却是不愿意的。我还有儿女,总要为他们打算。” 何大嫂闻言哭得更加伤心了。 若小叔子成功分了出去,苗苗和泽生算是脱离了苦海。可她的两个儿子呢?还要继续在苦海里挣扎呢! “行,既然你们都同意,那就分。”族长也不想多劝了。 最先分的是田地,因何柱是老大,何老头夫妻俩以后要跟着他过,所以何田只能分到小头。 何老太不满老二,故意指了几块远离水源的贫瘠薄地。何老头一声不吭,没有开口反对。 何田也不在意,好坏都无所谓。 接下来就是分银子和房子了,何老头夫妻俩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他们不想把目前所住的房子分给老二,不然以后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惹人心烦,最好远远地打发了他。可是族长在这里,一间屋都不分又说不过去。 “快一点,别拖延。”族长敲了敲桌子,催促道。 何老头咳了一声,吩咐老伴:“去把家里的银子拿出来。” 何老太立刻露出满脸的抗拒,她把身子扭到一边,板着脸冷冰冰道:“没有。这么多张嘴要吃饭,家里哪还剩得下银子?” 这下子就连族长都不相信。族长再次敲了敲桌子,眉毛一竖:“怎么可能没有?” 何家的两个儿子都是勤快人,平时除了地里的活儿,得闲了还会出去打打小工。这么些年下来,说她家一点银子没有,族长是不会信的。 面对族长,何老太的气势弱了很多,她低着头解释道:“我们要养娇娇,哪还能存下银子?拢共就剩几个铜板。家里没盐了,本来打算买盐的。这你也要分?” 最后这句话是对何田说的。 如果真像她说的这般,何田不顾爹娘没盐吃,硬要把几个铜板也分了,说出去又是一桩不孝的罪证。 “唉!”族长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何老头,叹息道,“谁家像你们这般养女儿?你就惯着吧,看你将来能得什么好。” 为了让女儿过得更好,不惜花光家里所有的银子,正常人家谁会这么干? 何老头不敢辩驳,只是陪笑了两声。 何田微微一笑,对族长说:“这些年都是爹娘在管钱,何玉娇确实花得多,她一年的花费抵得上我们其他人四五年的。” 说到这,何田抖了抖自己身上的衣裳。 他穿着一套粗布旧衣,补丁重着补丁,有些地方因为没法再补而破了洞,像一个个小窗户,露出里面黑黄的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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