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褚氏还可以有许多子弟,但不会有一个人敢向沧川剑尊讨他弟子的命。 想明白这一点,褚承乾一瞬间浑身凉透了。 明朝见他终于老实下来,终于把剑收回来,跑向褚无咎。 周围褚氏侍卫纷纷让开,明朝把少年扶起来,他浑身滚烫,像是软极了没有力气,被扶着枕靠在她肩头,头颅低垂着,呼吸微弱,明朝才注意到他的一只手软软垂在身边,赫然是被人恶意踩断。 明朝眼眶都红了。 她颤抖着拨开他一点乱发,看着他面庞如鬼魅蜿蜒的深紫色血线,从脸蔓延到脖颈,明朝慌忙拉开他肩头,同样诡异不详的深紫纹路刺痛她的眼睛。 “你对他做了什么?!” 她猛地看向褚承乾,怒吼:“你给他下了什么毒?!” 褚承乾还在恐惧,感到无比荒谬,下意识:“是他自——” 明朝却已经没听进耳朵里,她目光直投向褚承乾手中的玉瓶上。 她放下少年,冲过去一把抢过玉瓶,看见玉瓶里深紫色的毒丸,怒火更甚,她抬头直接把剑锋横在褚承乾脖颈:“解药在哪儿?把解药给我!” 褚承乾想骂她有病! 他有什么解药,这毒是褚无咎这贱人自己给自己下的! 褚承乾刚张开嘴,却倏然僵住。 明朝感到滚热的液体溅在自己脸上。 明朝呆住了。 她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看见一只鲜红的修长的手,从对面的身体穿透过来。 黏腻的血线顺着那手掌落下,他细长的指尖虚虚触在她胸口,有那么一瞬间,明朝几乎觉得这只手会同样洞穿自己的胸膛。 但没有。 那只手慢慢收了回去,留下一个空荡荡的血洞。 “…噗…咕叽……” 夹杂着内脏碎片的血水从褚承乾嘴里涌出来,他瞪大眼睛,明朝瞳孔里倒映着他仍不敢置信的惊骇神情,他就像一滩失去骨头的烂肉,缓缓滑倒在地上。 然后是突兀响起的一声声的惨叫。 明朝呆呆抬起头,看着少年在杀人。 他掐着那些侍卫的脖子,将他们高高举起,然后像捏碎鸡骨头一样,轻而易举地用力 “嘎嘣。” “咔嚓。” 有人涕泗横流地往外跑,有人恐惧地抽出法器攻击,有人疯了似的向他冲去……一切都像被突然按下了静音的关卡,明朝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她只呆呆看着,看见无数飞溅喷涌的血,扭曲的法器,软倒的尸体。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声音真的彻底都消失了。 明朝看见褚无咎的背影。 他静静站在那里,脚边倒了许多具尸体。 他慢慢转过身,深棕色的眼眸落在她身上,然后慢慢向她走来。 明朝几乎是下意识的后退一步。 她见过血,杀过很多妖兽,也甚至杀过人,但她从没想过会见到一个认识的人这样的杀人。 褚无咎这个模样,让她几乎下意识想起童年那些残暴的戎狄士兵,那些披着人皮的怪物,把人像鸡鸭那样恶意玩弄屠戮。 褚无咎步子停了一下,但只是片刻,他反而加快步速向她走来。 明朝不再后退,她抿着唇看他,眼神第一次变得有些陌生,没有说话。 褚无咎走到她面前。 明朝看见,他身上都是血,手上也是血,滴滴答答落下去。 他抬起手。 明朝几乎以为他要攻击自己。 他的手落在她手上,她握住太平剑的那只右手。 “你可以杀了我。”他突然轻声说。 明朝觉得这句话很熟悉。 她恍惚想起,这是那天他中了魔蛛的魔毒后,对她说的话。 “……” 明朝突然觉得眼眶酸涩极了,她的嘴唇开始颤抖,她说不清楚心里的情绪,她只是本.能地颤抖着摇头。 褚无咎看着她,少女眼睛红肿,嘴唇干涩得轻轻发颤,她不愿意看他,却低着头闷不出声地执拗地摇头。 像一头年幼的鹿,一只毛羽蓬松被打湿的雏鸟。 她总是用那种怜惜的目光看着他,却不知道,自己才是多么可怜。 褚无咎微微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更苍白了,被紫色的血线缠绕,诡异又妖魅。 “好。”他轻声说:“希望你不会后悔。” 他猛地夺向她另一只手,从她左手夺过玉瓶,倒出里面的紫色毒丸,然后推着她抵向墙壁,压着她的身体毫不犹豫把毒丸按进她嘴里。 明朝瞪大眼睛。 毒丸一塞进去就被她下意识抵在舌口,她想挣扎,想把毒丸吐出来,可却被他死死抵着,被他捂住嘴。 他脸上的血滴在她脸蛋,明朝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血是紫色的,那不是他杀别人溅的血,那是他自己的血。 他的五孔都在流血,深紫色的血线有如活物般的蠕动。 “这是‘相思引’,是一种情蛊。”他喘息着,轻声说:“我中的是子蛊,无药可解,我可能会死,哪怕活过来,以后我的命也不是我自己的了。” “既然如此…”他凝视着她,一句一字:“那我宁愿,把我这条命给你。” 明朝呆住。 “刚才是骗你的,你还可以后悔。” 他轻轻笑:“不管是现在,还是一会儿,还是将来,只要你想摆脱我,都可以杀了我。” “随时,都可以。” 话音未落,他身形晃了晃,倏然像条折断的鹤跌落下去。 明朝下意识抱住他,被他力气带着一起跌落在地,她呆呆抱着他,身上很快被他涌出的血染成一样的颜色。 “…” “——” 明朝抱着他,她的脸开始颤抖,手在颤抖,脑子一片空白,甚至不知道该想什么。 门突然被撞开。 “朝朝!” 明朝呆呆抬起头,在看到来人的那一刻,一直强忍着的眼泪瞬间喷涌而出,她撕心裂肺地哭喊:“师尊!!”
第33章 衡玄衍的心都快碎了。 他一推开门,就看见他从来疼若掌中宝的小女儿,坐在满地血泊里,撕心裂肺地哭,她哭着喊:“师尊!师尊!” “朝朝!” 衡玄衍顿时什么都顾不得了,连忙过去:“不哭,师尊来了,不哭啊。” 明朝哭得狼狈极了,眼泪稀里哗啦糊在脸上,衡玄衍多少年没见过她哭成这个样子,心都拧成一团,心疼地搂着一下下拍她后背:“朝朝,朝朝…” 跟在后面的霍肃蔚韵婷几人刚一进门,就看见满地的血和尸体,悚然一惊,又看见明朝跪坐在地上哭,腿上还躺着一个浑身是血不知死活的少年,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 “明朝师妹—”蔚韵婷着急地轻唤一声。 “你们先出去。”衡玄衍到底镇静,他只是心疼孩子哭,但说实在的以他这个年纪这个身份,便是再落十个屋子的血和死人也算不得什么,他边安慰着明朝,边对霍肃说:“你们去楼下守着,没有我的应允,别叫任何人进来。” 霍肃蔚韵婷对视一眼,只好忍住担心退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师徒俩,和一个昏迷的褚无咎。 衡玄衍刚开始没感受到这少年的呼吸,都当他是已经死了。 可明朝一把拉住他的手,指着那少年。 “师尊!”明朝哭得眼睛都肿了,眼泪大颗大颗滚下来,她哑着嗓子哭求:“师尊您救救他!师尊您救救他吧!” 衡玄衍一怔,转眼去看那少年。 他第一眼就看见少年脸上蜿蜒的紫线。 衡玄衍不是明朝这些年轻孩子,他一眼就看出少年被下了相思引,而且是子蛊。 但并不是寻常的中毒。 相思引是一种西疆的情蛊,罕见而贵重,说是毒,却其实并不会一开始就致命,这少年一副垂死的模样,极不寻常。 “师尊…”明朝泪眼婆娑,用无比期望的目光望着他 衡玄衍蹙眉,伸手抵在少年额头,温厚而精纯的灵气潺潺而入,毋庸置疑漫过少年体内每一根经脉。 明朝一下破涕而笑,跌坐在地上。 她感到无比的轻松,在她心里没有她师尊做不到的事,师尊救褚无咎,他就一定可以活下来了! 明朝胡乱用袖子抹了抹眼睛,像甩尾巴的小狗狗,殷殷看着师尊。 然后她就看见师尊的动作突然顿住。 那是一种很细微的变化,也许别人根本注意不到。 但这是她的师尊,是和她爹一样养她大的师尊。 那是一种小动物般的直觉,一个小孩子总能清晰感受到父亲的情绪。 他转过脸看向她,他的眼神变了,变得厚重而严厉。 “你喂给过他血。” 明朝哑了声。 “我…”明朝呜咽:“他之前救人…中了魔毒,快死了…我不想他…我就…” “不过他后来好了!”明朝赶紧补充:“他已经好了。” “好了?”衡玄衍看着她,缓缓说:“朝朝,他一身的骨头,已经全化作魔骨了。” 明朝脑子轰地一声,如晴天霹雳。 衡玄衍收回手,站起来。 “你若舍不得他。”他说:“便为他选个安葬的好地方吧。” “…”明朝呆呆看着他,嘶哑说:“师尊,您不是…不是一个因妖魔血统便枉顾性命的人。” “我不是。”衡玄衍目光淡淡落在四周,看着这尸骸满地形如森罗地狱的场面:“但一个小小年纪便敢这样杀人的少年,骨子里何其残酷冷血的心性,不救他,未必比救他更好。” 明朝一时呆住。 “况且…”不等她反驳,衡玄衍已经垂眸望着她,目光是一种父亲般的严厉与审视:“我不会让我的弟子,喜欢一个魔,更与妖魔纠缠不休。” “他不是…”明朝忍不住崩溃,她扑过去衡玄衍的膝头,抱住他的腿,嚎啕大哭:“不是这样的师尊,他是人!他是一个好人啊!您救救他吧,求求您,您救救他吧——” 衡玄衍闭上眼:“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弟子,养你五岁到现在,但凡你所想,便是天上的星星月亮师尊也愿意摘给你,只唯独这一件。” “你还小,心性纯善,总把人往好处想,却不知人心险恶,我既为你师长,便不能眼看你日后陷落窘困两难之地。”衡玄衍第一次拂开她的手,看着少女小小的脸上满是泪痕,他心软了一瞬,但到底硬起心肠,拂袖转身就要走:“我留你送他最后一程,了断这段情缘,随后老实与我回昆仑!” “师尊!” 明朝无助跌落在地上,哽咽看着他的背影。 明朝知道,师尊是一个温厚好脾气的人,但他做出的决定,天下再无人能更改。 明朝哽咽着低下头,看着旁边的少年。 他看着更虚弱了,皮肤已经变成近乎死人的苍白,紫色的血线深得近乎黑,覆满他的面孔与身体。 他真的马上就要死去了。 明朝从来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她老实,乖,又懂事,她平生唯一的一次叛逆,是五岁那年在戎狄试图召来仙人的祭台上,用匕|首撞进那个老祭司的怀里。 那时候,她想为爹娘报仇,想为嬷嬷报仇,想为中原那么多被屠戮的无辜百姓报仇,她想戎狄退兵,想天下能太平,她想,所以她敢去做,不要命也没关系。 明朝知道师尊是疼爱她,是为她好,是有更多的考量。 可是她看着这个少年,想到的是他在学堂被人孤立、欺负,想到他在魔蛛面前保护怀里襁褓中的幼儿,想到他中魔毒后躺着床上奄奄一息,想到他无辜就被褚承乾拖到这里、血肉模糊地佝偻在地上…… 她想到第一次在街上,看见他递给店家一袋钱,一言不发,把整个铺子的秋梨膏糖都送给那个小妹妹。 不该是这样,明朝想,一个好人,一个这样的人,他不该有这样的结局。 她想救他,甚至无关她喜不喜欢他,她就是觉得,就觉得他应该活下去! 明朝颤抖着张开拳头,看着手心之前悄悄吐出来的紫色药丸,她一仰头,毫不犹豫将它吞进肚子里。 衡玄衍鼻息忽然传来一股清甜的血气。 衡玄衍面色骤变,他猛地转身,少女跪坐在地上,把少年扶靠在怀里,咬破手腕,把鲜红的血喂到他嘴边。 没有语言能描述衡玄衍那一刻的神色。 屋中所有的摆设一瞬间炸裂,浩大的威压将时空扭得卷曲,衡玄衍第一次如此勃然震怒,他厉喝:“衡明朝!” “…对不起。”明朝听见了,却没有动,她任由昏沉的少年像某种被食物唤醒的野兽,凶蛮而贪婪地咬住她手腕,她疼得轻微缩了一下,才抬起头,看着衡玄衍:“是我不懂事,师尊…师尊…” “…可是。”她红着眼眶:“…可是,我还是、还是想要他活下去。” … …… 这叫衡玄衍怎么看得。 孩子是债,是最要人命的,她们总是有一种仿佛生来的狡黠和直觉,知道怎么抓住爹娘的软肋。 衡玄衍深呼吸几下,含怒过去,一把将明朝拽起来。 明朝这下乖了,她眼睛红红的,鼻子也哄哄的,眼巴巴望着衡玄衍,小可怜似的。 小可怜发出怯怯懦懦的声音。 “他吃的子蛊。”明朝低下头:“我把母蛊吃了。” “……”衡玄衍被气得心肝疼。 “你——”衡玄衍指着明朝,气得指尖发抖:“逆女!” 明朝不敢吭声了。 衡玄衍胸口剧烈起伏,如果他脾气再坏一点,他就能把明朝按在地上抽鸡毛掸子! 但他毕竟是一个温厚柔和的人,养的是心肝肉一样的小女儿,不是粗养粗放的小崽子,所以他像所有不那么讲道理的爹一样,在心里把罪责先一股脑推到引诱女儿的歹人身上,然后指着旁边:“你给我站那儿去!” 明朝连连点头,鹌鹑崽一样扑闪翅膀过去,为了叫师尊息怒,她站都不站,直接啪嗒跪在地上。 衡玄衍:“……” 衡玄衍火气突然就没那么盛了,但他是不能不生气的,否则日后孩子更无法无天了,所以绷着脸当做没看见,转过身冷冷垂看着褚无咎,半响猛一拂袖,少年被一股无形力量托起。 磅礴浩大的灵光瞬间覆没整座楼阁。 那灵光如覆岸的海潮,以摧枯拉朽之势撞进少年的身体,几乎是刹那间,少年浑身喷涌出血来。 那灵光冲过他的骨骼,漫过他的血肉,沿着他体内每一根经脉冲刷,像海浪冲刷过岸边崎岖蛮荒的礁石,以浩大而毋庸置疑的威势与力量将之生生打磨掉粗糙的外表,洗涤掉杂质,开拓最宽广的路径,然后自体的灵气重新自骨血诞生,欢欣雀跃着流淌过新生的经脉。 传说中开道的至高法则,灵识灌顶,易经洗髓。 当今普天下能做出这一举的,大概只有这昆仑第一人。 明朝跪在地上,仰头望着这一幕,突然抹了抹眼睛。 灵光照亮了半边姑臧城,青赭的辉光漫过之处,废墟湮灭为大地,盎然绿意迅速覆盖,是万灵植木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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