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果然如刘桂香担心的那样,朝芦花不可控制的方向去。
天上掉馅饼儿的大好事,香秀娘岂能不让自己几个女儿一起享用?转天就跑去四个女儿家一顿鼓动,几家人春耕也不忙活了,对后坡上的竹林子掘地三尺般开挖。笋子都还没晒干呢,便挑着背着来要卖给芦花。
香秀家的笋子既收了,没道理人家几个姐姐家的笋子不收,再说她小叔子的尿片还是几个姐姐贡献出来的呢。
不过让芦花内心吐血的是,香秀娘抢在她开口前说什么价钱不用给高了,就按照她家笋子那个价二十文钱一斤收了就得了,我们不会让你做亏本买卖。
芦花强笑着说自己卖给别人也只得二十文,结果谁都不信。
她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临了,芦花再三苦笑着央求香秀爹娘和几个姐姐别要把她的收购价外传了,都答应得好好的,可说了等于没说。
香秀几个姐姐的婆家也有亲戚不是?亲戚又有亲戚不是?嘴巴一多,牛家村人还能听不到风声么?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一夜之间,十里八乡都知道了。
村里人从未听过这等大好事啊,家家户户都没想到坡上看不入眼的野味儿,闹饥荒才会挖来填肚子的竹笋,竟然还能卖钱,而且能卖到二十文钱一斤呢,不是天上掉馅饼儿是什么?
就算不相信,可已经有人拿到钱了,有钱扯花布做衣衫了、买头花了……实实在在的一大把铜板啊,不得不叫人信服。
牛家村人都不干农活儿了,纷纷跑去挖竹笋,背着背篼挑着担子,开始如蝗虫一般扑向芦花。
这下子真是一发不可收拾。
量少还行,量多了,芦花就吃不消了。
买多亏多啊。
大家都知道她的收购价是二十文钱一斤,她有再多的嘴也洗不掉村里人对这个价格的深刻认识,所有人都不相信她是在亏本做买卖,你想谁会这么傻啊?没人相信傻子芦花说的话。
芦花再三解释说,几百斤笋干要找地方存放,要租借骡子毛驴拉,要请人护送……这些都是需要花钱的。她卖出去也才卖二十文钱一斤,实在不敢再以这个价格收货了。
村人不信,笑嘻嘻说,做生意嘛,肯定都是需要成本的。不过你有赚头,才会这么做生意啊。
芦花感觉自己的拳头打在棉花堆里,白使劲儿。
倘若不及时想出辙,她手里头的二十几两纯银是她的全部家底,照大家这么个疯狂兜售劲儿,没几日就会花光了的,到时候她会连租毛驴的钱都没有了。
芦花就暗想自家两百来斤干笋呢,大不了少赚点,二十文钱一斤就二十文钱一斤吧,便商量着道:“要不先赊账可好?等我将笋子卖掉后再付钱给大家。我实在是没现银付账了。”
真是没见过比卖家还低声下气的买家了。
可人家还不干,怪腔怪调道:“一看大少奶奶就是个做大事的人,没本钱敢几百斤几百斤的收笋子?大伙儿说是不是?”
这话引来满堂起哄和附和。
“可不是么?咱们这点笋子不过就几十个铜板的事,大少奶奶却说拿不出来,这不是故意寒碜我们?搞得我们好像连这么点钱都没见过似的。大家乡里乡亲的,何必呢?”
“就是!她刚开始不是故意卖惨想降低收购价么?这会儿又想赊账,一会儿一个说法,真是故意磕碜人哩!”
村民只想着将笋子卖给芦花,立刻现银结账,钱好早日落袋为安。
话说得越来越难听,芦花气苦,撇下脸来道:“大伙儿既是这么说,那也没办法了,我不可能打肿脸充胖子。各位请回吧,等我将手里现有的这批干笋卖掉后有钱了,再来收大家的货。诸位放心,都是乡里乡亲的,有好处,我杨芦花定然少不了大家的。”
结果这番话反而引来村人的强烈反弹。
有几家无赖恶棍似的竟然上前叫嚣道:“少说那么多废话了,如若不收,就是看不起我们!你凭什么狗眼看人低呢?今儿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芦花万没想到人心能如此恶毒,能这么厚颜无耻。
她是怂货,又是个女人,眼见几个男的凶神恶煞,只得低头去拿称准备称重,一眼便看见了对方的箩筐,皱眉道:“叔,你的这个笋都没晒干,我只收干笋的。”
对方道:“嘿,香秀家的鲜笋你都收,挑啥毛病呢?她家怎么收的,我家的也怎么收得了。闺女,莫欺负叔老实。”
你还老实哩???
老实人会逼着我买的你笋?!
芦花气得浑身直颤。
外围看戏的香秀娘估计是良心发现了,开口帮腔:“我们帮大少奶奶晒笋子,还借了堂屋出来给她堆放笋干,你做了啥?凭什么要跟我们平起平坐呢?”
那人听了,晓得理亏,咧开一口黄牙,嬉皮笑脸道:“那这么着吧,大少奶奶,你将水分扣除去不就得了?少给算个三五斤,我不在意的。”
这一箩筐半干的笋子,晒干后起码缩水一大半,只少算个三五斤?这算盘拨得可真响。
芦花伸手在箩筐里捞了捞,抓了把压在底下的笋子,捏在手里一看,果然!
她摇头道:“不行,叔,你自己看看你这笋,不但水分太多,而且好多都发霉长毛了,黏糊糊的,而且有些都发黑了,我卖不出去的,会全部烂在手上折本的。”
对方当即横眉竖目:“我可总算看出来了,大少奶奶你还是在故意挑人毛病是吧?你不觉得你做得也太明显了些?”
这几日收笋,芦花已经收出经验来了,好多村民都没把笋子晒干便拿来卖。
要有太阳,煮好的笋子一两日就晒干了。可是这段时间天气不好,春雨绵绵,笋子只能靠阴干风干。但是有些人偷懒,不愿勤给笋子拨散开通风见光,以至于水煮过的笋子成堆成堆地压在一块儿,便发霉长毛变质。
想赚银子,又这么敷衍了事,真当她冤大头么?
芦花决定这次坚决不收,她需要硬气一回,不然真如干娘说的吃亏的只能是自己,她没必要干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于是丢了称,客客气气道:“各位乡亲,如果大家的笋干品相好,质量好,我咬着牙压上全部家当也都收了。可是不少乡邻以次充好,一次两次也就算了,每次都这样,恕我无能收不了货了,各位还是转卖给别人吧。”
不想这番话不但没能叫人反省,反而跟捅了马蜂窝似的。
一群等着卖笋子的村人都叫骂起来。
“别给脸不要脸!你不收早说呀!害我们挖了这么多笋子,又煮又晒的,费了这么多功夫,你说不收就不收,玩儿人呐?春耕都给耽误了!”
“后坡都挖空了,一家子全年的风水都给她糟蹋了,她一定不得好死!”
“哼,她不收,那就把她收的货全糟蹋了!我们没钱赚,那就让她也没赚头!”
“对对,毁了她的货!”
芦花惊得脸色发白,张开双臂试图阻拦疯狂的人群。
眼见有几家人要来攘开她冲入堂屋内,刘桂香提着把银光闪闪的镰刀,冷着脸拨开人群挡在了芦花面前,“谁敢?来啊!杀人不过头点地,青天白日的,我倒要看看谁敢强卖强闯!”
第139章
这阵仗登时唬住了所有人。
虽然但是刘桂香被官府无罪释放了, 但是至今,在牛家村的庄户心中,都笃定地认为刘桂香身上背着她前夫的一条性命呢。
乡下人多刁民, 但刁民却不一定是亡命之徒。平时就好喜欢个说长道短、撒泼耍赖、指桑骂槐……说白了, 本质就是看准了柿子拣软的捏。但真要动真格的时候, 便个个都是孬种, 哪个都不愿强出头了。
就说此时,刘桂香放过话后,便就再没谁敢嚷嚷起哄要毁了芦花的货, 更甚至是还惧怕地朝后退了两步。
终究只是一个“贪”字惹出来的事, 各家笋子都不多,也就是几十个铜板的事情, 倒也犯不着为此搭上小命不是?
冯慧茹还不知道芦花这几日忙活的事情。
她日常不怎么出门, 深居简出,始终撇不下她郁家大夫人的脸面,连香秀一家子她都几乎没有直接接触过, 每日不过在屋里带带孩子, 或是趁对方不在家时,才抱着孩子出来透透气。
因为外头的事情都是芦花在张罗,她有得吃喝, 虽然吃的喝的比之从前天壤之别,但因为有芦花的照顾,她可算还是过着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太太生活。故此,她根本不知道芦花收购笋干的事情。
这会儿一群庄户找上门来要强卖笋干, 她拧着眉头贴在门上听了一耳朵, 才得知了此事, 气得脸都绿了。
这如何得了?
天塌下来了一般。
家里所有的银子都在芦花身上。
她什么都顾不得了, 对着房门就破口大骂:“你个天杀的败家的小贱人,买这么多笋子你是要我们娘儿俩吃多少年?吃到进棺材吗?你这样没脑子,我一定要叫齐书休了你!”
骂过了就哭,呜呜地哭,哭诉她命苦,死了丈夫儿子走了,不管她,儿媳妇又败家,要让她饿死了。
芦花被骂得脸红耳赤,只恨不能找个地缝立刻钻进去。
院子里嘈嘈杂杂,村人嬉皮笑脸地窃窃私语,冷眼芦花被她婆婆骂,全没半点同情心。人也不走,就是故意要留这里看好戏。
芦花心中发寒,眼眶红了,泪水包不住。
走也不能走。
这摊子事情是自己惹出来的,她走了留下干娘帮她挡着算怎么回事?便只得侧着身体捂着嘴努力憋着泪意。
冯慧茹又哭又嚎,她那个在地上爬的小萝卜头快一岁了,懵懵懂懂地将哭嚎的母亲看了一会儿,然后翻个身坐起来,摇着藕节似的手臂也哇哇地大哭起来,有样学样,声音比冯慧茹的哭声还高亢、持久、惊心,一会儿的功夫就哭得撕心裂肺的。
这下子冯慧茹哪里还有心思自己哭?
她本就不太喜欢这个小儿子,这会儿看他哭闹,更是烦心死了。
抹了把脸上的泪水,恶声命令芦花道:“赶紧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打发走!”然后去哄孩子去了。
“嘿,打发?她们婆媳是真当我们要饭的叫花子么?”
一阵哄笑和怒骂。
谁也不走。
一来看芦花出丑正可泄恨,二来,没得到满意的答复,如何甘心就此离开?
刘桂香看这大的小的又哭又嚎又饮泣的,场面不好看,但却正好给人当好戏看了去了。虽然觉得这些人故意看戏不回避,实在可恨,可她不想将同乡邻的关系彻底搞僵,毕竟芦花一家和她两口子都还要在牛家村继续生活下去,便没呵斥、驱赶。
但是就这么一直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将仍旧围在面前的人扫视一圈儿后冷着脸道:“先头那些,纯粹是大少奶奶看在帮助她良多的份上尽一份道义、还一份恩情。你们又凭什么强逼她买你们的笋干呢?诸位看着都比大少奶奶年长不少,这么欺负她一个晚辈,好意思吗?落了人口实,不怕被人后戳脊梁骨?没脸没皮的事情,我劝诸位还是不要干,难看得很!你们要知道,你们今日的行为,何尝没可能就成为在场其他人背后说道的长短?哪家没儿没女?哪个又没四五个亲戚朋友?如此上不得台面的事情都干得出来,你们的儿女、亲戚朋友听说了,你们觉得他们会作何反应?恐怕会觉得连提起你都觉得丢尽了脸面了吧。跟着你们丢脸事小,祖宗们气得棺材板儿都要压不住了!”
这话似乎正戳中了不少人的肺,特别是头前带头嚷嚷的几个,左右看看,眼色凶横,看谁都带着怀疑的目光,怕真有人以后拿自己当茶余饭后的笑柄,还连累子女亲朋。
“还合着伙来欺负人家一个弱女人,若非我拦着,诸位怕是都要直接抢人财物了!你们也想尝尝衙门里的板子?哼,不废话了,一切按照买卖来。我们是买家,你们是卖家,规矩由我们立,不服气的立刻离开。谁要是在买卖过程中不遵守规矩,那也别怪我到时候发疯!”
这番话铿锵有力,爽快直接,说小话的人少了,听过后脸色复杂,有鄙夷轻视的,佩服的,仍旧抱定要看戏的。
有人不耐烦被她训斥,挥挥手道:“行了行了,本来就是买卖。的确也是需要先立规矩的,双方都遵守不就得了?谁也不准出尔反尔,就算你们是买家也不成,否则也别怪我们到时候发疯!”
此话立刻引来一片附和声。
“赶紧的,把规矩讲出来吧,我们还要回去犁地了,都耽搁几天功夫了。”
刘桂香清了下嗓子,缓缓说出规矩:“一、不给现银,记账,等我们将笋子卖掉后,再与各位结账。二、发霉的发黑的发臭的变质的,一律不要。三、没晒干的也不要。怎么叫晒干?拿火点得着的,叫晒干了。别拿水货来诳我们。四、收购价为十二文钱一斤,若不满意价格,也不要来卖。”
前面几条没人提出异议,就最后一条,群情激愤:“怎么一下子少了八文钱???”
刘桂香气愤地拔高音量道:“再此最后说一遍---大少奶奶她卖给别人也才卖二十文钱一斤,已经给你们说过多回了!另外,这段时间,她租香秀家堂屋放笋子给了钱、买柴禾给了钱、买竹席晒你们没晒干的笋也花了钱。过几日送货到镇上,几百斤笋干不可能她一个人背去啊,到时候还要租车马骡子,哪样不要钱?请问你们有来免费帮过她吗?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本是坡上看不入眼的东西,能换成钱,让你们跟着她一起赚点,你们不念她的好,还想让她倒贴家用给你们盖房子娶媳妇儿、买裙子哄自己媳妇儿开心么?你们的脸呢?”
人群安静下来,但是脸上明显不忿,左右交头接耳还是暗骂芦花做事不地道。
芦花此时站出来道:“如果你们想卖二十文钱一斤也成啊,到时候跟着我一起去枫桥镇找那位德顺爷收了你们的货就是了。交货期很快就到了,大伙儿也等不了多久,多几文钱还是不错的,乡邻们可以考虑考虑这种方式。”
这一来,再没人有话讲了。
芦花听得有人低声同人说:“算了算了,为了几斤干笋,还要背到镇上去,走那么远的路。那功夫,我都可以种一块地的豆子了。十二文就十二文吧。”
可说是这么说,却没人出头来先兜售,估计是怕别人会怨恨自己这出头鸟,成为众矢之的。
场面一时有些安静,所以当有个苍老的声音响起的时候,所有人都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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