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郁齐书感到难过。
这种时候,她家小姐竟然还是先想着老爷会不会不高兴,会不会失望。
口口声声老爷对儿子不管不顾,唯有她这个亲娘是真心疼儿子的,可结果呢?不过讨了个新妇,冲喜把人冲活了,又反倒说活着不好,不如现在就死了的好。
张玉凤长叹口气,殷殷劝道:“小姐,你别把事情想得太坏啊。奴婢觉得,大少爷能活过来是好事啊。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咱们好好教导他,他那么聪明能干的人,不愁将来没有好出路。他又年轻,日子还长着哩。”
冯慧茹一壁抹着眼泪,不以为意道:“但愿吧。”
第55章
“你也滚出去。”
郁齐书的语气没有波澜, 口吐这句毫无感情的话时,他仍旧闭着眼,看也不看芦花。
他知道她没出去, 他耳朵支棱着把刘婆子同她说的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就只是, 早不说, 晚不说, 非得门关了后才说这话,麻烦不麻烦?出去还得再开一道门。所以,是真心要她滚的么?
芦花哪里会想到这一层?她乍闻这“滚”字, 心里顿时难过得要死。
齐书对她说“滚”, 她的小哥哥竟然这样对她说话,刀子剜心呢。
才哭了一回, 但她自小就是水做的女人, 就见芦花雾蒙蒙的眼睛一眨,霎时,大颗大颗的泪珠儿就又涌出了眼眶, 顺着她白皙的脸颊快速滑落, 挂在下巴处要掉不掉。
芦花肩膀耸动,吸了吸鼻子,抽泣着娇怯怯地长唤:“哥---”
“滚!”这次郁齐书带了气。
她这样的娇唤一直是他的软肋。
从前她总会在自己批评她学习不专、学业不好时这样唤他, 然后他就会一瞬间心软,什么都原谅她。现在再听,郁齐书也觉得一把利刃正在剜他的心,胸口处因此破了个大洞, 血汩汩地流, 痛不可抑。
两人那一世最后的见面很不愉快, 郁齐书身心受到重创。从未苛责过芦花的他, 将她骂得狗血淋头。可惜,这是一把双刃剑,嘴里骂着芦花,受伤最深的却是自己。
回忆就在那一场痛骂中戛然而止。
他对芦花是真的全然付出了自己所有的热情和真心,但他之于她,是可以轻易被现实打败的可有可无。
她拍拍手转身就可以离开,片叶不沾身,独留他要收拾一地因她而搅出的烂摊子---他是郁家嫡长子,他努力拒绝婚事,长到二十六岁了还未娶妻生子。母亲常常面对他垂泪,父亲趁机拿他的婚事当直上青云的云梯,他终于妥协。本来已下定决心要各走各的阳关道,但她又非要再把他招回去显摆新男友,致他回去后就将即将到手的富贵青云路生生斩断……
一切,都是因为她!
骗了我的感情,把我的生活和家庭弄得一团糟,如今还有什么脸来我面前哭泣叫唤?
芦花看郁齐书脸色铁青,因为动了气,他粗气直喘,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想到他的身体状况,芦花害怕他就这么一口气上不来,不敢再喊,更不敢杵在他面前叫他看着厌烦,气上加气,就这么被自己给气死了,只得麻溜地赶紧滚了出去。
芦花无处可去。
出了房门,看见刘婆子那几个正坐在院里的石桌边磕着瓜子闲聊。
刘婆子等人早稀奇死洞房里的情况了。
虽说已是深更半夜,白天为了大少爷仓促而就的婚事布置新房、打扫院子,一阵忙活。先头几天,因为初到牛家村,也是天天一大堆的活儿做,早就累得半死。这会儿又困又乏,但洞房新娘子无故大哭,跟着新郎官还罕见地大发脾气,众人这一下来了精神,都张大了眼,炯炯地盯着新房里的动静。
瞧见芦花出来,顿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几人臆想了各种洞房里的情况,却万没想到,自己几个前脚刚出来,后脚新娘子竟然也被赶出了洞房。
这是新婚夜啊,新娘子竟然被新郎官赶出了洞房??好稀奇的事情,真正叫她们大开眼界。
芦花出得房门,见刘婆子几个听到动静后纷纷往自己这边看来,一个个目中闪着兴奋的光。
半夜被郁齐书赶出屋来,还被他家的婆子们看热闹,她自然没好意思凑过去打堆。
芦花极其没面子,讪讪地转开了眼,只当没看见那几人。
她左右看了看,也不讲究,直接就在洞房房门外的门槛上坐了下来。
婆子们像是打定了主意要看她笑话似的,这次就连那好事的刘婆子也没过来对她嘘寒问暖了,更不知道要走远些回避着点。
芦花无地自容,抱着双膝,头脸都埋在膝盖里,埋得低低的,不愿叫人看见她红肿的眼和脸上的泪痕。
脑子里纷纷乱乱,各种想法走马灯地换。
齐书这样厌憎自己,明天她要何去何从?
哼,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讨厌我,我正好可以明正言顺地离开,那什么你家里买我花的钱,我可不会还你!
可是,好不容易遇到哥哥,就这么离开吗?带着怨气,带着不舍,带着恨意和爱意离开?都不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么?
哥哥的身体情况不好,如果这一走,他就……不!宁愿她死,也不要他死!
异世界的孤独寂寞像一团寒凉的雾气笼罩着芦花,她忍不住哆嗦。
转念又狠狠地想,如果没遇到齐书还好,不至于叫她心里升腾起一点希望的火苗。所以谁叫她遇上了呢?既然遇到了哥哥,无论他如何讨厌自己,她都要缠着他!
她要变作菟丝花,一辈子永永远远缠着哥哥,再也不放开了!
可是,长大后,她已经有了羞耻之心,常常可耻于自己的脸皮厚呢。如果齐书真的真的很讨厌她了,她有能耐做个恬不知耻的女人么?就算一时能做,可能坚持多久?这样不要脸,可以坚持多久呢?
……
一会儿的功夫,芦花脑子里就转过无数念头,各种要振作的、要放弃的、要坚持的念头像风水一样轮流转动,但最后总在一念到郁齐书不确定的态度时就如泰山崩塌,然后前路和明天重新变得茫然,芦花抱着膝盖,慢慢就哭了出来。
屋里的郁齐书自是听到了她嘤嘤的、压抑的哭泣声。
他好不烦躁。
哪里不好哭,偏要在他门外哭?艳鬼勾人魂似的,他还能睡得着么?
郁齐书不胜其烦,翻了两个身,终是受不了了,大喊道:“来人!来人!”
他要叫人来把她赶远些,眼不见,心不烦。
他的大声喊,不过也只跟芦花的嘤嘤哭泣声差不多,外面院子里的婆子们哪里听得见?
喊了半晌,没人应他,郁齐书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用脑袋将脑后垫的那张精美的瓷枕往床下推挤去。只听“哗啦”一声,瓷做的枕头砸在青砖地板上,霎时碎裂成了好几大块。终于,他听见了房门“吱嘎”打开了,犹犹豫豫地摸进来了个人。
她蹑手蹑足,还不愿靠近。
郁齐书听到这磨蹭的动静,脸色就不好了。
他躺在床上日久,毫无生气,下人们待他便肉眼可见地怠慢起来。
有些悲哀。
但此时,不是自悯自怜的时候。
郁齐书压抑着怒气望着帐顶,耐心等人走近点好吩咐,他实在没什么力气说话。
可等了半晌人不至,门口到床铺这点距离,五六步远而已。
郁齐书气不过,预备回头就惩治这些胆敢欺压主子的狗奴才,暂且先放他们一马,转过脸去就要吩咐来者赶紧将门外那个女人拖走,拖得远远的,结果—
“怎么是你?我不是叫你滚出去?!”
芦花抬起手背抹了把脸上的泪水,泪眼巴巴地望着郁齐书,抽噎着问道:“你不是叫人进来伺候你么?”
看来一开始他喊来人的时候,她就听见了。
郁齐书那个气。
但,更加悲哀了。
她一定笑他现在的无助吧。
他难堪地转开脸,低吼道:“可是我没叫你!”
两人不能这样子,总要有一个人先示弱服软,求饶讨好。
芦花咬了咬唇,下定了决心。
当下睁着水汪汪地眼,脸不红心不跳,厚颜无耻地扯谎道:“其他人都被夫君你骂走了,除了守在外面伺候的我,谁还能听见你的叫唤?”
“你!……”郁齐书滞了滞,“不要叫我夫君!”
他悄悄地红了耳根儿。
蓦然就省起,芦花已是他的妻。
第56章
“当初是你说分手, 一别两宽,不再见面。可分了手,你不但找了新男盆友来刺激我, 还非得把我叫过去听你亲口说你已有了新欢, 你好狠的心!还是这是你的恶趣味?”
“是你说喜欢我, 想要跟我在一起的。我本来很多顾虑, 可你死缠烂打,说你不怕,任何困难都能克服, 我才答应你的求爱。让我没想到的是, 你撅获了我的心,却不多久, 你就轻易地抛弃了我, 还很快移情别恋。杨芦花,你当这是游戏,是不是玩得很开心?”
“这就是你口口声声说的喜欢我喜欢了很多年?一个人可以喜欢另一个人喜欢很多年, 然后在几个月之后就喜欢上别的男生吗?”
“或许, 一开始,你根本就只是想玩弄我罢了。”
芦花听不下去了,争道:“我没有玩弄你!哥, 我对你是真心……”
“你闭嘴!你没资格做任何辩驳!”
填饱了肚子的郁齐书,有了力气训人。
即使身体仍旧很虚弱,但并不妨碍他悲愤的控诉。
本来是不想理会她的,可是春燕送来宵夜, 目光一直往芦花身上扫。
那丫头被母亲和自己宠坏, 当自己半个郁家人, 看其他人眼睛长在了头顶。她目光鄙夷, 脸上的不屑都不遮掩的,像估价一件物品一样打量芦花。
没一会儿,就见芦花被春燕瞧得大气不敢出。
她低着脑袋,缩手束脚,十分的小家子气,哪里还是自己记忆中那个在幼儿园就恐吓同学、以至于其他小朋友的家长都追到家里来告状的那个小大姐大?
那一刻,看芦花那不争气的样儿,郁齐书就分外来气。
不知怎么的,明明是她丢脸了,可他就觉得那一刻他自己在丢脸,之后就再未叫她滚出去。
丢人现眼的东西,最后藏起来锁起来。
但屋子不大,余光一瞟就看见她了。这么活生生杵在自己面前,愈加来气了,这就骂开了。
那一世他在芦花那里受的伤和痛,全化作怨愤的骂词,一股脑儿朝她兜头砸去。
芦花缩着肩膀站在床角,偷偷揪着一绺幔帐在手里绞啊绞。面上,她咬着唇,泪眼汪汪地望着郁齐书一直哭,哭个不停,像黄河决了堤。
她仍旧压抑着哭声,低低啜泣,哭几下,还吸一下鼻子。
这模样真的是看起来要多可怜有多可怜,把郁齐书瞧得气不打一处来。
“我为了你,断了腿,丢了官,让整个郁家毁于一旦,你却做这么一副无辜委屈的模样给我看?”
“是我瞎了眼,猪油蒙了心,才会喜欢你!”
……
咋啥都怪我头上?
是我叫你做皇帝的女婿,然后又把皇女退回去了的?
是我叫你不吃饭,要死要活的?
但是,你说你喜欢我,好嘛,我原谅你这些好没道理的指控。
郁齐书数落半天,芦花没敢再反驳。
也不知什么时辰了,芦花罚站罚了许久,还被骂,早就又累又乏,实在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红肿的眼睛因此眯了眯,这就在无意间瞄到了窗外天边发白,愣了愣。
天亮了?
困意如洪水般席卷而来。
困意上涌的时候,脑子里怠半都是空白的。
就见芦花扬起泪水涟涟的脸,想也不想,就把她内心里的真实想法对郁齐书脱口而出,“哥,天快亮了,你都不休息一下吗?你这样子凶巴巴的,好有活力啊,就像诈尸了一样,很容易把你家下人吓个半死的,我瞧她们昨晚已经被你吓得丢了半条魂。我觉得病重的人还是要有病重的样子比较好,别一下来这么生猛。”
郁齐书差点一口气厥过去,“杨芦花,你给我滚出去!”
芦花被吼得一哆嗦,瞌睡虫一下子全跑光了。
刚才说了些啥不经大脑的话,她瞬间就忘了个一干二净,哪里还敢问郁齐书咋又叫她滚出去?
芦花撩起眼皮儿偷偷看了眼郁齐书,他脸色铁青。
这回她聪明了,才不会乖乖地听话地滚出去。
他愿意骂她,说明他还是在乎自己的,不能叫半天的骂白挨了。
心思一动,这就想起了她昨晚一句“夫君”喊得他方寸大乱。
芦花咬了咬唇,也偷偷红了耳根。打定主意,她长吸了口气,然后矫揉造作地轻声道:“夫君,天亮了,你想不想尿尿啊?我可以帮你的。”
“……”郁齐书太阳穴直跳,“闭嘴。”
她偏不。
“夫君,你我夫妻,你不要不好意思啦。”
又说:“我看夫君先前吃了三碗白米粥,想必早有尿意。想尿就尿,千万不能憋,对肾不好。而且如果不及时发泄,尿在身上床上了那好麻烦的,要换裤子还要换床单。夫君身体不适,若是把你翻来翻去……”
骤然“哗啦”一声!
郁齐书将床上剩下的那只瓷枕也拂到了地上,就砸在芦花脚边。瓷器碎片四散飞溅,擦过她的脸颊,这才堵住了她那张开口闭口喊着“夫君”的喋喋不休的嘴。
她跟从前一样,总有办法把他气得失去理智。
她也是聪明的,这么快就抓住了他的七寸,也知道适时拿捏他的七寸,叫他动弹不得。
他也终于明白了,她一定是特特到这里来折磨他的!
可恶的女人,为什么要将他的难堪说出来?!
又不是没尿在身上床上过,是好麻烦呢,下人干脆都不给他穿裤子了,省得穿脱麻烦。但他已经麻木,毫不在乎。本来只想静静地一死百了,可怎么也死不成,还被母亲安排娶了你这么个闹心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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