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令不自觉弯了弯唇,“是么。” “好了,快回去睡吧,”外公说,“明天别起不来。” “知道了知道了,好啰嗦的人,”外婆说着还跟游令告状,“这人哦,一天天净瞎操心,你看年纪轻轻的,头发都白了。” “看着像个老头,”外婆说着,忽然愣了下,盯着外公认认真真地看,“你怎么那么老了?” “你今年多大了?”她追问。 游令一听就知道外婆意识又混了。 妈妈刚去世的那两年,外婆精神状态不好,反反复复进出医院,三五年就确诊了阿兹海默症。 这几年越来越严重。 偶尔意识也会回到当下,但是情绪会控制不住。 因为所谓的当下,于她而言是一场悲剧。 “不对,你怎么会那么老了?”外婆忽然开始焦躁,“镜子呢!镜子呢!” “外婆……”游令抓着她唤了一声。 外婆忽然一滞,三五秒后猛地扭头看向游令,“你怎么来了!” 她恶狠狠看着游令,脸上全是厌恶,“滚!滚出去!谁让你来的!” 游令哑声。 外婆用力一推,他没站稳,踉跄一步,退后。 外公忙不迭拉住她说:“好了,回去了,我们先回去。” 外婆咬牙切齿,“让他滚!让他滚!” “好,好,”外公哄,“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外婆气得好像要喘不过气来。 他们老两口互相搀扶着回屋,游令看着他们蹒跚的步伐,也忽然开始喘不过气来。 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外公才一身疲累地出来。 他叹气,“行了,你也去睡吧。” 游令沙哑着嗓音“嗯”一声。 但是没动。 外公也没着急回屋。 好一会儿,外公才问:“你身体怎么样了?” 游令说:“还行。” 外公重重地叹气,“要注意身体,年纪轻轻的,别把身子骨造塌了。” 游令说:“好。” 回屋前,外公又解释一句:“小游啊。” 每一句,游令都有应有答:“嗯。” “你外婆,她只记得以前那些事,这几年的都不记得,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 游令说:“知道。” “很晚了,您去睡吧。” 外公回屋,堂屋只亮一盏小夜灯,照得地面一道晃影。 回屋后,游令一直睡不着。 往年的这两天,他没什么心思,不是不分昼夜地睡,就是不清醒地发呆,今年却忽然有点不知所措。 他想打个电话,一摸口袋才想起来手机被他扔在家里了。 但是无所谓。 因为他知道,即便手机就在身边,他大概也很难拨通电话。 那么多年。 那么多年。 他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巧舌如簧都是骗人的。 面对想爱的人,他一如既往,只会张口结舌,失言又沉默。 作者有话说: 六十六。
第六十章 日子特殊, 陵园进出的人很多,游令每年来得早,走得也早。 他规规矩矩地走过去, 花束摆放在正前方, 人却尽量往旁边站。 别人都好像话很多的样子,长久的分别让他们输入欲望更加浓烈, 反正怎么也得不到回馈,那就一股脑全倒出来。 可是游令一句话都没有。 甚至处处无所适从。 他像贸然闯进了别人的家,浑身上下写满了不自在。 工作人员路过,看到他并不像常规的探望者那样自如悲伤,礼貌询问:“需要帮助吗?” 他来看自己的妈妈。 却要被人询问需不需要帮助。 游令心口又堵又闷,摆摆手把人打发走,不知要把这一切怪罪给阴沉的天, 还是其他谁。 天气不好, 太阳也不会出来。 一直站到浑身僵硬, 游令才转身离开。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和碑上的照片打过正面。 宛若从未来过。 外婆昨天情绪波动,今日一大早没醒, 家庭医生忙里忙外,拖延了不少时间。 外公安排了人在家守着,后游令一步来到这里。 游令和外公迎面碰上, 问:“外婆还好吗?” “还行, 睡下了,”外公说,“你要没事就等一下, 一会儿我们一起回去。” 年年游令都是独来独往, 外公从不过问, 也不打扰。 今年也许是有话要说。 游令乖顺地“嗯”一声说:“好。” 目送外公进园,年迈的人即便再健康在风中也很难坚韧挺拔,花白的头发像荒草,步履一步比一步沉重。 游令看着来来往往的黑发人,艰难地把目光从外公身上挪开。 额头和脖子隐忍的青筋凸起,喉咙滚了又滚,最终也只是微微眯眸,独自在广阔的风中的茫然。 风吹了一场又一场,来往的人一拨又一拨。 新的一群人来了。 其中短发女人言语非常不客气,“我就说他们家的人就不能挨!人死了上赶着烧纸送花,有什么用!我们家人死了也是要上天堂的!收了他们的花都是晦气!” “我刚才看见蓝星的车了,她是不是来了?”有人问。 短发女人更气,“别给我提蓝星!我看她也不是真心和囡囡好,真的好还要去帮扶那晦气玩意儿?” 短发女人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他们骂得不忌讳,小男孩就大大方方地问:“妈妈,你们在说谁啊?” “说你姨姨的儿子。” “哦!我知道!”小男孩邀功一般喊,“大哥跟我说过,姨姨的儿子是个神经病。” “他最好真的是个神经病,”短发女人恶狠狠道,“别提了!提起来一肚子火!” “行啦,武月,别让姨夫听到了。” 武月冷笑,“姨夫就是不清醒,你跟我说,要是你儿子把你逼死了,回头喊别人妈,你怎么想?” 她说着一把把自己儿子抱起来,点着他的鼻子说:“我跟你说!你要敢那么做,我死了也要拉你垫背!” “你囡囡姨就是傻,我一会儿就把那花扔了,别他妈想用游天海的钱来恶心囡囡。”武月越说越气。 不远处,游令背对着他们,他没出声,那些人也没注意到他。 外公在旁边几次欲言又止,都被游令拦下。 等他们走后,游令才说:“没事。” 他扯唇苦笑,“应该的。” 这些恶语,都是他应得了。 更何况,只是一些恶语。 他应得的,从来都不只是恶语。 外公有些意外,盯着游令看一会儿才启声说,“走吧。” 爷孙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外走,陵园不大,却好像怎么样也走不出去一样。 外公在步履蹒跚间,想起从前。 其实类似的事情以前也经历过一次,因为关系太僵,外公一直安排游令和他们家人分开来陵园。 那一年,碰巧遇上了。 武月年轻的时候和囡囡玩得好,性格又强势,早年一直忙自己的学业和事业,没能见到囡囡最后一面,又加上听说囡囡过得不好,便直接把游家所有人隔绝出自己的世界。 蓦地碰上游令,讲话很难听。 当年的游令年轻气盛,讲不好是自尊受损还是真的觉得有被侮辱到,和表大哥打了一架。 那一场混战里,上到外婆,下到小辈分的外甥儿,前前后后十几个人,没有一个人站在游令这一边。 大人们自然不会插手拉扯,但是同龄小辈几乎都对游令动了手。 对游令,他们一早就看不顺眼。 那么美满幸福的大家庭,忽然空降一个病秧子要大家宠着惯着,不能欺负不能闹,偏偏他自己没礼貌,从不给人好脸色。 凭什么? 直到唯一宠着病秧子的囡囡去世,一切爆发得理所当然。 最后还是蓝星出面阻拦,并扬言以后谁再那么对游令就跟谁不客气。 大家冷笑着把蓝星一并隔绝在外。 从那以后,大家在各自的领地安然无恙,彼此绝不踏进对方的地区。 游令每年也只有清明中元初一这三个时间段会离开抚青。 但是那件被所有人一致对抗的事情给游令留下了不小的阴影,他大病一场,此后不能听见任何人在他面前提类似的事情。 一旦提起,对方受伤,他也会自伤。 三观意识意识尚未健全的少年人,不管是攻击别人还是攻击自己,手段强度都恶劣得让大人觉得发指。 亲人掏心掏肺地恳请他放过别人也放过自己,他自己不仅不听,还要更过分。 后来人长大了,懂得一些尺度和分寸。 但是也懂得了逃避。 他有多不愿意面对这件事情,所有人都知道。 外公也很清楚。 所以对于此刻游令的冷静和压制自我,他非常意外。 上了车,外公没着急让司机开车,而是假意让司机去买水,以此给他们爷孙俩提供共处时间。 窗户开了一半,冷风吹进来,面庞又凉又僵,睁不开眼,也无法安心闭眼。 手杖在手里捏了又捏,外公才启声说道:“回去好好睡一觉,等太阳出来,一切就都好了。” 游令默不作声,始终看着窗外的天。 在他的世界里,太阳已经很久没出来过了。 大雨一场一场,即便被晒干,地面底下雨水堆积流淌的痕迹依然在。 幸福平坦的童年过去是至清之水,清到可以审视自己,和陪同一起长大的父母亲人。 而他,从始至终,踏足的只有深不见底的淤泥。 他那么小,尚且不能安稳立足,又怎么能奔跑跨越。 所以除了逃避,熟视无睹,他没有更好的出路。 可是。 “逃避没用对吧。”他开口说。 他已经到了躲不掉的年纪了。 “是。”外公答得很干脆。 “那弥补呢。” “弥补也没用,”外公一笑,口吻似是释然,半晌才问,“弥补的本质是什么?” 他自问自答:“是修复。 “这世界上没有能修复好的东西,也没有能把任何东西修复好的技术,新的就是新的,是下一个,是另一个。” 车厢里一片静谧。 连彼此的呼吸都微弱。 良久,游令才低声说:“我不想要另一个。” 更不想要下一个。 所有的新的,其他的,另外的,他都不想要。 他只想要那一个。 妈妈是。 想爱的人也是。 “傻了吧。”外公忽然说。 游令扭过头,眼底一片毫不遮掩的茫然。 少年人度过了难捱的漫长的孤独的青春期,在不停的质疑和自愈中长成畸形的模样。 面对想要的不能坦诚表露,面对讨厌的也不会礼貌避开,真诚之下永远手足无措,挽留起来张不开嘴。 一切假的都能随心所欲,真的反而无从下手。 别扭又倔犟,拧巴又无知。 以为无坚不摧,其实一触即溃。 如今一场见不到头的风雨,终于掀翻了他所有伪装。 顽劣和强酷下面,除了茫然,别无其他。 甚至连绝望和难过都没有。 只有茫然。 前辈们并不吝啬向后背传授经验。 于是外公说:“所有的下一刻之于此刻,都是下一个,都是另一个。人不可能踏进同一条河流,这不是你们学过的知识吗?” 游令还是懵。 外公如同一盏快要燃尽的油灯,托盘里油垢很厚,看上去脏脏的,凑近了才能闻到里面的油香,火光摇曳,并不耀眼,但却清晰,恒久,温暖。 游令忍不住贪恋这一点温度。 他小心翼翼地往外公身边挪了挪,手臂擦到外公外套布料时,发出一声不适宜的声响,他不可控制得僵住身体。 僵得哪哪都难受,却不愿意往回挪一分。 外公倒是没注意这一点细微,他笑了笑,继续说:“所以我们要做的是,记住它,并走过去。 “是记住,不是介怀,是走,不是迈。 “游令,你妈妈并不恨你,我是做父亲的人,就像我从不恨你妈妈一样,就像你外婆从不恨你妈妈一样,我们只是担心, “你妈妈也一样,她很担心你。 “担心你生不逢时,处处不如愿,步步不得意。 “更担心你,求不得安稳和健康。 “你折磨自己,并不会让我们觉得,你很懂事,不需要我们动手就能自行把自己解决掉。 “你平心而论,我们要的是这些吗? “每个被你伤害过的人,要的是你用伤害自己,来以恶抵恶吗?” “游令,”外公扭头,看着他,一字一句,“想要面对,意味着愿意长大。” “自我愿意的长大,是好事。” 可有人是被迫长大了。 那个风雨里,毫无征兆的一场悲剧。 逼迫着一个小姑娘一瞬长大。 他晃了神,问出口:“好在哪儿。” 自我愿意的长大就不痛苦了吗? 他踩过的淤泥,踩过,就不存在了吗? “好在,”外公伸出了手,粗糙却温暖的掌心搭在游令手背上,他声音沉沉,宛若大雾中,晨起的钟鸣,“长大,意味着有想要承担的责任。” “意味着,从这一刻起,在无尽的失去里,你开始有了拥有。” 作者有话说: 六十六个嗷。 另外给大家推荐一本书换换心情,独坐的《麦麦的萧一》,言情短文,喜欢的可以收藏一下嗷!
第六十一章 “失眠情况严重吗?” 医生温和的声音唤回游令飘远的思绪, 他缓了缓神,点头。 “食欲呢?” “最近一般。” “上一次有过轻生念头是什么时候?” 诊室里片刻安静。 窗面很干净,能够清晰地看到树叶摇晃, 偶尔有飞鸟掠过, 窗面留下淡淡的痕迹。 天气不好,没有落日, 时间点一到,窗外颜色一瞬灰暗。 游令从窗户里看到自己的模样,也看到自己身处何处。 不大不小的诊室,横竖平直的办公桌,整理有序的文件资料,贴墙而立的书柜。 忽然风从一角掀起,没一会儿便有点滴雨痕落在窗面上, 痕迹蜿蜒曲折, 游令在那一道道痕迹里, 看到在邻市,刚和外公谈完话的自己。 那会儿也刚下小雨,他看着车窗发呆。 蓝星从跑车上下来, 踩着高跟鞋过来,敲开窗户,先跟外公打声招呼, 然后跟游令说:“在这等着我。” 说罢不等游令说什么, 转身进了陵园。 她和那些亲戚朋友前后脚相遇,两方人擦肩而过,自始至终, 蓝星都没有扭开脸看过那些人一眼。 直到蓝星和武月的儿子擦肩而过, 蓝星看到他手里的花, 微微一笑,伸手。 小孩儿不懂事,再加上有大人的默许,花已经被他糟蹋得没眼看。 蓝星长得漂亮,常年高马尾高跟鞋,气势很强,和武月不相上下。 小孩儿害怕她,战战兢兢地看向武月。 武月没什么好脸色,“是你的吗?跟你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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