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琳心里好过了不少,“那接下来怎么办?由着他们出幺蛾子?” “你来的时候,晋阳歇下了?” “嗯!天蒙蒙亮的时候,她才说完近来的事,又多喝了几杯酒,熬不住了,回了内宅歇息。” 裴行昭一笑,“那就好说了。把李江海和阿蛮、阿妩唤来,他们这就去晋阳那里传懿旨,让她从速进宫来,哀家有要事找她商议。” 韩琳目光流转,有点儿啼笑皆非的,“好简单的招数啊。”就算只是比付云桥提过的激将法,眼下的法子都过于简单粗暴。 “管它简单还是复杂,奏效就行。难不成我还真看着他们狗急跳墙殃及无辜?” “也对。付云桥那边,我喊别的兄弟接手盯着了,绝对跑不了他。我这就去传话。” 裴行昭笑着颔首。 没出一个时辰,晋阳被带进宫里。她正睡着,裴行昭的三个亲信跑去传懿旨,她推说生病怕过了病气给太后,拒绝进宫,三个人竟直接吩咐随行的宫女把她架上了备好的马车,仆人刚要动,就被李江海一句“谁敢抗旨”压住了。 进到宫里,她被安置到了闲置的宫室,服侍的宫人只有三名素未谋面的小太监,凭她如何发作,三个人都是木着一张脸。 她不知道的是,自己进宫这一节,被裴行昭和皇后改了说辞:长公主落水染了风寒,太后皇后担心她别院的仆人照顾不周,特地将人接到宫里,由太医院两位郑太医负责照料,每日请一次脉。又因是患的风寒,不宜探病。 而这一日皇后去请安的时候,还带上了大皇子。 裴行昭以前当然也见过大皇子,此刻见了,下意识地望一眼自鸣钟,“这会儿不是上课的时辰么?” “孙儿昱霖问皇祖母安!”大皇子萧昱霖有模有样地行礼请安。 裴行昭嘴角一抽。不管是孙儿还是皇祖母,都着实够她喝一壶的。她对皇室的人便是有情分,也不过是相熟后生出的,类似友情,实在没有对辈分该有的那份理所当然,便也不大能够接受年纪轻轻多了一堆儿子儿媳孙儿孙女。 皇后一直留意着裴行昭,料定她会很别扭,一看果然如此,忍着笑,对儿子道:“唤皇祖母太后就可以。”又以眼神询问裴行昭。 裴行昭颔首。 大皇子抿嘴笑了笑,“是,儿臣记下了。” 裴行昭招手示意他到身边,“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今日跟先生请了一个时辰的假。”大皇子满眼崇拜地望着裴行昭,“不瞒您说,昨日孙儿……昨日我偷偷溜去了御花园,看您和长公主比试才艺了,仰慕得紧,今日便求着母后带我过来请安。” “原来如此。”裴行昭笑着抚了抚他的肩臂,歉然道,“前些日子跟你母后提过,得了闲去看看你的文武功课,竟是一直没腾出一半日的时间。” “正事要紧,您不要挂怀。”大皇子口齿很是伶俐,“我会用功的,遇到文武师傅都有心无力的,就先记着,日后一并请教您。” “好啊。”裴行昭道,“这一阵属实忙碌,昱霖再等几日,好么?” “好!”大皇子用力点头,绽出灿烂的笑容,随后也不再耽搁,“我去上课了,改日再来请安。”又转身知会皇后,行礼。 裴行昭唤李江海送他出门。 皇后笑道:“天刚亮就跑去了坤宁宫,儿臣实在被他缠得招架不住了。” “来也是应当的。”裴行昭一本正经地道,“也怪我,没个祖母的样子。” 皇后凝了她一眼,强忍着笑。 裴行昭倒先一步笑出来,皇后也便不再难为自己。 阿妩、阿蛮、素馨几个年轻的女官也笑起来。 . 一早,燕王去找楚王说事,没了闲杂人等,直言道:“晋阳给挪到宫里去了,我估摸着是小太后又憋坏呢。” 楚王瞪了他一眼,“你这口没遮拦的毛病,何时能改?”谁怕谁厉害着呢,他如今是明里暗里都敬着小太后,连善意的调侃都不敢有。 “话是我说的,又不关你什么事儿。”燕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是话糙理不糙,你怎么想的?” “太后该是铁了心废了晋阳,今日此举,该是为着将她拘起来,继续添加她的罪行,而她没有应对的余地。” 燕王深以为然,“跟我想到一处去了,就算太后的目的不止于此,但这是最重要的。咱哥儿俩想想辙,加一把柴。” “既然要废掉晋阳,便要有人出面明言。”楚王一面斟酌一面道,“何必要等那些不逼急了不吭声的官员有所行动?我们不妨从宗亲下手。” “对啊!”燕王一拍大腿,“晋阳昨儿不是才打了几个宗亲么?我们就把那些对她心怀怨愤的糊涂鬼搜罗起来,让他们一起上表,向皇上力谏,废了她摄政的权利,从重追究她的罪责!” “好!”楚王一拍桌案,“就这么办!” “走着!” 堂兄弟两个阔步出门,共乘一辆马车,去找昨日挨打的宗亲。 二人办事的效果立竿见影,傍晚,几位鼻青脸肿、一瘸一拐的宗亲结伴进宫,到了养心殿,先上了折子,随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晋阳的暴行,连带着又数落起她以往酒池肉林、曲水流觞等等奢靡铺张行径。 皇帝一面听一面看他们的折子,这叫一个心花怒放,心想,离灭了晋阳的日子总算不远了。 也不能怪他总有这种暗戳戳的诅咒,他又不能去求小母后抽个空把晋阳宰了——怪掉价的,那就只能频繁地许愿。 听几个人哭诉完,皇帝留他们几个一起用膳,席间把削减宗亲用度的锅彻底扣到晋阳头上,又吩咐他们明日早朝时进宫,把所知所经历的一切告知朝臣,容百官商讨。 几个人自是没有不应的,靠赏赐衣食无忧的光景没法子再有,也已不能不认头,那么,对那始作俑者落井下石、抒一抒恶气也好。 翌日朝堂之上,正如皇帝、楚王、燕王所愿,罢免长公主摄政大权一事,借由宗亲之口摆到台面上。 兹事体大,没有朝臣对此表态,如张阁老,要等长公主进一步的罪名落实后再着手此事,而宋阁老、裴显之流要观望着他行事。 是以,出声的,声讨长公主奢靡无度、目中无人、纵仆行凶;默不作声的,是反对或有意观望。 但不可避免的,所有人都有了长公主大权可能被夺的意识,私下里少不得权衡利弊。 至于宗亲,早已打定主意,只要皇帝允许,他们便每日必到宫里或朝堂上闹一场,不把长公主闹腾得吐血不算完。 裴行昭那边,忙着批阅为着宴请耽搁下来的奏折,自己看着批阅着,阿妩或阿蛮在一旁诵读一份,大多是批阅完两份,便能直接批阅诵读过的一份,速度快了三成之一。 把个李江海看得一愣一愣的,活了几十岁,真没见过这么一心二用的路数,服侍茶点时便愈发谨慎,将声音放到最轻微。对阿妩、阿蛮两位小姑奶奶,又添了一份敬重:文武双全,全不输最出色的幕僚,确然是太后的左膀右臂。 越两日,张阁老递交了福来客栈里找到的证据,以长公主收受崔家达五十万两白银之巨的罪名,为崔阁老一案画上结案的句点同时,引发了朝堂又一轮的震动。 如何为晋阳定罪,皇帝着内阁与三法司议定,对于崔家一应人等,按律定罪:涉案人等,杀;涉案人血亲,流放千里;未涉案者,返乡务农。 身为此案核心的崔淳风,罪行滔天,然内忧外患时期政绩斐然,功在社稷,是以,不以刑狱手段处置,赐鸩酒上路。 张阁老到狱中陪崔淳风用了最后一餐饭,二人把酒言欢。 是夜,崔淳风服下鸩酒。一代次辅就此消亡,享年四十二岁。 崔氏一案收尾时,在进行着的是罗家、裴荣父子一案。 付云桥何时才能找到,晓得答案的如裴行昭不会说,别人则是说不准,那就不妨先斟酌着别的罪行论处,毕竟,另一个嫌犯要是一直找不到,总不能就让他们一直占着监牢的地儿。 怂恿裴行浩相继算计陆雁临、太后是其罪之一;诬告陆麒与杨楚成的黛薇、红柳,有罗家数名人证可以证明的确是罗氏夫妇着意豢养,是罪之二。 仅凭这些,已是难逃死罪。 皇帝反复征询过太后之后,准了刑部呈上来定罪的折子。罗家与崔家的处置方式大同小异,只是不比崔家枝繁叶茂,被降罪的人没那么多罢了,而不同于崔家的一条是:罗氏一族再不可进京,不可入仕。 裴荣父子三人择日斩首示众,所在房头的家眷流放。 罗家、裴荣父子还牵扯到了一个不容忽视的人:裴行浩。 这也是个最轻都得流放三千里的货,不得不缉拿讯问。 饶是裴行昭、皇帝与首辅相加,也没到权倾朝野、人人顺从的地步,便有人请太后进一步摒除私情、主持公道。 裴行昭当下就同意了,说听说胞弟偶然夜间出门,被仇家寻仇,好像已成了废人,至今昏迷不醒,不为此,也不会一直纵着他留在裴府。为了正视听,阁员、三法司首脑皆可到裴府看个分明。 提到的人浩浩荡荡去了裴府。 裴行浩已被抬回了以前常住的院落,昏迷不醒。 众人细看了他被寻仇造成的伤势,又细细询问了近来为其诊治的大夫,都是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一个活死人罢了,处置了倒是提前给了他解脱,那还不如让他留着那口气煎熬着。看太后不顺眼的想着,就这么膈应着她吧;与太后一条心的则想,这混帐再也不能再作妖了,太后可心安了。 随后,他们给了皇帝一致的说法:老天爷已经重罚了裴行浩,不需朝廷论罪,对外的交代,大可强调世事有轮回、善恶终有报。 皇帝挺讨厌这件事的,硬着头皮去向自己的小母后请示该怎么办。 裴行昭说大臣们说的再正确不过,照办。 皇帝想着她这是不得不大义灭亲,又担心她上火,便又送了一堆药材补品,然后才和张阁老商量着拟了旨意,明发下去。 寿康宫主仆几个又暗暗笑了一场。 这些事落定后,裴行昭终于答允了姚太傅的再三请求,这日,命他辰正进宫一见。 比之上次,姚太傅已瘦得不成样子,身形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发抖,无法控制。他是坐在椅子上,被两名锦衣卫抬进书房的。 明亮的光线下,裴行昭端详着姚太傅,扬眉浅笑。 姚太傅已经彻底老实了,用沙哑无力的语声说道:“罪臣失仪,无法行礼请安,请太后娘娘恕罪。” “无妨。”裴行昭和声道,“哀家今日见你,不是为着听你说什么,而是要跟你说清楚一些事。” 姚太傅吃力地欠一欠身,“罪臣洗耳恭听。” 裴行昭道:“你幼子、两个外甥,的确死于哀家之手,可你并不知晓他们全部的罪行。 “他们三个是绑在一块儿的,沙场上下都要凑在一起,哀家体谅,一直迁就。 “三人真正的罪行是枉顾哀家的部署,贪功冒进,以至一千精兵只留下十三人,甚至害得很多弟兄的尸身都无法寻回。已是死罪。 “十三个人护着他们逃到了一个小镇上,他们说什么要在死之前逍遥快活一场,喝了些酒,便去扰民,强占民女。 “十三个人看不下去,撇下他们回到军中报信。 “找到他们时,已有六名民女被他们糟蹋,两名不堪受辱自尽。 “这便是哀家军法处置他们的原委。信与不信在你,但哀家该说的得说清楚。 “当时给了他们不使姚家蒙羞的罪名,是先帝的意思,因为你长子正在苦守城池御敌。 “先帝说要给你与长子一份体面,若是姚家长子不但不相信反而心生怨怼,保不齐便会兵败甚至投靠敌军。对此事,先帝特地写了封信给你长子。 “先帝这种顾忌,哀家认同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能照办。 “后来你质问哀家,哀家刚说一两句你便跳脚,大发雷霆,哀家只好等你能听完的时候再说。 “如何都没料到的是,这件事成了哀家带给陆麒、杨楚成的一个隐患,你竟对他们下了那等毒手。” 姚太傅垂着头,安安静静地听完,良久才道:“来日到了地下,罪臣再以家法处置不孝子吧。” “也是,只管到了地下再去问他们,哀家说的是真是假。” 姚太傅极迟缓地抬起头来,那样子,似是颈项不足以承受头颅的重量,“罪臣只求一死,请太后娘娘隆恩,给罪臣定个死法、选个日子。” 裴行昭慢悠悠地把玩着白玉珠串,“行啊。你如今承受的痛苦,不输于抽筋扒皮。那么,哀家说过的话,便只剩了挫骨扬灰,便用个勉强是那么回事的法子,横竖你也熬不到挫骨的地步。 “很多府邸,一些院落的居室下都有密室,可用来藏美酒、炸药。” “是,罪臣明白。” “三月初四。” “是。” 裴行昭转了话锋:“但前提是,你做过什么,写清楚,上折子禀明皇上,晓瑜天下。如此,你自己做的孽,才能由你自己承担,姚家子嗣守三年孝便罢了,有来日可期。” “罪臣谢太后娘娘。”姚太傅不知是憋屈到了极点,还是念及子嗣伤心不舍所至,眼角沁出了泪,沉了沉,又哽咽道,“太后娘娘自是能够洞察一切,迫害忠良的确是罪臣一人所为,姚家任何人都不曾在当时出一份力,甚至于,罪臣膝下子嗣都竭力反对,为此与罪臣到如今尚有心结。” 裴行昭不置可否,吩咐两名锦衣卫,“送姚太傅回去,仍旧悉心照顾。” 锦衣卫领命,行礼后抬着姚太傅离开。 阿蛮喃喃道:“到了那一日,也不知道陆郡主、杨郡主能否赶至京城。” 两女子交接军务不顺,一个与补缺的人就一些公务发生分歧,需得上峰核实后给结果;一个是补缺的人病倒在了赶去赴任的途中,只得等在原地。 “随缘吧。”裴行昭转头望着窗外,目光悠远,“横竖她们也不喜欢残忍行事。或许,到了如今,这已只是我一个人的事。” “太后娘娘……” 裴行昭转过头来,目光清明,笑容舒朗,“不说这些了。韩琳还在每日盯着付云桥?” “是,她连韩杨都不放心,每日只让韩杨接替两个时辰。”阿妩微笑,“兄妹两个每日都报信,但是付云桥只闷在密室整日下棋看书,没有任何作为。” “真是沉得住气。要到什么时候,他才会用弃车保帅那一招?” “您指的是,他去官府投案,保晋阳?” “我是再也想不到别的。”裴行昭把珠串绕在指间,又松开,“且由着他,我们去看看晋阳。” 被困数日,晋阳早已成了笼中困兽的模样,若非早知与裴行昭动手是死得最快的行径,她早已扑上去将对方的脸撕成一条条。 裴行昭见晋阳坐在正殿的三围罗汉床上,双眼布满血丝,长发都不曾绾髻,凌乱地铺散着,一身华服皱皱巴巴,不由失笑,“我要你住在这里而已,又没叫你自苦至此。” 晋阳身形倾斜,一臂撑着罗汉床扶手,冷冷哼笑一声,“真有本事,就把我困在这儿一辈子,让我一辈子看不到外面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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