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出手,怎么都碰不到他。 阿朝一下惊醒了,她满头汗水,惊魂未定,黑夜笼罩屋阁,只有绰约的烛光透过帷帐,她就看见熟悉的身影躺在身边,熟悉的深红眼眸凝望着她,她松口气,下意识就说:“褚无咎,你猜我梦到什么,我刚才梦到了——” “衡明朝。” 阿朝声音戛然,她懵懵看他。 褚无咎垂眼凝望着她,他的尾巴从身后伸过来,九条尾巴,阿朝下意识看去,看见八条尾巴根箍着粗重的重链裂开无数细纹。 褚无咎抓住第九条没有束链的尾巴,他苍白修长的手是世上最利的刀,黑红色的血水淌下来,那条乌黑尾巴落在他手中,慢慢缩小,像一捧柔软的青丝。 阿朝呆呆看着他。 褚无咎神色平和,他满手淌着血,却像一无所感,慢慢牵起她的手,放在她颤抖的手心。 “衡明朝。”他凝睇着她,又低低唤了一声她的名字:“衡明朝。” 那名字像含在他唇齿间,被他吞下,像融入骨血,不会分离。 “去吧。” 阿朝呆呆看着他,一瞬间,她感到茫然又迷惑,她第一时间没来得及反应,她傻傻看着他,褚无咎却很平静看着她,他的神容冷漠而平定,缓缓说:“孤只给你一次机会,不要让孤后悔。” 像一道雷霆劈在脑袋顶,阿朝倏然清醒。 “才不会!”她大声说:“我这就去!你别想后悔!” 她再没时间想东想西,像一头灵鹿跳起来,急匆匆往外跑。 她跑过叠错的亭台宫阙,跑过长长连阙的回廊,跑过无数激动又仓惶的人群。 霍肃与仙门无数掌座长老遥遥站在阵眼,巨大的钟声响彻沧海之畔,广阔连绵的沙岸亮起了璀璨的光。 那是多灿烂的光,无数阵纹搅动成旋涡,像深夜点起的巨大明亮灯塔,吸引着天地仓惶茫然的亡魂。 天空从四面八方突然飘来了星光。 那不是阵纹的明光,而是无数萤火般绰绰幽幽的光,它们渐渐显出生前轮廓,有人,有妖魔,有男女老少,有兽鸟虫豸。 它们越过沙岸,飘向海面,排成队,并成行。 幽光在沧海之上漫开,有如异域的海水泛覆到此世的海面,九天银河疏疏落下,数不可数的流光,汇成一道虹桥,贯向深海的尽头。 阿朝眼眶红了。 她突然跳进沧海,她淌着水,无数亡魂从她身侧走过,她大步大步往海中走去,边把手伸向肚腹,割开肚子,捧出长生珠。 长生珠长长舒一口气,欣慰道:“终于到这一天了。” 阿朝含泪,破涕为笑:“是,终于到这一天了。” 她捧着长生珠,含着眼泪虔诚地高高举起手。 长生珠从她手心飘起,无数流光从它体内涌出,那是曾经逝者残存的魂魄,阿朝颤抖着手,再从储物袋里捧出一握深青褐色的碎片。 那是师尊的碎剑。 碎剑从她手中浮起,化作细碎的飞屑,飞向虹桥的那头。 虹桥那头,从海渊的最深处,绰绰约约,流光隐隐,渐渐化作许多熟悉的人影。 阿朝眼泪一下流出来。 四百年,四百年。 所有的苦痛,所有的执着,这一刻,都得偿所愿。 她终于,又能有家了。 虹桥的那端,清瘦而高大的人影缓缓成型。 青褐的太阿剑沉鸣着悬在他身侧,素衫布履遮不住雍容的气度,那一刻,天地倏然大亮,所有灿烂的光华向他涌去,天边彩霞凤鸟高亢,梵钟震响,光明,盛大,天道都为他加冕,庆贺这上古之后的第一位圣人。 那些光华倒映在阿朝眼中,她紧紧攥着手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她的眼眸闪闪发亮,激烈的情绪填满心口的每一个角落。 但那一刻,阿朝突然感觉一道目光落在身后。 数不胜数的目光在望向冥海,在望向师尊和复生的人,但这一道目光,始终清晰静静定在她身上。 阿朝猛地扭头,看见观海亭上,一道修长的身影。 在无数嘈杂热烈的欢呼、狂喜、哭喊声中,唯有他孑然站在最高的观海亭上,他站在那里,淡淡俯望着,清冷得像一轮明月。 “褚无咎!”她扬起手,灿烂的笑容大大地绽开:“你看见了没!褚无——” 褚无咎静静凝望着她。 阿朝看见他慢慢露出一个笑。 那是柔和而宁静的笑,是一种很温柔的笑,它完全不像是褚无咎会露出的笑容。 阿朝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笑。 他站在那里,静静望着她,浅淡地笑。 他凝望着她,身体一点点碎为无数碎屑。 改天换地,改元换纪。 天道同一世代只会为苍生选择一个主人,那是天命的主人,当新主被择定,旧去的君王注定将随着腐朽的世代一起化为尘埃。 那是曾经的魔尊血罗刹,是曾经的正道至尊衡玄衍,也是现在的魔主、褚无咎。 那是规律,是未来。 衡明朝,我爱你啊。 你要记得,要永世记得,我真的,爱你啊。 “衡明朝——”长生珠撕心离肺地喊:“衡明朝!!!” “朝朝!!” 很多声音凄厉地喊她,师尊的声音从未有过的焦急,可阿朝都像听不见。 她怔怔往后倒,陷入深阔的海,她的肚子流干了血,这具脆弱的凡人的身躯分崩离析。 一道赤红的幽光从飘落的储物袋透出,一颗红色圆润的种子倏然开出花,深海中花瓣一片片绽开,托住她,温柔护住她的肚腹。 阿朝眼前无数光怪陆离的幻影,她呆呆看着那条手中的、结发青丝一样的断尾。 “啊——” 她倏然哭出来,满脸泪水狼狈至极地、声嘶力竭地嚎啕大哭: “啊!!!” 褚无咎。 褚无咎!! 你这世上,最大最大的,王八蛋!!! 作者有话说: 安利一下歌曲《春山外史》,这一章可以伴着歌听,感觉加倍 明天开始更后记,HE,真的HE,信我,真的超甜~\(≧▽≦)/~ ◉125、后记(一) 褚安安今年五岁了。 她是个长得顶漂亮的小朋友,又圆又大的眼睛,长密密的睫毛,粉嘟嘟的嘴巴,但凡见到她的无论男女老少就每一个不爱她的,当她仰起脑袋奶声奶气叫人的时候,人人都要笑成花,弯下腰捏一捏她的小胖脸蛋——对此褚安安是不太满意的,但勉强吧,谁叫小孩子的脸都是圆圆的,她已经每晚睡觉前都拿着自己的小铜镜观察自己的脸蛋,满意地认为自己以后必定是个大美人,至于现在嘛,唉,哪个大美人没有一个人见人爱的童年呢,她褚安安是最豪气的小朋友,她才不在意这些小事呢。 但现在褚安安有个更大的烦恼。 “哎呦,祖宗,我的小祖宗啊!”吕忠看着坐在高高屋檐上啃糖棍的大小姐,脊梁骨直抽,急得在台阶前小碎步团团转,苦口婆心地劝说:“您快下来吧,这么高的屋顶,您要是摔着可怎么办啊,老奴求求您快下来吧,咱们下来吃糖好不好,下来吃。” “安安才不会摔下来。” 褚安安才不听,边啃着甜甜糖浆边口齿不清哼唧:“摔下来安安也不怕!谁叫娘亲不管安安,安安是没娘疼的孩子,安安一点都不怕痛,没有安安的心里痛。” 吕忠:“……” 旁边带着禁军巡视的褚毅:“……” 褚毅手按剑柄默默站起来,往外去摇人。 过了会儿,褚毅回来了,走在他前面的是个身着道袍的清秀少年人,一眼就看见坐在屋顶跟只小乌龟似的小胖安安,瞬间升起和吕总管一样的心情,头痛:“祖宗,你可真是我祖宗。” “我不是你祖宗,我是你师妹。”褚安安看见少年人,圆润润的大眼睛一下亮起来,奶声奶气:“李熙!我要娘亲,你快去找娘亲,把娘亲找回来,娘亲不来抱我,我就不下来!就让太阳把可怜的安安晒成安安石头!” 李熙挑眉:“你确定?你觉得师尊过来,是会先抱你下来还是先把你按在那里揍?” 褚安安:“……” 简直一道晴天霹雳砸下来,褚安安小胖爪子里的糖棍差点抓不住,乌黑大眼珠灵巧地转了转,她一下扁起嘴巴,眼眶溢满晶莹的液体,呜呜咽:“李师兄,安安想要娘亲,安安已经好几天没见到娘亲了,安安心里好痛…” 李熙:“……” 无事李熙有事李师兄,不愧是你褚安安,眼泪比切洋葱头流得还快。 李熙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张开手臂:“好了好了,师尊回来了,你乖乖的,我就带你先去找她。” 褚安安瞬间活过来,欢呼一声,两条小短腿扑腾从房顶一跃而下,像一颗小炮.弹头撞进李熙怀里,差点没给李熙撞吐血。 “你是不是又胖了?”李熙窒息。 “胡说!安安才不胖!安安只是毛茸茸!”褚安安瞬间大怒,比她身体还胖的几条大毛尾巴从屁股后面钻出来,尾巴尖尖的小毛绒球啪嗒啪嗒捶在李熙胸口,小拳拳捶得李熙魂儿都要飘出来(字面意义的飘出来),她大声说:“安安超级好看!安安将来会是大美人!才不是胖丫头!李师兄连安安都抱不住,还好意思说安安,哼!羞羞脸!” 李熙心中瞬间泪流满面。 安安是师尊唯一的孩子,是当年师尊的元婴与先师公的精血孕育所化,灵修与妖魔之子,万世罕见的天生灵胎,听说当年师尊在冥海灵化重生,用尽全力才保住安安,又小心翼翼在腹中孕育安安上千年,几乎数度保不住胎儿稚弱的心脉,是圣祖师祖亲自出手以天地之脉护持,才让安安平安降生出来。 作为当今王朝公主唯一的女儿、圣祖唯一的爱孙,天底下最好最有寓意的名字都任她挑选,但师尊为她取名安安,只希望她平安快活、长乐无忧。 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李熙努力抱住还在不断扭动的大胖丫头,边往外走边叹气:“师妹啊,天底下能有几个抱住你的,师兄这小胳膊小腿,你可放过我吧,你乖乖的我带你找师尊去。” 还在大声逼逼的安安一听,一下子老实下来,藕节似的小短胳膊抱住他脖子,哼唧唧:“安安乖,好师兄,带安安找娘亲!” 真是脸变得比天气还快。 李熙拿这机灵鬼的小师妹一点办法没有,又好气又爱死她,捏捏她的胖脸蛋,抱着她往前院走去,吕忠和褚毅等人跟在后面,看宝贝似的慈爱看着年幼聪颖的小主子。 这里是姑臧,褚氏的祖宅,听说当年先师公是褚氏家主,为妖魔帝王,又为氏族魁首,如今那旧世的妖魔帝国已经灰飞烟灭,氏族与仙门也被陆续收走了大半家当,但瘦死的骆驼也不小,如今褚氏这偌大的家业都留给安安,只是她年纪小,暂且由师尊代管着。 千年前沧海事后,师祖在中州新建圣都,平叛战乱、收复山河,旧朝的勋贵势力多迁去圣都,仙门与氏族也都在那里驻扎府邸,圣都如今已是乾坤大地最繁华富庶的圣地,师祖只有师尊一个弟子,原想让师尊带着安安常住在身边,但师尊还是多住在姑臧,只每年陪安安回昆仑和圣都看望旧友长辈。 今年师尊有事外出,本想把安安送去师祖那里住一阵,但这小胖丫头不乐意,要待在姑臧等她娘,李熙只好守着伺候这小祖宗,每天被她折腾得头顶冒烟,可算等到师尊回来,李熙大松口气。 往前堂走时,路过花园,花园最后面有一块被特地空出来的空地,一朵红色的花合拢花瓣悠然地摇曳,李熙习以为常,没在意就穿行过去,在他怀里的褚安安却莫名盯着瞧,不知为什么,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走到前堂时,李熙驻足观察了一下,见之前聚在门口的客人们都散去,便知议事结束了,这时安安已经待不住,扭哧扭哧从他怀里钻出来,小狗崽似的嗷嗷就往里蹿:“娘!娘!” “哎,安安!”李熙连忙往里追——丫居然追不上这小胖崽子! 前堂大厅里或坐或站着几个人,左边椅子上坐着素衫清瘦的女子,銥嬅正在与旁边玄衣的青年人说话,那青年人相貌缄俊,气度稳重,腰侧悬着一柄乌黑重剑,有着剑客的清冽与盛年强者的沉稳气势。 听见小孩子的大嗓门,青衫女子转过头来,褚安安已经扑到她腿上:“娘亲!” 阿朝愣了一下,低头笑着瞅她:“我这才刚回来,你怎么这么快跑来了。” “娘亲抱抱!”褚安安才不管,着急地张着短短胳膊扑腾:“抱抱!抱安安!” 阿朝心软成水,把她抱起来,褚安安一下搂住娘亲脖子,软软依赖地偎在她怀里:“娘…” 阿朝有点无奈,她这才走几天,给这小东西整的,好像她抛家弃女一样。 寒霜州坐在旁边,见证了褚安安小朋友撒娇卖乖的一整套流程,看得他挪不开眼,眼神柔软:“安安又长高了。” “是长高了,更像个皮猴。” 阿朝抱着安安摇晃两下,让她把小脑袋转出来:“看看这是谁,都不跟寒伯伯问好。” 褚安安扭头过来,才看见寒伯伯,她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奶声奶气大声说:“寒伯伯好!” 寒霜州一个平日凛冽沉肃的剑客,周身简直要冒出泡泡来,他说:“安安也好。”边说就往腰带摸,摸出来一块灵宝做的小马驹,递给小朋友。 褚安安声音更大了:“谢谢寒伯伯!寒伯伯最好了!” 寒霜州已经不是冒泡泡了,他整个人都像能飘起来。 “别信她的鬼话,她对我师尊也这么说。”阿朝不客气地拆她台,忍不住吐槽:“也不知道她这脑子瓜怎么长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上次带她去圣地,她张嘴哄人一套又一套,师尊全然不舍得管她,整个宫里都是她跟个猴子似的乱蹿,简直无法无天了。” 安安缩了缩脑袋,撅嘴像是小小声抱怨坏娘亲拆她台,但是只敢自己小声逼逼,不敢吭出声。 寒霜州心都软了,摸一摸安安绒软的脑袋:“安安年纪小天生聪颖,却不骄纵,她心里有分寸,更懂事理,是好孩子,怎么疼她也不为过。” 他是个不会说假话的人,说得诚心实意、满是喜爱。 褚安安超级喜欢被夸,寒霜州这么说她,她心里可高兴,从娘亲怀里爬出来,张开小胳膊主动愿意给寒伯伯抱,寒霜州一下高兴起来,小心翼翼把她抱到怀里,疼爱地摸她的头发。 明朝师妹当年吃尽了苦头才生下安安,这小小的孩子倾尽了衡师伯和他们所有的心力,寒霜州还记得,安安刚生下来时小小一团,巴掌大幼猫似的,连哭都哭不出声,如今长成这样健康聪明的模样,是怎么疼爱都不为过,他都这样想,更别说是衡师伯了。 看寒霜州这样的表情,阿朝是说什么都没用,摇了摇头,和寒霜州说起别的事情。 褚安安给寒伯伯抱了会儿,又想回娘亲怀里,开始扭动,阿朝把她抱回来,温柔给她捋了捋尾巴的毛毛,她才老实下来,乖乖搂着娘亲脖子,毛胖尾巴一甩一甩,脸蛋贴在娘亲颈窝,乖巧听娘亲和寒伯伯说话。 阿朝和寒霜州说着最近的局势,千年过去,当年旧朝的乱局早已平复,师尊本就有至高威望,处事成熟有度,也更宽容仁和,世人多敬服,这几百年战乱息止、休养生息,如今俨然已经是万象更新,步入太平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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