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掌柜被她用这样茫然的目光注视着,只好又开口说明白,道:“五千贯。” 五千贯相当于五千两银子, 并不是一个小数目, 方才温掌柜对着那颗稀世鲛珠报出的价格正是这个数目。 杳杳不再面露茫然地盯着对方, 神色中带了几分若有所思。 温掌柜舒了一口气, 补充道:“姑娘若是要买宅子,也不一定非得考虑那处,城里便宜些、地处也好的小宅子也不少, 若是姑娘有意向, 我倒是认识一些人,可以替您……” 他话还未说完, 杳杳就开口打断了他。 “多谢温掌柜。”她眼睛笑得弯弯, 轻飘飘道:“我想好了,成交吧。” 这一出出转变得太快,温掌柜有些没反应过来。 杳杳就又道:“我同意把珠子卖给您了, 就按您说的数目。” 温掌柜依旧没有反应过来。 他做买卖做了有几十年了, 经他手买进卖出的大小货物没有上万也有千八百,还从未让他遇到过哪一位卖家直接应了他最先开出的低价。 待他反应过来,就陷入了狂喜之中。 这简直算得上是天上掉馅饼! 他急忙应道:“行、行!姑娘真爽快,可别反悔啊!” 杳杳瞧出了他的急迫和狂喜, 却只是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就将珠子推到了他的面前。 见交易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温掌柜又大气起来, 面上洋溢着喜色, 也不着急去接过珠子。 “只是眼下店里周转的银钱不足以支付姑娘的价款,可否请姑娘等上半日, 我去知会了上头的东家,去钱铺里支了钱,再同姑娘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可好?” 杳杳欣然点了点头,别的她没有,就属时间多得用不完。 温掌柜乐呵呵,大手一挥,就将方才给杳杳观赏过的镇店用的珠钗送到她的面前。 “这只钗子当作赠礼送给姑娘了,望您日后还有什么生意,多多想着我们珠宝斋。” 杳杳无所谓地接过。 温掌柜喜滋滋地就出去忙活着筹备银钱了。 他支使了两个伙计,时时刻刻给杳杳添茶送茶点,交代他们将贵客招待好。 两个小伙计活泼又会来事儿,将她逗得开心,杳杳又是个好奇心重的,问了好些话,三人就攀谈了起来。 并未等到半日,不过个把时辰的功夫,温掌柜就带着银票赶了回来。 瞧见雅间里这一派其乐融融的氛围,他又愣了愣。 这小姑娘还真是……奇特,手里握着如此珍稀的宝贝,却淡然不动声色,说她沉稳有城府吧,偏偏人家又一派天真,好相处得很。 温掌柜擦了擦额间的汗,就将两沓银票递给笑盈盈坐在那儿的杳杳。 “这是四张面值一千两的银票,怕姑娘用钱不方便,另外一千两我特意换成了十张一百两面额的。” 杳杳接过,只随意看了一眼,就重新将银票递给对方。 “……?”温掌柜不明所以,“这,银票有什么问题吗?” 杳杳却是摇了摇头。 她道:“掌柜的见多识广,我想买您方才说的那处宅子,不知能否帮我牵个线搭个桥?” 温掌柜:“……?” 敢情小姑娘刚刚一口就答应他五千两的报价,是为了刚好买这处宅子? 温掌柜浮沉商海这么多年,头一遭觉得自己白活了。 这真是、这真是…… “可以是可以,”他顶着对面小姑娘期待的目光,只能先应了声,随后苦笑道,“只是……” 商人向来重利,可对着面前似乎一无所知的小姑娘,他难得起了些愧疚之心,觉得好似是自己欺负了人。 话音才打了个头,却被对方再次截住。 “那太好了!能不能麻烦温掌柜尽快帮我安排?” 杳杳眼里写满了感激与欣喜,想了想,又从袖口中掏出一枚鲛珠,对着温掌柜亮了一亮。 那鲛珠的品相,瞧着似乎比方才他买下的一颗还要漂亮。 “放心,不会平白劳烦您的。若是您对这鲛…珍珠还有需要,我可以再卖给您。” 这回轮到温掌柜茫然了。 他人一辈子也见不到的绝世珠宝,他今日一下子就见了两颗,还都在一个瞧着约莫十几岁的小姑娘手中? 难道是活得久了,什么事情都可能碰见? 他旋即又想起自己不过四十有八的年纪,算不得活得久。 向来见多识广、做事又有条理的珠宝斋掌柜温有恒此时觉得自己的脑海里有些凌乱。 他回过神来,朝着看起来并不如何显山露水、一出手则吓死人的姑娘讪讪笑了一下,道:“姑娘还真是…真人不露相哈。只是如今一时半会儿,珠宝斋上下也筹不出钱来再买下一颗了……多谢姑娘的好意哈,多谢多谢。” 杳杳闻言遗憾地收回了鲛珠。 温掌柜擦了擦汗,想着这事儿还得禀报自己的东家一回,却也不用着急;眼下更着急的是去办这位杳杳姑娘托给他的事儿。 又用了半日的时间,温掌柜替她联络好了宅子的卖主。 因着杳杳这边直接拿出来的是现钱,一切手续都办得顺利。输钱印契、过割赋税后,杳杳就拿到了属于她的房契,感慨自己竟然在凡人界安了家。 这感觉还真是新奇。 杳杳心满意足地离开了珠宝斋。 卖鲛珠的钱财尽数拿来买了宅子,眼下她全身上下又只剩下那只小钱袋内,靠算命卜卦赚来的财资。 她随手掂了掂,还挺沉。 杳杳就笑眯了眼。 珠宝斋已经在东街的尽头,前方是一处通达四面的岔路口。 往西去,是有名的丧葬一条街,满街都是经营丧葬用度的店铺,似乎她不太需要逛上一逛,往南去,再走上一截,就尽是那些高门大户的宅院,她才买下的那处宅子,就在这个方位上。 而往北面去,则满是热闹的酒楼茶馆,以及满街吆喝的小吃摊贩。 神仙辟谷,自是不沾凡间的吃食,往日里消遣着吃些东西也都是灵果甘露;杳杳来了人间三日,却一直很眼馋这些沾着烟火气息的各色凡人吃食。 她立马有了去处,抬脚就要往北面去,却突然被人喊住了。 “姑娘、姑娘!”那人不知道她的名讳,只这样叫着。 杳杳起先还没反应过来是在叫她,直到来人离她越来越近,甚至情急之下伸手扯住了她的衣袖,她这才茫然回过头。 眼前的中年妇人神色憔悴而焦急,眼角哭出的泪痕已然干裂,一张原本还算保养得当的漂亮面孔上添了苍老,肤色暗淡无光。见到她的面孔,中年妇人有些愕然地盯了两秒钟,复又确认了什么,连忙开口道:“姑娘,之前在城郊月老庙外算命的是你吧?” 杳杳微楞,摸了摸自己的脸,她今日没带面纱,也难为对方竟然认出她来。 她点了点头,此时依旧有些茫然。 她连续三日在月老庙外支算命摊子,除了刚开始没人信她,生意较为惨淡,之后是从早到晚片刻也不带喘口气的忙。 她实在记不得眼前的妇人。 中年妇人见她点头,眼中带了欣喜,被溢出的泪光盖住,倒叫杳杳又茫然了一些。 她二人此时站在街中央,来往都是行人车马,有些忙乱。 杳杳不动声色地将妇人引到街边,悄悄伸出手拈了一个诀,探进了妇人的梦识之中。 片刻后,她露出恍然神色,对眼前的妇人也有了些印象。 当日,这位妇人是由她的相公陪同着前来的。 两人虽然成婚已有近二十年,感情却一直很好,当得是恩恩爱爱、浓情蜜意。男子做生意出身,小有家财,偏偏还是个读了些书的,又有些文才。 按杳杳近些日子探知的世事常理来讲,这样有钱又有财的男子往往最是风流,要么三妻四妾,要么寻花问柳;而这位妇人的丈夫却是位难得一心不二的,与自己的发妻一生一世一双人。 待轮到了他们,到了杳杳面前,杳杳问他们要算些什么,妇人不好意思开口,她的丈夫便含笑主动道:“我们想算算姻缘和前途。” 杳杳了然,一一阅过他二人的梦。 在预知到未来时,她脸上就露出了愕然神色,旋即转变为淡淡的惋惜。 夫妻二人茫然地看着她。 杳杳斟酌片刻,开口道: “二人是天造地设的好缘分,鸳鸯合和,一生一世心中只有一双人。只是……” 二人脸上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收起,杳杳目光依旧纯然,望着二人轻声道:“只是终究如同劳燕分飞,隔阂其间的不是旁的,是生死。” 这是极不吉利的话,杳杳却还是如实说了出来。 只因她分明看到,不出三日,男子便会生了无药可医的疾病,撒手人寰。 这是天命。 那位中年男子是个温润的样貌,闻言噙在面上的笑意也淡淡消失了;而妇人脾气则更要急躁一些,当场怒目而视。 “你、你胡说!”她重重地拍在杳杳支起的小桌上,眼见着恨不得将她的摊子都掀掉。 男子连忙拦住了她,劝慰道:“玉娘,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来算命,好的我们就听,不好的我们尽数不要信——” 杳杳静静看着眼前的闹剧,除了方才的淡淡遗憾外,面上并无其他波动。 无论信与不信,天命摆在那里,并非人力能够扭转。 男人哄着自己的妻子离开了,周遭排队等着算卦的人也被这场变故惊住,有人犹疑着离开了,毕竟算卦就图个吉利;有人却觉得眼前的小姑娘不做隐瞒直言不讳,同别的江湖骗子不一样,兴许真是有点本事。 杳杳将思绪转回来,望向眼前落着泪却焦急得不知从何说起的妇人。 妇人哽咽开口道: “姑娘,求求你了,想必你是个有些神通的,当日是我有眼无识——求求你,救救我家琼郎吧。”
第39章 杳杳望着眼前涕泪横流的妇人, 回忆起自己通过梦境预知到的“天命”。 天意难违,凡人逃不掉命中注定的轮回。 就像她这些日子亲眼瞧过的、亦或是亲耳听过的故事,不过早被命格簿子上冰冷的寥寥数言所注定。 她觉得自己脸上的神色应当是漠然的, 却不知为何, 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对方的请求。 “好, 我随你去看看。” 玉娘脸上露出喜意, 原本暗沉无光的眸子也亮了起来,像是燃着充满希望的灼灼火焰。 杳杳面上却有了连她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不忍。 她随着对方来到一处宅邸。 玉娘手上拎着大大小小的药包,其中一个被包裹得格外仔细。 进了门, 她本要将药包尽数交给迎上来的仆妇, 想了想,还是拎出特别的那一个。 她面上带着些难以启齿, 却还是下了决心, 要在眼前这位她认定是有些神通的少女面前坦诚明白。 “姑娘,不瞒您说,之前有位游医给我出了个偏方, 说是寻上一点死人的骨灰, 熬进药里,能瞒住勾魂锁命的鬼差。” 杳杳闻言,不解地皱上了眉。 玉娘见她如此神色,连忙道:“是否这个法子也不妥当?那我便不照做了, 只请姑娘帮我家琼郎看看。” 她将那只小药包递给仆妇, 差使他们将东西扔出去。 杳杳张了张口, 一句话却是留在了心中, 并未言明—— 不论是什么偏方, 或是找来灵丹妙药,也改不了男人走到尽头的命数。 屋内。 门窗紧紧闭着, 将本就渐渐黯淡的天光又隔绝了大半。 榻上躺着一名中年男子,在初秋仍旧微热的天候里,他身上却盖着厚厚的棉被。 病来得又快又急,短短数日,男子就成了如今这样一副油尽灯枯之兆,面容枯瘦可怖,眼窝也深深凹陷,眼下带着青紫,此时人已几乎陷入昏迷。 玉娘瞧着男人这副模样,原本堪堪止住的泪又滚滚落下。 这病来得急,她请遍了这城里的名医,用尽了法子,却只能一点点看着自己的丈夫越病越重,眼瞅着就要应验当日这位算命的姑娘所说的话语。 她将哀求的目光投向杳杳。 杳杳接收到她的无声恳求,叹了口气,将视线移到病榻上的男人身上。 她不会看病,却能看到凡人无法想象的东西。 而眼前男人的境况,随便换个神仙或是精怪来看,都知道,他身上已没有多少生气,不日魂魄就将留不住,转而离体投入轮回。 杳杳只摇了摇头,她改不了凡人的命数,也不想改。 玉娘脸上就带上了凄惶之色。 “天命难违,夫人,请您节哀。” 眼前的男人气息愈发弱了,玉娘再顾不上别的,只扑至榻前。 “琼郎。” 她哀哀唤道,一双哭了三日的眼睛通红,里头泪水再度滚滚而下。 他们是良琼配美玉,她一直坚信他们应当是和和美美顺遂一生的命运,谁知天意如此弄人,竟写下这般造化。 榻上原本陷入昏迷的男人闻声,却艰难地睁开了双眼。 他勉力伸手,拢了拢妇人散乱的发,又转而停留在她的面庞上,气息微弱地翕动着嘴唇,说了些什么。 那声音轻微得几乎不可闻。 杳杳耳力好,听到他说:“玉娘,别哭,别为我哭。答应你的事情没有做到,等不到明年春日与你同下江南,是我不好。你,你忘了我——好好活下去,去江南,去山水的那一头,去过好好的日子。” 这是他急病以来,说得最流畅的一段话,也是临终的诀别之言。 玉娘早已泣不成声,闻言却生生止住了抽噎,只余噙不住的泪水在眼眶中打了个转,缓缓滚落,落在他们交握的双手上。 杳杳突然觉得有些乏,也不想再去看妇人今后的命运如何。 她悄无声息地退出屋子。 无人的廊下,她轻轻一转衣袖,身形就消失不见,只余一片空寂。 杳杳并没有回天上,却也不想再瞧见凡人,只找了片无人的郊外野地,想要静静心。 这一带山清水秀,似是谁随意泼洒了墨意几分,入了红尘,便成了眼前的山水之景。 杳杳捧着脸坐在湖边,湖水青碧如镜,将她脸上的神色映展无余。 她总是笑着的,就算皱了眉,也很快就能松展开来,重新归于一派无忧神色。 然而此时,湖面中的她耷拉了眉眼,嘴唇微微抿着,是连她自己也觉得陌生的颓然神色。 她脑海里回放着自己在方才那两位凡人的梦境中瞧见过的种种景象,心绪也不知不觉被牵动。 那不过是凡人平淡相伴的一生,在她此番回想来,竟是如此热烈;而他们的结局,又让人觉得难过。 这种感觉实在陌生——她习惯了在他人梦境中来去,却从未置身他们的情绪之中。 杳杳烦乱地伸手,搅乱了湖面,惊扰了一旁啜饮着湖水的飞鸟。 飞鸟扑腾着翅膀远去,她却陡然一个激灵,想起了什么。 她想起曾经有一次,余辞同她讲起神仙同僚们的八卦。 这千百余年来,神仙界最大的八卦,不过就是西天神女与东山神君的无果爱情。 讲到神女与神君相诀别,此生不复相见时,余辞脸上露出伤感唏嘘之色。 当时杳杳听完,神色如初,瞧见余辞满脸的怅然,她还生出了些许疑问。 “这件事情同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何要伤心?”她当时这样问道。 余辞果然被她噎了一噎,难言地望向一脸懵懂的她,最后翻了一个白眼。 思绪转回来,杳杳意识到,方才自己脸上的颓然神色,同余辞当时的一脸张然几乎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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