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赶到C大的时候,差不多三点半。 正好赶上第一节 大课下课。 校门口聚集了不少穿着正装的学生,大多都是经贸院学生会的成员,还有各个班级选派出来的班级代表,就是为了专程迎接今天校友会的各位杰出校友。 院领导大概是为了营造亲民的形象,一进校门,就把四扇车窗开到底,笑着冲外面的学生们招手。 车里的景象被车外的人一览无余,尤其是后排的程堰,顶着张神清骨俊的脸,西装讲究挺括,面料打眼一看就知价值不菲。 一路上吸引了不少刚下课的学生驻足,甚至还有人小声议论,猜测这是不是学校请来拍校园宣传片的网红或者明星。 车子缓慢地从簇拥着的学生间穿行而过,到达校友会的举办点大礼堂。 这两天恰好赶上C大校庆月,各个学院的特色文化活动络绎不绝。 礼堂门口立着不少宣传展板,有生技学院的技能竞赛,艺术学院的晚会表演,心理学院的专家讲座…… 初冬寒意料峭,车玻璃上很快便凝出一层水汽。 程堰的视线隔着冷雾落至心理学院的宣传板,海报上的女人眉目潋滟,被周围大大小小的黑色方块字簇拥着,卓荦不凡。 记忆里的影子渐渐从海报上分离出来,在很多年以前,她还只是个因为背不完的专业课,崩溃地蹲在角落里失声痛哭的小姑娘。 仿佛是冥冥之中存在某些感应,程堰下意识越过车窗,朝大礼堂的二楼望过去。 瞳仁漆黑,目光幽深,带着股自然天成的游刃有余。这一眼好像将他所有的专注都凝聚在了一处,眸光里还映着半分午后的天光,似散落漫天的星辰。 车窗倏地跌落两片破碎的雪花。 喧闹声如一团火在冷空气中炸开。 C城下雪了 ——初雪。 似乎是早就存在某种默契,校园里,无论是刚从图书馆出来,抱着书本步履匆匆的的学生,还是相互依偎、手牵着手在一起压马路的小情侣,或者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嘻嘻哈哈的朋友,都不约而同的停下脚步。 欣赏捕捉初雪落入凡尘的瞬间光景。 “初雪诶!我们学校今年居然下雪了!!” “快拍照快拍照。” “我听说,初雪的时候许下的愿望,来年一定会实现的。” “我听说过另一个版本,说是初雪可以带你见到最想见的人。你们今天要不别回宿舍了,在外面多晃晃,说不定就见到那谁谁了……” 院领导显然也听到了学生们的议论声,笑道:“年轻人就是有活力。” 他笑得爽朗,从车里下来,迎着程堰向大礼堂里面走。 程堰收回视线,在接待学生的指引下下车。 他走在队伍的最末端,临上楼梯之前,忽然驻足,再次看向二楼的同个地方。 深邃的眸子瀚如星海。 某个身影一闪而过,程堰不由自主地勾起唇角,露出他今天的第一个笑容。 想见的人么? ——已经见到了。 * 喻婵一开始并没有认出楼下的人就是程堰。 她原本在和工作人员沟通讲座的流程,走流程走到一半,忽然有人惊呼:“下雪了!” 几乎所有人都愣了一瞬,惊诧地望向窗外。 C城多雨,气候潮热,过去的二十年里,下过雪的日子屈指可数。 谁都没想到,今年才刚刚入冬,就遇见了这样二十年难遇的奇景。 现在离讲座开始还有一个多小时,学院领导、心协代表以及业内代表都还没到,在场的只有负责布置会场和推进流程的学生会学生。 喻婵知道这群孩子们心里在想什么,她莞尔一笑,表示大家可以先停下手头的工作,半小时以后再继续。 听了这话,大家纷纷喜上眉梢,喊着“喻师姐万岁!!!”冲出报告厅,嘻嘻哈哈地跑到楼下去玩雪。 说起来,喻婵真正在C大待过的时间,也就三个多月,见到的大多都是阴雨连绵的秋。这次时隔五年多再回来,居然能遇上下雪。 这大概能算得上是好运了。 她原本就站在窗边,放下手里的稿子,转身,恰好被滑落的雪片飘飘忽忽地扑了个满怀。 清风自寒,云端浮白,漫天的微凉在半空翩翩而舞。空气里甚至还残存着似有若无的冷香,仿佛是远方那端被云雾浆洗到干干净净的山脉发出的低语。 喻婵这么看着,记忆忽地便不受阻地回到了五年前。 那年,她和程堰一起通关的那间密室,其中就有个关卡和雪有关。 大致是为了营造出一种真实感,密室庭院里布满了白色的道具雪花。古色古香的中式庭院,直立在门口的纸扎人偶,殷红如血的灯笼,吱呀作响的老旧制冷机,还有素裹银装的积雪。 种种元素堆积在一起,莫名搭出了种阴冷的诡异。 因为这里的关卡涉及到人物的单线任务,被点到名的玩家出去解密做任务的时候,其他人就只能围在堂屋的火盆边上等着。 一群人围成了一个圈,聊天解闷。 喻婵没参与进去,只是静静地望着庭院外的雪景发呆。她从小在桐城长大,那里是沿海地带,气候温暖湿润,从来没有下过雪。后来来了C城上大学,还没经历过这边的冬天。 今天能在密室里亲眼见到这样的场景,虽然雪和院子都是假的,但或多或少也算了结了她人生的一大遗憾了。 原来,亲眼见到雪,是这样的感觉。 “想什么呢?” 金属质地的清冷男声在耳畔响起。 喻婵抬头望过去,被程堰眼里的光芒灼得心口微烫。 她欲盖弥彰地移开视线,余光瞥见两人的衣摆正层层叠叠地交叠在一起,在橙黄色的火光下,龙凤纹绣花纹似乎活过来一般,在丝织布料间盘旋缠绕,化作耳鬓厮磨的恋人。 后知后觉意识到两人穿的是情侣装,喻婵下意识咬紧下唇,掩盖着心头呼之欲出的欢喜。 “看雪。” 她心不在焉地回答。 程堰知道喻婵是桐城人,从小没怎么见过下雪。他侧头靠近喻婵,用恰好能被两人听到的声音说,“很喜欢下雪吗?” 喻婵嗅着遍布鼻息间的木质香,脸颊被火盆炙烤得通红,似是融化而开的云霞。 她抱着膝盖猛地点头:“有机会,真想去见见真的雪是什么样子,应该会很浪漫吧。学长,你见过吗?” 问题问出口之后,她恍觉自己傻。 程堰曾经到西部雪山上拍过雪豹,到阿尔卑斯山脉玩过直升机滑雪。 怎么可能没见过雪呢? 她从来都没办法用她的认知,去丈量他世界的宽度与广度。 他是自由翱翔的风。 而她,只是坐在一片狭小天地里,尽力踮起脚尖伸手感受风掠过指尖片刻的普通人。
第82章 ◎老师你有男朋友吗?◎ 她磕磕绊绊地补充:“我的意思是,听说初雪那天,可以见到自己最想见的人。学长见到了吗?” 木柴堆叠在火盆里生出红焰焰的光,火舌似料子最柔软的缎面,四处张望,慵懒地伸着腰肢,时不时炸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 说这话的时候,喻婵始终望着火盆,浅色的瞳仁里落着两团鲜亮的火苗。她的皮肤雪白,映着橙黄的光,似是一块莹润剔透的美玉,玉中还描画着晕开的绯红云霞,瑰色迤逦。 程堰微微垂眸,入目便将这一幕收入眼底。 大概是被火烤得久了,喉咙忽然有些干涩。他眉眼带着几分笑意,声音低沉温和:“我如果说,我也没见过哪个地方下的初雪,你信吗?” 喻婵惊讶地抬头,猝不及防地落入面前那双含笑的眼里,那里黝黑而深邃,浓稠的墨色被点缀其间的火光映得分外鲜明。 她恍惚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尾不起眼的鱼,被吸引着跌入那片深不见底的湖水中,被荡漾的波涛席卷着,身不由主地向下沉沦。 “不知道今年会不会下雪,”喻婵也不知道自己这一刻是哪里来的胆量,鼓着一股气把心里的话说完,“学长,到时候,我们一起看吧。” 心几乎要跳到嗓子眼,只是简单的一句话而已,却好像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这不仅仅是一句话,也是她想和程堰达成的约定。 能定下约定的关系,总是有所不同的。不管怎么说,都比普通朋友间多了几分重视和在意。 等待程堰回答的那段时间,每分每秒都被放大了十倍百倍,她忐忑不安着,生怕被程堰发觉了她心里的那些小心思。 年迈老旧的冷风机仍在丝丝缕缕地送出冷气,火舌灼热,烫得木柴噼啪作响,周围的玩家也都在小声低语,一浪又一浪的人声交叠,此起彼伏。 在这样喧闹的环境中,喻婵清楚地听到眼前人的轻笑。他勾着唇角,心情似乎很愉悦:“好。” 彼时彼刻,满心被欢喜填满的喻婵并不知道,C城气候湿热,是个几乎不下雪的城市。 也就是说,她从一开始,就定下了个几乎永远不会实现的约定。 从回忆中抽身的喻婵自嘲地笑了笑。 面前是大雪纷飞,漫漫天地都被染成了刺目的白。 她和程堰的结局,大概从那个时候,就已经被命运告知一二了。偏偏她不信邪,抱着所谓的一腔孤勇,成了个最天真的傻瓜。 身后忽然有人叫她。 喻婵下意识转身,那瞬间,余光瞥见楼下似乎有个熟悉的身影。 她愣了一瞬,和对方向上看的视线恰好重合。 刚刚才放下的回忆再次排山倒海着呼啸而至。 对方的眼眸依旧乌黑深邃,映着纷飞雪色,恍若有万千星河流转。 五年前的约定和五年后的此刻,在时空的长河之中交叉汇合。 大约是命运弄人,昔日的遗憾,居然在今天以这般戏剧性的方式得以实现。 她没在窗边停留,只是对视一眼,便面无表情地挪开视线,转身离开。 一抹寒意被风卷着跌进窗口。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 “什么事?” 喻婵对身后的人笑着问。 黎塘站在门口,双手通红,指腹上还挂着几粒水珠,像是刚从雪地里爬起来。她指了指报告厅门外:“师姐,外面有个很漂亮的师姐找你,说是你的朋友。” 朋友? C大里认识她而且知道她今天要回来的,只有任婷婷。 那个在很多年前和她同吃同住,陪着她度过了很多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帮她找弟弟,带她走出失恋阴影的好朋友任婷婷。 即将和老友重逢的紧张和喜悦很快便填满了喻婵的心脏,冲淡了残余的那点儿若有若无的伤感。 喻婵又惊又喜地向前走了两步,忽然有些近乡情怯。 五年没见了,任婷婷还和以前一样吗? 她有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她们还能不能一眼认出彼此? 见面之后,两个人会不会变得很生疏? 一大堆问题涌入脑海,迫使她不得不停下脚步。 喻婵已经很多年都没再感受到这种忐忑与不安了。她捏着掌心,深呼吸一口气走了出去。 “小婵儿!” 墙边的女人穿着一身米色风衣,鹅黄色贝雷帽松松地压在头顶,长发微卷,被灯光透出股暖调的棕红。明眸善睐,眼尾流波,精致的妆容上点缀着奶茶调的红唇。 见到她的那瞬间,喻婵心里所有的忐忑和疑虑都消失了。 熟悉的亲切感扑面而来。 女人笑着扑上来,把喻婵紧紧抱在怀里。 “你回国了怎么不跟我们说一声呀?这都大半年了,才想起我们这群老朋友是不是?” 任婷婷的怀里散发着股很温暖的香味,像是沐浴在初冬正午时分,得之不易的片刻阳光里。 喻婵难为情地张了张口,想解释,发现自己的话有些像推脱责任的借口,她环着任婷婷的脖子,低声道:“对不起……” “哎呀,道什么歉,”任婷婷把人松开,看着喻婵为难的表情,忽然有些想笑,“这都五年多了,怎么还是这个性子,一点儿都不经逗。” 她使坏地捏捏喻婵的脸颊,和很久之前一样,“好啦,我还不了解你吗?你不想回到这个伤心地,我和薇薇都理解的。但是!” 她忽然加重音调:“你回国之后不告诉我们两个这件事,还是让我们很伤心。不请我们吃个十顿八顿海底捞的,这事就不能算过去。” “薇薇也回国了吗?” 喻婵惊讶。 陈知薇毕业之后就去了日本留学,学制两年,按说应该要学到后年暑假才能回来。 “没关系呀,她的那份我帮她吃,记得啊,小婵儿,二十顿海底捞,你看着办吧。” “好好好。” 喻婵答应得很干脆,她知道任婷婷是在用这种方式减轻她内心的愧疚感。 她曾经那些朋友们都是很好的人,她一直都知道。她们陪她走过那些灰暗又籍籍无名的年少时分,从云端采来一束束朝霞酿成最醇厚的美酒,制成佳酿。 喻婵总觉得,能和这样的人同路过,共饮过,就足够是莫大的幸运了。 讲座筹备得很成功。 大概是恋爱话题恰好戳中了他们的痛点,报告厅里挤满了来听讲座的人。人头攒动,拥挤异常,没抢到位置的学生干脆站在旁边听。 心协代表和心理学院的院领导,挂着惊讶转换而来的笑,欣慰地夸奖喻婵能力突出,年少有为。 喻婵垂头笑笑,没说话。 她缓步走上主席台,看着下面一张张清澈稚嫩的脸,勾勾唇角,然后慢条斯理地撕掉了手里的讲稿。 好不容易静下来的报告厅瞬间就炸了锅。 学生们窸窸窣窣地议论声不绝于耳。 “怎么回事?不讲了吗?” “这老师不会是生气了吧?不应该啊……” “大美女出手就跟别人不一样,牛!” 没人知道台上的讲座嘉宾到底是在干什么。 他们大部分人并不是真的对心理学感兴趣,只不过是来满足一下好奇心,抱着看美女的心态来凑热闹。顺便,能混到一张加学分的报告单最好。 喻婵也做过学生,知道他们大多数人的心思。 她没急着讲话,缓慢地把台下所有人的神情都扫了个遍,等到全部人都静下来的时候,才开口:“在座的各位,有听说过精神虐待以及PUA吗?” 回答此起彼伏:“听说过。” “那自我感觉不会被精神控制和PUA的同学,有多少呢?” 几乎所有人都举起了手。 喻婵环顾一周,点点头,表情欣慰:“那我们来做个游戏吧。” 前排几个大胆的男生搭话:“什么啊?” 三个字刚一落地,喻婵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友善的笑容碎裂成诘责,盯着男生,语调虽然还是和刚刚一样温柔,却明显带着几分失望:“讲话之前为什么不举手呀?都已经在高等学府读书了,怎么还是这么傲慢呢?难道刚刚会场里是只有你们几个想发言吗?还是说,有什么错觉让你们觉得自己比其他人更重要的呢?” 报告厅里再次陷入一片安静。 所有人都被这一连串的提问吓到了。 几个男生面面相觑,张了张嘴想解释,却看到喻婵恢复了刚刚的笑容,冲他们眨了眨眼。 “各位同学,在刚刚那30s里,你们心里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是觉得这三位同学的回应非常不礼貌,打扰了会场秩序?” “还是觉得我的指责来得莫名其妙?” “或者说,替他们三个回想了一下他们究竟有哪些行为,导致我感到了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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