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梦,解惑? 是了,神女说她司掌的是梦境。 想来对方若是真的要硬闯自己的所谓梦境,也不是什么难事;此时却只是彬彬有礼地请了她来,言语之间还颇有体贴开解之意。 而自己又亟待一个喘口气的机会,好理清思路。 晚澜思索来思索去,觉得自己没有拒绝的理由。 她轻轻颔首,应了杳杳的请求,又诚心诚意地道了一声谢。 杳杳面上神色就有些飞扬,好似能看一看她的梦境是让她得偿所愿了一般。 真是古怪的神仙,明明她从那个人口中听来的神仙们都不是这般做派。 只是既然答应了,断然没有临场反悔一说,她也只能静候对方接下来的举动。 于是晚澜就见杳杳向一旁静默着的冷峻男子伸出了手。 “那个,不好意思,镜子再还我一下,我也许还得用上一时三刻。” 瞧着面上竟有些羞赧,而那几分羞赧生动得很,同十几岁的凡人姑娘无二,全然不见神仙应有的淡然气度。
第51章 自从将迷梦镜给了周云辜好方便二人联络, 这是杳杳第二次同他往回讨要。 她有些不好意思,却又比头一回多了点熟门熟路,只微红了脸颊, 手掌则理所当然地朝对方伸着。 周云辜却是露出一点笑意。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看错了, 杳杳觉着, 这一闪而过的笑意竟有着几分宠溺意味。 随后镜子就被再次交到她的手里, 带着他怀中的温度,取代了镜面原本的微凉。 杳杳有些怀念地用手指拭过镜面,上面灰蒙蒙的云雾之景随着她的动作缓缓散开来。 其实原本的迷梦镜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这块镜子陪伴了她万千年, 早已与她心脉相连, 镜中所映之景,概是与她本人心境相关联的。 自从受余辞之托, 闯了那位上古剑君的遗留梦境后, 她的镜子里就时常是这样一片空茫弥散的雾气,似乎是那位素未谋面的神君的梦境对她的心境产生了什么莫名的影响——这可以说得上是她来到凡人界游历的起因。 然而此时,镜子被从周云辜那儿交到她的手里, 竟然微微散发出光晕, 是朝着周云辜的方向,就好像受到了莫名的感召。 这样的情形实在有些出乎杳杳的意料。 她同镜子相伴了数万年,还从来没有遇到过眼下这样的古怪情形。 很快她就反应过来,这是迷梦镜对周云辜的存在做出了感应。而天底下除了她自己, 迷梦镜这是头一次对外人的靠近产生了亲近之意。 这还真是神奇。 但随即杳杳就想到早先自己入周云辜的梦境之时的发现——他的梦境和那位上古神君的梦有所相似之处, 譬如其中格外空阔的意境, 又譬如那片格外相似的迷雾。 许是同类的气息在相互吸引。 旋即伴随而来的还有些其他的荒谬念头—— 难不成那位避世的神君实则是下到了凡人界?而周云辜此人…… 她下意识将目光投向周云辜。对方才收回手, 正淡淡打量着镜子上莫名泛出的华光, 未见讶然惊慌,也找不到别的动容之色。 杳杳就有些恍神。 他总是这样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带着十足的冷淡意味,只往那儿一站,就分外出挑,不似凡间人物。 近日来许是同她处得熟了,他偶尔也会露出一些生动神色,倒叫杳杳一时忘记了他原本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又想起自己最初的感念,那时她怎么想的来着?她想,这样一个人竟然是生在凡间,实则就连天上顶顶尊贵又好看的神仙,他比之也半分不会输。 荒谬念头就一点点儿扩大,杳杳心想,难不成他真是位她未曾谋面的仙界来客? 许是目光里的探究惊疑太过,周云辜原本放在镜面上的视线微微抬起,落在她写满了情绪的脸上。 那双眸子幽而深,仿佛所有的秘密都无法在他眼前隐瞒,无所遁形。 杳杳却一个激灵间回过了神。 不,不会是这样。 纵使他再如何有气魄,可身上是半点神仙气儿也不沾的。 更何况,她看过他的命格簿子,又查阅过三世镜,这两样东西都不会骗人——他确实只是入了轮回的凡人而已。 杳杳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她摇摇头,甩掉脑海里涌起的那些莫名念头,却又想到了另一茬儿,眼底起了些许兴味。 既然周云辜能获得迷梦镜的亲近与认可,与之建立起了联系,那么自己是不是可以尝试带他一道入梦? 她向周云辜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想和我一道去梦里看一遭吗?” 语毕,她将饱含期待的怂恿目光投向对方。 周云辜闻言,不过顿了一瞬,眉毛似乎是极其细微地挑动了一下,就和声应了一个“好”字。 杳杳惊讶于他顺从又平静的反应。 于是她就问他:“你是不是其实十分见多识广?那些玄奇的事物你应当见过不少吧?所以如今才这般波澜不惊,半点儿也不见好奇。” 这个疑惑埋在她心里很久了,从一开始她就觉得周云辜对于那些远超凡人见识的事物有着过于强大的接受能力。 她满心以为,这次会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毕竟往日里相处,从来都是她一个人在说自己的事情,而周云辜甚少讲起关于自己的话题——杳杳就以为,他只不过是没有来得及同自己讲,而如今自己便猜到了一二。 她微微偏了头,等着对方的回答。 周云辜似乎是思考了一瞬,撞见她的目光时眼睫轻颤,随即嘴角勾起淡笑弧度,就打破了他讳莫如深的冷淡面容。 “没有。”他这样答着,“我见的第一桩离奇事,就是你;眼下这件,应当是第二桩吧。” 杳杳微微睁圆了眼,面容瞧着有些吃惊。 只因她自己并不是个城府深的,往常有什么心思都不由自主写到表情上了,故而很是佩服处变不惊之人。 她就有些佩服对方的心气。 收起心思,杳杳对周云辜道:“你拉住我。” 她示意对方将手交到她的手里,搭到手心的迷梦镜上。 掌心之间隔着微微有些硬的镜子,她握住了那只微暖的大手,随后又转过头,认真补充道:“别怕,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不要产生排斥心理,我会保护好你的。你只需放下防备,随我一道沉入梦里。” 许是那句“我保护你”太过正色,同她整个人的气质有些出入,周云辜微微有些失笑,低垂下羽睫掩住眸底神色,反手将握住他的那只细白小手握紧了一些。 “嗯。”他轻声应道,带着微微压低的气音,却仍旧是流水般的悦耳质感,听在杳杳耳中,不由让她心间升起异样情愫。 她佯装无意地移开了目光,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拢了拢鬓角的发,随后便抬手要拈起入梦的诀,还一边嘟囔道:“你还真是对什么事都没有好奇心吗?” 周云辜自然听见了她低声的呢喃,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底神色微深,闪过一瞬的笑意。 杳杳却没有看见。 晚澜本就是个没甚么存在感的性子,低调寡言惯了。此时被晾在一边,见杳杳已然要拈诀入梦了,她终于沉不住气,这才有些急忙地插上了话:“等,等等……” 杳杳指尖动作微顿,分出神来望向她,瞧见她面上的不安与犹疑。 她想了想,很是理解地安抚道:“别害怕啊。我只是想要去你的梦里看一看,而你正巧心中有郁结。说不定我能解了你的愁绪也说不准呢?” 杳杳并没做出什么额外的动作,但是立在那儿,一张明明稚嫩天真的脸庞就是有些遗世独立的味道,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 她的神色就有些松动。 杳杳仍旧是那副有几分随意的语气,又补充道:“你放心,我见过的凡人的梦也有万八千了吧。只不过他们没你见识广,也没你大胆,我向来都是唬着他们说是算命,才哄得他们让我看上一看。” 说到这里,她微微弯了弯眼睛,倒有几分自然而然的俏皮。 晚澜也不知道是被她哪句无厘头的话给说服了,终于缓下神色来,面上露出了一些认命的意味。 杳杳拈完了诀,却没有着急落下,而是若有所思。 想了不过一瞬,她开口朝已然是满面顺服之意的晚澜请求道:“能否看看你腕上佩着的那一串鲛珠?” 晚澜有些意外,却还是顺着她的话抬起了手腕,递至她的面前。 软白的衣袖随着主人的动作柔柔滑落一截,露出坠着细白鲛珠的纤细手腕。 那串鲛珠颗颗均匀,大小也多半相似,莹莹光泽相互交辉,一整串珠链子就散发着常人难以捕捉的盈盈仙气。 此番仔细看来,杳杳才发现,唯独其中一颗有些特别,正滑落在晚澜的腕骨一边,瞧着竟是泛上了细微的幽紫色泽。 那一颗与众不同的鲛泪藏身在数百颗同等大小的珠子之间,一旦被人发现,就怎么看怎么显眼。 杳杳留了心,却未多言。 她并未同往常一样,将手指点上他人的眉间或是腕间,而是想了想,指尖轻轻点在了那颗泛着淡紫幽光的鲛人泪上。 认真拈来的入梦诀同往常里探凡人梦境的细微一瞥不尽相同。 随着她的手指轻点,周遭的空气隐约出现了波动,灵气在翻涌之间具象化成肉眼可见的浓重雾气。 随着那以他们三人为中心的灵气缓缓逸散开来,杳杳同周云辜的身影消失在因灵气涌动而扭曲的雾气之间,只留下满目茫然的晚澜。 晚风撞开了合得并不严实的窗,夜色涌进来,蚕食着因船身随水波晃动而摇曳的案上烛火。 这似乎不是一个安定的夜,即使满月圆圆一轮挂在天边,柔和的月光也一如既往。 晚澜维持着微微伸出手腕的站立姿势,意识却仿佛陷入了柔而沉的梦境。 而再更深的梦里,似乎有什么隐秘的故事,正被人掀开了一角,就要窥见它的全貌。
第52章 晚澜出生在沿海的一处小渔村。 渔村人烟稀少, 稀稀落落几户人家凭借着出海打鱼勉强维持生计。 而晚澜家里的日子过得要更艰难一些。 她的母亲寡居,拉扯着她和小她两岁的妹妹,母女三人相依为命。母亲在家里编些藤条做成的箩筐拿去兜售, 而晚澜和她的妹妹年纪小, 身量又单薄, 只能在沿海的浅滩上赶着浪潮退却的时间, 捡些贝类海货。 关于大海的种种神怪传说在渔民之间广为流传,近年来被人传得最多的不是什么海神龙王,而是鲛人。 传言鲛人生着人身鱼尾, 似鲛又似人, 择水而居,同游鱼无异;本只是样貌上的艳丽奇诡, 可传言还道, 他们的泣出的眼泪落地便成明珠,仅仅指尖大小的一颗就价值千金。 原本这不过是流传了千百年的志怪传说,丝毫引不起沿海而居为生计犯愁的渔村人为之留心, 他们只需同往常一般祭拜海神龙王, 保佑出海平安。 可就在日前,听说是邻村的人,不知从哪儿真弄来了一颗所谓的鲛人泪珠。 传言往往过分夸张,那颗珠子早已被传得神乎其神, 小小几处渔村里, 几乎人人都在谈论那颗会发光的珍稀珠子。 而得了珠子的人, 据他人所说, 早就举家迁离了破旧贫穷的渔村, 去城里卖了鲛珠,过上富贵生活了。 一时之间人人都艳羡, 连带着谈论起鲛人来也不似往日那般神秘,反而带着灼灼的向往,甚至时而有远道而来的外地人赶往原先无人问津的小小渔村,探听所谓鲛人的音信。 渔村的生活变得不再那么平静,而晚澜的母亲就在这个时候生了重病。 日子变得愈发艰难了,压得不过十四五岁的瘦弱姑娘几乎要喘不过气。 在一个月轮微微低垂的夜里,晚澜同往常一样坐在岸边的礁石上,静静望着无垠的海域,随后轻声叹了一口气。 寂静的夜色里,只有咸湿的海风和奔涌的浪潮会发出细微而千篇一律的声响,将夜色压得更沉。 沉沉夜幕里,却突然有意料之外的声音响在了晚澜的耳边。 “今夜为什么不唱歌了,反而是坐在这里叹气?” 那是一把温润的男人嗓音,声线平而柔,似乎带着一丝探究与关心。 晚澜吓了一跳。 她环顾四周,却找不到声音的来源。 倏然又有一声轻笑。 晚澜试图捉住那声逸散在浓重夜色里的笑,去寻找源头,却发现那声音带着空寂的回响,好似近,又好似远。 其实那声音并无半分敌意,晚澜却谨慎地强作镇定,仿佛如临大敌。 “别怕。”那把男声说道,伴随着淅沥的破水之声,晚澜倏然间被眼前涌起的华光迷住了眼睛,满眼只余一片刺目的白。 华光慢慢退却,眼前的白也逐渐散去,却被彻底的黑取代。 晚澜脑海里空白了一瞬,慢慢伸出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 随即她发现,自己的眼睛看不见了。 空茫的黑暗弥漫在整个世界之中,她却没有常人下意识的大惊失色。 就好像她才开始的一生已经足够糟糕了,再添上什么额外的变故也改变不了她人生的基调。 她其实是觉得很难过的,也会害怕,但是又没有力气多做他想。 于是她静静坐在原地,以不变应万变。 眼睛看不见东西的时候,其他的感官就会格外明显。 她听见有衣料摩擦的声音,由远及近,且声音柔软,并不像是渔村人常穿的粗布破麻。 随后,似乎有人攀上了她所处的这一块礁石,在她的身边坐下。 那道她方才找寻不到源头的声音就自她的身边再度响起。 “你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晚澜闻言,微微转动了头颅,一双眼睛却空洞无神,眼角挂着因受到光线刺激而无法控制的泪水。 一弯清澈的眼睛就如同被水洗过,却没有焦距。 …… 看到这里,杳杳偏过头,同身边的周云辜叹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关于鲛人的传说?” 他二人此时是意识体的形态,却能感触到对方的存在,入梦时交握的双手还未分开,仍旧能感受到掌心里略微不同于自己体温的热意。 周云辜压下莫名心悸,思索片刻后回答对方的问话。 “不过在一些志怪传说中见过寥寥数语。” “寥寥数语啊。是不是关于什么鲛人泣泪成珠之类的?” 周云辜“嗯”了一声:“正是如此。” 杳杳就有些感慨。 “那看来世间人并不知道,鲛人的本体若是贸然出现在凡间人眼前,他们鱼尾上鳞片散发出的光芒足以灼瞎凡人双眼。” 不等周云辜闻言有什么反应,她又继续道:“只是眼前这鲛人自己好像也不知道?瞧着他已然成年,少说也有个三四百岁的年龄了吧。他从前难道从来没有跟凡人打过交道吗?竟然敢就这样露出本体来。” 此时露出本体的鲛人已经好好化了人形,一撩衣摆,坐在了双目失明的晚澜身侧。 而杳杳不过是随意闲话一番当下的情境,随后又将思绪转到正题上。 她当时点的是晚澜姑娘腕间那颗略显不同的鲛珠,入梦后的情景果然与鲛人息息相关。这一幕想来能解答那颗珠子的来源,或许这也是晚澜同鲛人的因缘之始。 “继续看下去吧。”她这样同身旁的周云辜说道。 对方自然是没有异议。 于是故事就继续在他们眼前上演着。 晚澜沉默寡言,瞎了眼睛也不吭一声,却因瞧不见模样的来人一声看似随意的关切问候而微动了神色。 她抿了抿唇,还是未发一言,目光仍旧无法聚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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