骁骑卫就不乐意了,变着法子把自家小郡主哄得眉开眼笑,各种找辙绊着她不准教别人。杨攸笑不可支,祸水东引,让那些亲卫的首脑去求许彻。毕竟,真正论能力和涉足的领域,锦衣卫在禁军中是头一份儿,只是常年忙得像四处疯跑的兔子,都没多少时间在皇城晃而已。 如此一来,两位郡主如今都很清闲,富余出来的时间,想怎么打发就怎么打发。裴行昭唤她们,早已不用考虑她们是否得空了。 御街上,杨攸和许彻碰上了,便结伴一起去往清凉殿。 “怎么你们议事,还叫上我和林郡主?”杨攸有些纳闷儿,她们两个的分内差事,与别人的都不搭边。 “应该是冤案后续。” “太后不是说不查了么?” “太后是这意思,可燕王、乔阁老没闲着。”许彻笑道,“他们忙什么,也没瞒过我。” “这回查到的是好是坏?”杨攸不免担心,“可别是又给太后添堵的事儿。” “不好说啊。”许彻凝了她一眼,“不过,她要的是真相,不论多荒谬多残酷,都无妨。” “真正残酷的事儿,是谁也习惯不了的,何来无妨一说?” “有些是非,我本该烂在肚子里,到死都不能说。但是,今儿想跟你念叨念叨。” “莫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是非?”杨攸半开玩笑地道。 “还真有人大逆不道,敢不敢听?” “你敢说我就敢听。” 许彻放缓了步子,背着手慢悠悠地往前走,“陆麒、杨楚成死的时候,先帝、太后正在剿灭倭寇,那是决定全线最终大捷的一战,这些你是知道的。” 杨攸嗯了一声。 “得到两位袍泽身死的消息后,太后病倒了,吐血,旧伤迸裂。” 杨攸转头看住他。她听说过裴行昭曾病倒,却不知道这么严重。 “当晚,先帝前去看望。”许彻望着前方,思绪回到在军中的那一晚。 同在军营,营帐相距不远,先帝只带了许彻。 裴行昭躺在床上,脸苍白得近乎透明,双唇失色。那时她消瘦得惊人,双眼就显得特别大,眸子更显漆黑幽深。 看到先帝,她嘲讽地笑了笑,“皇上来看我死没死?” “什么死不死的,总说晦气的话。”先帝在她床前落座,摆手遣了她的亲兵,“知道你气着了,我怎么都得过来宽慰几句。” 裴行昭慢慢地坐起来,倚着床头,“有这一仗垫底,日后就算是个愣头青领兵,也能有大捷之日。” “所以呢?” “所以,不如趁这次把我除了,就说伤病复发,没救了。” “胡说八道!”先帝板了脸,“我看你连脑子都病了,这都说的什么混账话?” “你们最擅长的,不就是卸磨杀驴么。”裴行昭斜睨着他。 “你也甭跟我不阴不阳的。”先帝叹了口气,“陆麒杨楚成死了,我也心疼惋惜,但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裴行昭静静地道:“那是冤案,有冤情就该昭雪。” “朝廷已经折了两名年轻将领,不能再死更多的官员。我不在京城,主事官员的格局不能动。” “不是快回京了么?”裴行昭打量着先帝,“我半死不活,你落下的病也不少,没几年可熬了吧?赶紧回去,死在军中的帝王可不多。” “……说话可真不招人待见。” “等你回到京城,就能提翻案的事儿了。” “翻什么翻?做梦。”先帝道,“你得记住,帝王无戏言,而且金口玉言。帝王不会做错事,也绝对不承认做错决定。” “既然如此,那我撂挑子。” 先帝彻底黑了脸,“什么?” “不干了,换个行当。”裴行昭说,“别的不敢说,集结个几万地痞流氓还是不成问题的。” “要去落草为寇?” “嗯,落草为寇,我裴行昭要反了,旗号是清君侧,除奸佞。” 许彻的心悬了起来,实在是没想到,君臣两个会把话说到这个地步。 先帝气笑了,“你也得讲道理吧?那案子人证物证俱在,而且他们是在案发现场被抓的,可以说人赃俱获,公文奏折都给你看过了,搁谁也得定他们的罪。” “定罪之前,他们都受过大刑,这是谁给姓姚的那老匹夫的权利?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招供,怎么就能定罪了?” “情形特殊,影响武官的形象,甚至会动摇军心,姚太傅用些非常的手段,再正常不过。况且,人证不少,都指证他们二人,他们招认与否都是一样。我再护短儿,也不能无视那么多份证词吧?难道还要压下来,等我班师回京再亲自审理?那不明摆着是包庇武将么?文官能答应?不抱团儿没完没了地磨烦才怪。” “说来说去,不过是战事快结束了,有人要对武将下杀手。” “古来如此,只折了他们两个,已经难得。你要是换个朝廷,换个忌讳功高震主的,下杀手的兴许是帝王。我没存过那份儿心,你是知道的。”先帝想结束这话题,“我是为了安你的心,才没让姚太傅他们牵连陆、杨二人的亲族,他们犯的错,他们自己承担,这一点,已经破例。这笔账就别找补了,到此为止。” “皇上做皇上要做的事,臣要做该做的事。”裴行昭无动于衷,“皇上请回,臣要写请辞折子。” “你怎么就那么拧那么混呢?”先帝双眉几乎打了结,“别胡闹,安心养伤,见好了还得趁热打铁把战事了结。” “臣已说了,不干了。” “混帐东西!”先帝气得一拍座椅扶手,“你病得半死不活,还想把我气死是吧?!” “冤案的始作俑者不就是你么?”裴行昭望着先帝,无惧无畏。 她那双眼睛里,不知能承载多少情绪,但从来没有过畏惧、恐惧。 她像是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害怕。 先帝冷笑出声,“我是始作俑者?你可真敢说啊。你怎么就不想想,兴许你才是那桩冤案的祸根呢?你从军在官场的年月虽短,人际圈子却比谁都广,交下了多少人,就开罪了多少人。陆麒杨楚成跟你是一伙儿的,傻子都看得出来,焉知旁人收拾他们不是因你而起?要不是你杀了姚太傅的小儿子,他会对你两个袍泽动大刑?” “对,这一点我早就想到了,别的局中人也看得出来,不劳你提醒我。可那案子到底是怎么发生么?诱因是谁,布局的是谁,总得弄清楚。他们怎么可能滥杀无辜,又怎么可能见色起意?配得上他们的女子不是没有,但有几个?他们何曾对那种事情动过任何心思?” “有你摆着,他们还能看得上谁?” “少扯没用的。我们是手足,是兄妹。” 先帝索性直面她的疑问:“事情不是明摆着么?这案子不管是不是冤案,诱因都是你,他们出事,最受挫最受打击的是你,借刀杀人借力打力的道理,你不是不明白,这还要我挑明了说?还翻案,闹到最后,你只会发现,你才是害死他们的人!” 裴行昭眼中燃烧起了无形的火焰,这是她暴怒的征兆。许彻看得心里直发寒,背后嗖嗖冒凉气。 “如果是因为我害了他们,我给他们偿命。在那之前,我总得弄清楚,是谁这么恨我,是谁用这么下三滥的法子构陷他们。”裴行昭说,“道儿我给你摆出来了,要么现在除了我,要么我辞官落草为寇。” “你想没想过后果?我不杀你,却不会不牵连你的亲友。” “随你怎样。”裴行昭绽出一抹冰寒的笑,“裴家,你大可以满门抄斩;我的袍泽友人,你大可以全部诛杀。横竖你不是已经说了,是我害死了陆麒杨楚成。连他们我都能害死,别人就更无所谓了。” “你!……”先帝气得直咬牙,“你怎么就这么任性!” “说说吧,到底答不答应翻案,不然,我可要做大逆不道的事儿了。” 先帝连连哼笑,“你做一个我瞧瞧。” 他语声未落,脸上就挨了重重的一耳光。 许彻看懵了。这这这…… 这哪里是什么大逆不道,简直是死罪啊。 这个小姑奶奶啊,怎么连皇帝都敢打? 许彻额头当即就冒出了冷汗。 作者有话说: 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就在许彻焦虑无措得懵住的时候, 裴行昭骤然出手,一枚银锭子打在许彻肩头的同时, 一柄匕首抵住了先帝的咽喉。 许彻挨的那一下, 听着声音不小,力道却一点儿也不重,更不痛, 他在电光火石间明白了裴行昭的好意,当即顺势倒在地上装晕过去了。横竖先帝这会儿的注意力倾注在裴行昭和匕首, 根本不会留心他到底怎样,只能意识到他跟着挨揍了而已。那么, 他躺着看场惊心动魄的大戏就是了。 “裴行昭!”先帝快气疯了,生气的点不是眼前, 而是方才,“你居然敢打我!?” 有受过辱的帝王, 却绝对不包括他这样的马上皇帝。 皇帝挨了臣子的耳刮子, 还有比这更丢人现眼的事儿么?! “我明明是想刺王杀驾。”裴行昭的语气冷得像冰块。 先帝冷冷地哼笑一声,“那你就杀。不都说么,不论善恶, 只有死在你裴行昭手里,才算光彩。” “不要以为我是说着玩儿的, ”说话间,裴行昭眼中弥漫起森寒的杀气,“陆麒和杨楚成那笔账,我无论如何都要清算。没有他们,我在幼年时已然冻死。从他们救我那一天起, 我活的每一天都是白赚的, 过得舒坦、甘愿也罢了, 但谁若让我不自在,那就谁都别想好过。” “他们是你的救命恩人?”先帝目光微闪,“你怎么不早说呢?” “你何时问过?就算你问起,我也没必要提要,他们不想当我的救命恩人,只想和我做兄弟。” “……” 悄然观望的许彻看得出来,到此刻,先帝也没把裴行昭那把匕首当回事,虽然他很清楚她随时会杀了自己,他只是头疼别的事。 “这下可麻烦了。”先帝低声道,“姚太傅把你当做杀子仇人,这才明里暗里找机会打击你膈应你。眼下你对他的恨意,定然比他要深……”沉了沉,他面容上尽是忧心,长长地叹息一声。 “甭扯别的,道儿我给你摆出来了,你到底选哪一条?”裴行昭轻巧利落地下了地,空闲的一手扣住了先帝的后脖颈,匕首的锋刃眼看着就要刺入他的喉管。 许彻又一次不知所措了。裴行昭真的可能杀先帝,那么,他就算是做样子,也该救驾吧?可是……救什么救啊,别说根本没那个本事,就算有他也不想动手。 得了,大不了跟着裴行昭去当山大王,亲朋什么的,他也不是安排不了。在先帝这儿,他觉得自己是早晚得不着好。 先帝不怕死,从来不怕,所以到了这种时刻,他关心的仍旧不是自身,而只想满足好奇心,“那就不妨跟我说说,要是杀了我,你作何打算?带着众将士哗变杀回京城,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 “这还用问?”裴行昭不带任何情绪地道,“哪一条是我做不到的?见机行事即可。话说回来,我要是陆麒杨楚成,就逃狱了,对我们这种人来说,并不难。可他们没有,因为他们不想给交好的袍泽脸上抹黑,不想辜负你这个只拿臣子当棋子的皇上,到了什么地步,他们都认为你是个明君,他们不会更不愿意把你往坏处想,毕竟,能和将士一起冲锋陷阵的帝王并不多,而他们曾有过很多次那种经历,他们敬你爱戴你,更也将你视为即便身死也能托付的袍泽。” 先帝动容。 裴行昭星眸眯起,“可是,你是能托付的帝王么?你可曾有一日把他们当做袍泽?” “我怎么没把他们当袍泽?我……” 裴行昭磨着牙打断他,“那就给他们翻案!不然,就陪他们去死。” 先帝好一番叹气,“这种事儿是有旧例的,总要照着旧例行事吧?怎么可能是我一句话就能定的了的?总得磨烦个三二年才能翻案,这还是你我能联手用铁腕手段震慑住官场的情形之下。”顿了顿,他抬眼瞪着裴行昭,“这是我跟你交的底,我们各退一步,如何?” 裴行昭用了几息的工夫斟酌,“最多三年。翻案之前,你把我留在江浙,带这边的兵,照管这边的百姓。我把话放这儿,三年一过,你死了,我盗墓鞭尸,你活着,我杀进皇城取你首级。” “行行行,就这么着,横竖我病死之前让你如愿便是了。” 裴行昭放开了他,收起匕首,躺回到床上,“那么,皇上请回,恕臣不能恭送。” “又打官腔。你快该死哪儿死哪儿去吧!”先帝霍然起身,阔步走了出去。 全然已经忘了,自己是带着许彻过来的。 许彻终于不用装晕了,听得先帝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立即麻利地起身,到了裴行昭近前,摸了摸额头上的冷汗,“我说姑奶奶,咱以后少这么玩儿,成么?” 裴行昭牵出一抹清浅的笑容,“你日后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先帝问起什么,你说晕过去了就成,他不会怀疑。” 先帝不是不会怀疑许彻说谎,只是不会怀疑她的身手而已。 而那晚之后的事,官场皆知。 先帝是太了解裴行昭了,了解她效忠的从来不是帝王,只忠于自己作为裴铮之女、陆麒杨楚成挚友应有的抱负,她为的是苍生。假如所在的朝廷无视忠良含冤,那她就会将之推翻。最要命的是,她做得到。 所以,先帝早就想见到了冤案昭雪,更想见到了姚太傅之流被清算,只是有些他能看到,有些是他身故之后才发生。因为裴行昭进宫之后,便已完全冷静下来,不再心急,不肯再为先帝除掉碍眼的臣子——如果进宫后便开始清算众人,那么先帝就能落个知错就改的好名声,她才不想给他这种好事,等他死了,把那些人拿来给新帝立威最划算,而到后世,那桩冤案之中,先帝必然会被诟病,那是应该的。 . 许彻说完那桩旧事,费了些力气,才从回忆中挣脱出来。 杨攸早已停下脚步,神色恍惚,喃喃地道:“怪不得,有人说裴郡主又能暴烈行事又能忍,她听了总是不以为然。” “可不就不以为然么。”许彻微笑,“她从没忍过,该跟先帝撒的气已经撒了,随后行事也就勉强能按部就班了。” “勉强按部就班?那是怎么个按部就班?”杨攸看着他,渐渐的,泪盈于睫,“亲自和仵作验看在别院被杀的那些人的尸骨也罢了,两位兄长的遗骸她也亲自验看,看清楚他们受过怎样的刑罚,中了怎样的毒,那……”那是按部就班的路数么?那简直是裴行昭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的伤疤撕扯开来,鲜血淋漓,令之永远不得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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