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霜州望着牌位许久,好半响,忽然又跪下,再磕一个头。 他跪在地上,深深低着头,阿朝听见他很低很隐忍的抽泣声。 她没有打扰他,安静地站在旁边。 过了好一会儿,寒霜州才默默站起来。 他性子冷淡,沉默寡言,平素面无表情,是出了名的剑痴重阙剑,现在却眼眶通红,神情落寞,看着再没有半点威风。 阿朝跑过去,拍了拍他肩膀,故作轻快笑道:“走吧,我平时都不住这边了,去我的小洞府那边坐坐吧。” 寒霜州看着她,勉力点一下头。 阿朝想安慰寒霜州,热情带他回自己洞府,给他做冰镇的甜酥酪吃。 寒霜州低头看着手中的白瓷碗,碗中酥酪雪白凝润,中心漾着一小弧蜂浆,还放两片桃花瓣做点缀。 寒霜州久久望着。 他回长阙宗再没吃过酥酪了。 别说长阙宗,就算昆仑,就算数遍所有宗门里,无不要求弟子们早早克制凡欲,清心寡欲,引气入体后吃灵米,筑基后便吃辟谷丹,元婴后便吐纳灵气为食,所有人一心向道,以修炼强大追求长生为荣为美,如果贪恋这些凡间的东西,让人看见了会被嘲笑,这种观念根深蒂固,久而久之就没人想吃,更没人会做。 寒霜州第一次吃酥酪就是在沧川峰,那年他十二岁,衡明朝刚刚被衡师叔从凡人界带回来,才不过六岁。 他被师尊送来这里跟衡师叔学剑,黄昏的晚霞里,他练剑回来,看见衡师叔在灶台前一手搅拌着乳牛奶,另只手抱着小小的明朝师妹,她像只小奶猫坐在衡师叔手臂上,两只小萝卜手臂抱着衡师叔脖子,奶声奶气比划着一个劲儿要加糖加糖。 后来明朝师妹长大了,可以自己在灶台前跑来跑去做好吃的了,遥远的山崖试剑坪上他与衡师叔练完剑,衡师叔会把他被打飞的木剑捡回来递给他,笑着拍拍他肩膀,揽着他往回走,走到门边的时候,明朝师妹就会哒哒从屋里跑出来,端着两碗冰凉凉的酥酪献宝似的欢快捧给他们。 “吃吧吃吧。”阿朝捧着另一碗酥酪过来,还特意舀了好大一勺蜂浆给他:“你爱吃甜的,这个蜂浆又甜又香,我给你多加点,好吃。” 寒霜州心里其实很高兴,但他惯来笨口拙舌,不知道怎么表达,就点头。 阿朝舀了一口塞嘴里,奶味又香又浓,她看寒霜州举着碗不动:“你怎么不吃?” “…我们出去吃。”寒霜州闷了一会儿,却说:“去以前花林那块石头上。” 阿朝愣一下,开心叫道:“好呀!” 两个人捧着酥酪碗,跑去以前比试练剑的地方,穿过一片花林,眼前豁然开朗,一块两人高有如盘龙的巨石衡踞在崖边,她们轻车熟路跑上去,瞬间一股清凉的晚风吹过面庞,高崖这下,恰好能俯瞰整片昆仑,山川连绵,飞瀑树海。 阿朝从小就喜欢招猫逗狗,练着练着剑就扑腾着小短腿老往林子里跑,寒霜州是个木讷的老实孩子,把照看小师妹当成自己的责任,每次都兢兢业业跑去找她回来吃饭,但后来一次次的,他也被她带坏了,袖口揣着零嘴被她拉着一起来这块大石头,师兄妹俩边吹着小风边吃零嘴,衡玄衍只好亲自过来,一手拎一个把她俩拎回去。 两个人一起坐下来,阿朝把腿搭在崖边,吹着晚风,吃着甜甜的酥酪,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一样,忍不住轻轻晃悠腿,心里好开心。 吃着吃着,寒霜州突然开口:“我准备去琅琊密境。” 他从来是一个干脆利落,不大会回旋与婉转的人。 阿朝握着勺子的手一顿,偏头看他:“取无患草吗?” 寒霜州点头:“是。” 阿朝想了想:“我听师尊说过,琅琊密境的主人,是上古一位叫逍遥尊的大能残魂。” “什么狗屁大能。”长生珠突然在她识海里冷笑:“是逍遥子那老家伙!他就搞了个琅琊密境!那个疯子,最不是个好东西。” 哦,长生珠也是上古神器,看样子以前是认识的。 “琅琊密境之主,上古大乘尊者,逍遥尊。”寒霜州用背诵课本的语气:“师尊说过,逍遥尊性情恶劣,修风月逍遥道,喜好以幻境迷惑人心,进入琅琊密境的很多人都会被他激起心魔,或入魔、或身死,陨落在琅琊密境中,伤亡惨烈,以至于后来琅琊密境被诸宗封禁,十几万年来不允任何人进入。” “…”阿朝抿了抿唇:“你不怕吗?” “我不怕。”寒霜州眉目沉静,有一种置之死地的坚毅,他罕见地说了很长一段话:“我已经修至元婴巅峰,是最合适的人选,作为长阙宗的弟子,人族正道的弟子,这是我的使命,魔君殷威吞了上一代魔主的魔种,如今一旦他身死,魔种袒露于人间,魔种的戾气将爆开传遍整个乾坤界,生灵涂炭,我们绝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如果我能换得无患草出来,规避这一场大灾,就是我死在琅琊密境中,也绝无遗憾。” 阿朝没有说话。 寒霜州偏过头,看着她,眼神终是慢慢变得柔和。 “我不知道此行还能不能出来。”他低声说:“去之前,我只想来再见你和衡师叔一面。” 寒霜州虽然痴剑,但也不是全不通世事。 衡师叔陨落了,只剩下孤零零一个明朝师妹,她只有元婴初期的修为。 他很担心她。 寒霜州垂眸想着事,就听草丛窸窣声。 他神色一严,摸向腰间的重阙剑厉喝:“谁——” 阿朝扭头往草丛里,半人高的草丛轻轻摇晃,钻出一只碧色的蛇头。 “呀!”阿朝惊喜说:“是你呀。” 那是一条有人臂长的小蛇,通体竹节般的浅碧色,鳞片光华,眼瞳大片是更深的深碧,中间一线细长黑色竖瞳,在阳光下慢慢扩大稍许。 小碧蛇缓缓晃了一下脑袋,细长的身子从草丛出来,继续向阿朝过来。 寒霜州微微一顿。 沧川峰有很多灵兽,没什么奇怪的,但这只小碧蛇竟然一点不怕人,他冰冽的剑气还未完全收敛,它居然丝毫不惧。 小碧蛇游到巨石旁边,左右徘徊游动一下,沿着稍缓的坡面游上来,游到阿朝旁边,竖瞳直直望着她,吐出舌尖,细长一小点,粉粉嫩嫩的。 “好久没见你,你跑哪里去了。” 阿朝张开手臂,小碧蛇游进她怀里,蜷成一团盘在她腿面。 寒霜州看着她亲熟的模样,凛冽的气息放缓:“这是你新养的灵兽?” “算是吧。”阿朝笑道:“好多年前的事了,它不知道和什么灵兽打架,受伤了,缩在石头缝里流血,我看见了,就把它抱回家养了一阵,它伤刚一好,就跑了,之后就隔一阵不时来看看我。” “你看它长得多漂亮,全身都是碧绿绿的,我叫它小碧。” 她伸出手摸向它,小碧蛇抬起脑袋,蹭了蹭她指尖,张嘴轻轻咬她手指一下,一点也不疼,反而像是有点傲气的撒娇。 也是超级可爱啦。 阿朝干脆把它抱起来,它被她一只手托在半空,也不挣扎,直到被抱进她怀里,她用手指轻揉一揉它脑袋,它尾巴甩一下,趴下去,懒洋洋的,像一节青绿漂亮的竹棍趴在她怀里。 阿朝稀罕极了,像抱小孩似的抱着它,手臂轻轻摇晃,摸它漂亮的鳞片。 寒霜州看见这幕,终于放下警惕,他放下剑,用回忆的语气说:“你小时候也这样,喜爱花草,到处喂养灵兽。”寒霜州看着小碧蛇缠着明朝很紧,又说:“它突然回来找你,是不是饿了?” 阿朝一听觉得有可能,赶紧从随身的储物袋里摸出瓶灵兽丹,倒出一颗放在手心喂它。 谁知小碧蛇却抬起头,竖瞳冷冷看了寒霜州一眼,孤傲抬着脑袋,尾巴一甩,直接把灵兽丹抽飞了。 阿朝睁大眼睛,眼看着灵兽丹咕噜噜滚到地上,小碧蛇慢慢摇晃着尾巴,脑袋高昂,竖瞳冷漠,模样倨傲极了,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不吃就不吃,你这家伙,脾气这么大。” 阿朝嘀咕了一下,自己弯腰去把灵兽丹捡起来,吹吹上面的草屑,又放回瓶子里——这是好东西,不要浪费啊。 寒霜州皱眉,没想这头灵兽脾气这样凶悍桀骜。 他看向阿朝,她脸上没有一点不高兴,自己的好意被辜负,也只是嘀嘀咕咕着把瓶子收起来,仍然任由那头小蛇依趴在自己怀里,都没有把它赶走的意思,更别提对它生气了 这只是一条灵蛇,她都没有半点脾气。 他不能不担心她,她脾气太好了,太和善的一个人,能退让就绝不会和人生气,被欺负了也不吭声,如果有人欺负她,他不知道她会一个人默默忍多少委屈。 衡师叔陨落了,如果他也死了,明朝师妹身边就只剩下…… 寒霜州突然抿起嘴巴。 “明朝师妹…” 阿朝正在小小地戳小碧蛇的脑袋教训它,听见声音,扭过头来明亮的眸子看向他:“怎么啦?” 寒霜州看着她,嘴唇蠕动一下,想说什么 ——阿朝突然瞳孔骤缩,跳起来:“不好!有人去我洞府了!” 寒霜州愣住,小碧蛇直接咕噜噜从她怀里滚下去,啪嗒砸在地上。 蔚碧:“……” 寒霜州一个呆愣,阿朝已经跟个小炮仗一样蹿着烟跑远。 寒霜州只有以前见她抢盘里最后一块红烧肉跑这么快过。 “…”小碧蛇从石头翻过身爬起来,凶狠地咬一下牙,紧跟着追上去。 寒霜州看着蹿得飞快的小碧蛇,沉默了一下,把阿朝落下的碗拿起来,拎着剑往回跑。 阿朝一路往回冲,心跳得飞快。 长生珠冷眼旁观,觉得她连一会儿跪下去抱着苍掌门大腿哭的姿势都想好了。 反正估计她是没胆子杀光昆仑的,也就只有祭出拿手把式,先抱着自家师尊哭,然后再拖着昏迷师尊一起抱着人苍掌门大腿哭,哭到人家没脾气为止了。 阿朝不知道长生珠在腹诽自己什么,她的心几乎跳到嗓子眼,终于跑到自己洞府外,远远就看见一列禁卫在那里等着,为首的吕总管相貌是那么和熙可亲。 不是苍掌门! “少夫人。”吕总管一见她,立时笑起来,带着几个小侍迎上来:“这快晚上的您怎么不在家,是去哪儿了?有什么需要办的事儿,您尽管吩咐奴才啊。” 阿朝的心脏又重新好好回到胸口。 不中,这不中,这都几次了,太吓人了!她一会儿必须在门口绑个留影石,设定只有苍掌门来的时候紧急预警,发出鸡叫,啊啊啊尖叫的那种! “没事儿,我就是出去散散步。”阿朝强作镇定,胡乱摆摆手:“你们来有什么事吗?” 吕总管见阿朝不愿多说,识相地住了口。 主子向来对少夫人盯得很紧,若不是顾忌沧川剑尊,不知早在沧川峰附近安置多少人手,为此少夫人之前很不高兴,和主子大吵过一架,差点没把主子鼻梁撞出血来,吕总管亲眼见识过那架势,至今心有余悸,可不敢问多了惹少夫人生气。 吕总管掠过这茬儿,从几个小侍手里捧出一个储物戒指,那储物戒指通体碧翠,如绿水流淌,莹润剔透。 昆仑这些出世宗门追求质素纯然,无论长老弟子生活起居用的东西都很随意,大家只用储物袋,这种华美精致的储物戒指储物手镯,向来是世俗那些讲究的宗族世家才用,不惜花百倍千倍的价钱把空间纹刻在配饰上,折损无数的奇珍异宝,只图个好看。 “主子那日见少夫人拿着菩陀玉的法阵,特意翻开祖库,把族中这些年来积攒的菩陀玉阵法都收好送了来,您打开戒指就能瞧见。”吕总管弯着腰,殷勤介绍:“这玉更是好玉,是下面州府新供奉上来的春碧玉,一共三块,雕空间阵纹时雕坏了两块,只剩这么一块,主子特意叫送来给您,只叫您高兴啊。” 阿朝呆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阿朝:一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褚狗:… 阿朝:呸!呸呸! 褚狗:┻━┻︵╰(‵□′)╯︵┻━┻ —— ——
第15章 褚无咎给她送东西? 阿朝第一个念头就是,褚无咎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褚无咎倒是经常送东西来沧川峰,但那是为了糊弄她师尊,如非必要,阿朝怀疑他连一朵野花都懒得给她摘,可这会儿她师尊也看不到,他竟然还特意来给她送东西。 阿朝脑子里自动代入黄鼠狼给鸡拜年。 “少夫人。”吕总管:“快打开瞧瞧吧。” 阿朝顿了一会儿,在吕总管殷勤的催促声中,拿起那枚春碧玉戒指。 她神识一探进去,就见空间戒指里整齐摆放着阵旗,每一套都流光溢彩、散发着菩陀玉安定灵魄的独特温润气息,足足有六套 还有这个春碧玉戒指,她都没听说过,但看这样无暇美丽的光泽,估计也是个卖了她都买不起的世俗权贵特供奢侈品 ——这是下什么血本了? 阿朝脑中警铃嗡嗡响。 那个无利不起早的家伙,送她根草恨不能换她一只鸡走的混蛋,突然给她送这么贵重的礼物,不定干了多对不起她的事。 吕总管满脸笑容,只等着少夫人开开心心收起东西,他还有一肚子对自家主子的奉承话要说,说这玉有多贵重、说是主子亲自画的暗纹,说是调来褚氏最好的炼器工匠放下手头一切的活计优先来雕这个……准保给少夫人哄得高高兴兴。 然后他就眼看着阿朝像接住烫手山芋把戒指甩回来。 吕总管完全呆住了:“少夫人,您这是…这是…” 阿朝把手背在身后,摇头三连:“我不缺戒指,也不缺阵法,我啥都不缺,你给他拿回去吧。” “这如何使得。”吕总管心一悬,连忙劝道:“少夫人,这是主子亲自选的,您瞧瞧,连上面的花纹都是主子亲手画的,全是心意,您快收下吧。” 阿朝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 阿朝敷衍说:“他的心意太贵重了,我受不起,你拿回去,替我谢谢他。” 吕总管面不改色:“这算什么贵重,只要您喜欢,便是天上的星星月亮也算不上贵重。” 阿朝:“……” 不愧是褚无咎的心腹总管,平时看着正经人的样子,关键时候脸皮和他一样厚的呀。 阿朝不知道说啥,露出一个营业性假笑,摇了摇头,转身要走了。 她不需要戒指,也已经有了菩陀玉法阵,不想再要褚无咎的东西了。 吕总管心彻底慌了。 他想到之前自己在主子面前那次自作聪明还没算完,若是这次把戒指原模原样拿回去,他甚至不敢想主子的脸色。 吕总管狠狠心,扑通一声就跪下,连声哀求:“少夫人,少夫人,您不收下,奴才可怎么敢拿回去,您行行好,快发发善心便收下吧!” 阿朝万万没想到他直接跪下了,连忙转过身来,赶紧扶他:“吕总管,这是干嘛。” 吕总管凄凄道:“少夫人啊,少主如今忙得厉害,我们这做奴才的,不能替少主分忧,那真不如抹了脖子。” 阿朝无奈,又好笑:“抹什么脖子,一个戒指而已,你就说放我这里浪费,叫他收回去,他还能打你不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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