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带着补全了上回的,冯玉贞将铜板用手掌横着,从桌上扫进自己的荷包里,沉甸甸的,抖一抖发出哗啦哗啦的碰响,几乎有些恍惚的走出绣货行。
原来她自己也能挣到这么多钱……
开心之余又难免沮丧,觉得自己这么大一个人了,别人都能当娘拉扯孩子的岁数了,这回要是小叔子没在身边,少不得要被掌柜狠狠宰一刀。
冯玉贞其实心里隐隐也知晓一点,货比三家的念头她并不是没有,只是到底过于自卑了,觉得拿不出手,自己贬低自己。哪儿知道原来她也有闪闪发光的长处,也是上得了台面的呢?
在娘家时被父母有意困住,哪怕之后没有人再拦,也好似周围有一圈看不见的界限,偏偏将她锁在方寸之地。
她自嘲道:“是我太没用了。”
崔净空却没当回事,倘若她什么都懂,对他而言才是最不利的地方;寡嫂越无助,方能越紧密地依附于他。
嘴上却十分正派:“嫂嫂不必妄自菲薄,下次便知道了。”
两个人顺着路就手把柴米油盐购置好了,还久违地割了两斤肉,最后才走到崔净空要去的书肆。
手里提着的东西不少,大包小包先放在地上,冯玉贞不进书肆,看着东西在门口等他。
书肆挂着陈旧的牌匾,上面的金字凹槽里落满了尘灰,进门后,右侧桌后摆放了一张摇椅,坐上面咯吱咯吱晃悠的老头只朝他一望,也没起身招呼。
崔净空走到那张霉斑点点的桌子前,照常道:“我来买枣。”
老头回道:“生的熟的?”
“两斤青枣。”
对上了。
老头立刻从摇椅上起身,动作敏捷,和白发苍苍的相貌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手在桌下掏出用硬黄蜡纸包裹捆扎的两小包药物,不知道里面具体是什么。
他双手送过去,表情和言语都十足的谄媚:“我们家老爷交代过,崔秀才您考虑周全了随时告诉小的,一声传唤下去,京里马车来这儿不过三天!”
崔净空颔首,没有说答应还是不答应:“周大人为某体念许多,劳烦阁下替我向他问安。”
两人嘴上来回打太极的功夫,外面倒是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说来也巧,刚好这条街上一家客栈新订两个柜子,赵阳毅推着辘车路过此地,一眼就瞧见冯玉贞一个人站在书肆瓦檐下,此时却面露惊恐。
原来是附近缺了一颗牙的乞丐养的狗,大概是因为她手里提着肉,闻味儿跑到她跟前呲牙咧嘴来了。
冯玉贞对于普通的猫猫狗狗是谈不上畏惧的,可以说很喜爱,偶尔顺顺毛喂它们点剩饭,却唯独怕这种浑身漆黑的大狗。这又要和她的好弟弟搭上关系了,只这么一回忆,大腿内侧就不听使唤地瑟瑟发抖起来。
赵阳毅走上前,抬脚掀起一片沙尘,骂了两声,大黑狗夹着尾巴悻悻跑开了,转过身走到她跟前问:“没被咬着吧?”
“没有,”冯玉贞的心才放到肚里去,她捂着胸口,抬头瞟见那道标志性的疤痕,原是见过一面的人,拘谨地同他道谢:“谢谢大哥出手相助。”
赵阳毅沉声应下,思忖着也不知道钱永顺那小子有没有和她提起。他有点难为情,那天之后忍不住反复想,又唾骂自己实在猴急,人家原来的男人才刚死两三个月,急着上门也不合适。
可拖着拖着就不免心烦意乱,他年近而立,好不容易才碰上个合眼缘心意的人。冯玉贞他第一眼就瞧着喜欢,干干净净的小娘子,现在再遇见还是满意地很,该催一催钱永顺,把事提上日程了。
他既不开口,又不移步,这会冯玉贞已经想起来钱翠凤跟她提过一嘴的荒唐事,再看赵阳毅全身不自在。
她有些怅然,不知道为什么这辈子自己多出来这么几朵桃花。
“冯姑娘。”赵阳毅半晌才憋出来几个字:“又来镇上添置?”
“是,趁着赶集热闹。”冯玉贞实在没什么能和他说的,彼此陌生的寡妇和木匠,除非双方怀有不一般情愫,不然极难聊到一块,恰在这时候走出来的崔净空便正面撞破了。
高大健壮的男人如同钢筋铁骨一样矗立在寡嫂面前,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女人则低头扶着墙。
冯玉贞大概是从不知晓,因为崔净空也故意没和她提起过。她每每低着头,会把原本裹在衣领间的细白脖颈大剌剌地袒露在居高临下者的眼里,任由对方的视线不客气地来回逡巡。
崔净空面无表情盯着那个男人一会,两本书被卷起握在他手里。他很自然地走到冯玉贞身旁喊了一声,接着彬彬有礼地问道:“阁下是……?”
冯玉贞这会儿看见小叔子像是来了救星,眼睛都亮了,没去细想莫名生出的一丝心虚:“这是钱永顺的师哥,方才帮我吓跑了恶犬。”
“我恰好路过的。”赵阳毅皱起眉,语气有些冷硬,对这个冒然插入两人中间,瞧着和冯玉贞差不多岁数的青年很没有好感。
崔净空不露声色上下扫了他一眼,在脸上的疤痕那里停留片刻,复而拱手道:“多谢您出手搭救,不过时候不早了,我和嫂嫂还赶着回去,恕不奉陪,望您见谅。”
冯玉贞赶忙动身,却没料到脚底凭空冒出一个石子,半身倒在一旁的小叔子身上。还好被青年及时搂住,才得以撑着对方的手站稳。
“没事吧?”他低头询问,好在冯玉贞着急,倒也没体察什么不对劲。
而崔净空就在这么一个她跌在自己身上,暧昧地半抱着寡嫂的当口,向后扭过头,朝对方露出一个笑意,脸上的神情不仅不显得柔和,反而很怪诞。
明明唇角是弯的,黑沉沉的眼眸却类似不通人性的兽类一样直勾勾盯着他,宛若深不见底的寒潭,一股阴森森的戾气迎面扑来。赵阳毅立刻感受到森冷的威胁,他下意识躬身握拳――一种防御的姿势。
方才还在冯玉贞面前彬彬有礼的青年,现下却笑着冲他做了个口型,才若无其事低下头,不知道和身旁的矮个女子说了什么体己话。
“滚。”
这哪里是什么小叔子,分明是个目的不纯、想要把寡嫂骨头都不剩吞下去的登徒子罢了。
几日后的书院里,园里园外依旧隔着一道墙,两个药包依次丢过来,阿缮伸手接住,小心地放在怀里,提醒他:“下个月你多给我一包,这回的药小姐喝着很有起效。”
对面那道清冷的声音却提出了新的要求:“三包,帮我查个人,镇上钱永顺的木匠师哥,脸上有疤。”
阿缮问:“为什么突然查一个木匠?”
对面没有吱声,阿缮接着问:“需要我杀了他吗?”
这次崔净空回的很快,他声音很沉:“不,如果必要的话,我会自己来。”
第19章 上山
在院子里开垦一小片菜田的想法,冯玉贞前脚告知崔净空,想得他的首肯,后脚这人就拎着锄头去干了。
那天心血来潮从镇上买回一些葵菜和韭菜种子,葵菜滋味鲜美,于此地夏季甚是流行,枝叶繁茂、郁郁葱葱,种下一片够吃好几天。
崔净空一天里总归是在家里时候少,她没法制止他不下手,所以打算自己白日多干些农活,不想劳烦对方把读书的功夫浪费在锄地上。
她正弯腰劳作,起身不经意远远望见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影儿,人还没走近,声儿先一步到了。
“贞娘可是住这儿吗?”
冯玉贞看清了是谁,瞬时十足的惊讶,先露出很欣喜的笑,她丢下锄头,使劲招了招手,喊到:“大姐!”
上回和大姐见面,还是她和崔泽刚成亲的时候。
等人走到跟前,冯玉贞仔细打量,发觉她胖了许多,脸上泛着健康的光泽,看得出过得不错,手里牵着一个五六岁左右的小男孩。
冯家大姐在娘家时也是埋头苦干的闷性子,由于头胎,又是个闺女,被爹娘训斥得反倒比其他几个姐妹更厉害。
说不准她或许也会走冯玉贞上辈子的路,可大姐手脚麻利,早早就被指着去镇上来回跑腿,也许是跟各色各样的人打交道,见识多了,眼里也有了不一样的神采。
十五岁那年,她被冯父以“饭放凉了”为借口一顿好打。
冯玉贞还记得那天晚上乌云蔽日,天气很冷。大姐脸上还挂着彩,在被窝里抱着她,偷偷告诉她说姐姐对不住你,以后再顾不上你了,要学会照顾好自己。
第二天早上,大姐就趁着去镇上买布的机会逃走了,再也没回来。生动的前车之鉴摆在这儿,冯父冯母才不准冯玉贞多掺和外面的事。
很久很久都没有消息,直到崔泽和她成亲后的十天后,大姐风尘仆仆赶到,原来她嫁给了一个外地的卖货郎――隔着好几座山头,来一趟十分不易。
记忆里窄瘦的脸变得浑圆,大姐性格开朗不少,她身后跟着的孩子也不惧生,咬着大拇指看她,大姐笑呵呵让他叫三姨。
“三姨。”
“诶,诶。”冯玉贞也笑,摸摸他的小脑袋。
她是四个姐妹里最后一个出嫁的,连四妹都比她早半年,如今姐妹们聚少离多,再相遇自然欣喜异常,赶忙去屋里抓了几个蜜枣给小孩吃。
“别吃坏了牙,自己去玩吧。”小外甥就自己蹦蹦跳跳到树底下看蚂蚁去了。
两个人搬着板凳坐在瓦檐下,唠些家常,大姐侃侃而谈起来,说孩子也长大了,明年说不准要带去私塾读书。
她如今和丈夫两个人操持生意,都是勤劳肯干的人,如今条件不错,光瞧着衣服料子就看得出来。
冯玉贞双手支在膝盖上,撑着脑袋静静听她说,笑意温和,跟小时候听她讲故事一样,只这样听着就很知足。
大姐话音一顿,叹一口气:“贞娘,你怨我罢,实在离得远,消息传不过来,前几天我男人回来才跟我说泽哥儿没了,这实在……”
“谁都意料不到的,都已经过去了,”冯玉贞垂眼,面上神情平和,大概是这两个月发生了不少事,心里只隐秘痛了一下,浓厚的悲伤倒浅了很多。
再说就戳人痛处了,大姐于是另起话题:“你现在怎么住在这儿?我一路问过来,险些没找到。”
“跟着小叔子住,老宅人太多,盛不下我。”
大姐哦了一声:“那是不太方便吧?人家小两口有娃了吗?怎么没看见人?”
冯玉贞摸了摸脸,如实道:“他尚未婚配,去年中的秀才,在附近书院里念书。”
“诶哟,可了不得,岁数还不大呢吧。”
莫名又拐在小叔子身上,冯玉贞有种欲盖弥彰的别扭,好在大姐很快话头一转,有些纳闷地说:“我昨天以为你还住山里,打开门才看见是两个面生男人。”
冯玉贞心头一紧,她立刻追问:“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奇了怪了,他们说是你不要这个房子了,他们才住进来。”
那个木屋是她和丈夫一砖一瓦亲手盖成,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值得她眷恋的归所,竟然被人不知不觉间占了!
不仅如此,那两个人竟然还凭空捏造事实,冯玉贞不受控,情绪激动了些,嗓音都拔高了:“大姐,那是我和泽哥儿两个人的家,我不可能会撂了它!”
她自从知道这事后便有些心不在焉,本来要留大姐吃饭,可对方赶着带孩子回去,临走前将手腕上的银镯子褪下来给她。
“三妹,你自小命苦,当年我顾不上,现在我日子好过了,这个镯子我戴了一年多,新的你肯定不愿意要,这个半旧不新,你要是嫌弃拿去融了也成。天高路远,姐姐帮不了你多少,收下吧。”
冯玉贞鼻尖泛酸,她和大姐抬手抱了抱,轻轻挥挥手,人间见的面就又少了一次。
等人走后,冯玉贞把镯子收起来,山里的事梗在心头,坐立难安,决定这两天就去上面一趟。之后犹豫一会儿,还是决定先不跟崔净空说了。
这次长了记性,当天她为了避免露馅被敏锐的小叔子看出来,很快便回屋睡了。等第二天早上崔净空一走便立马上山,卯足劲儿赶路,一下没歇。
烟囱升腾起白烟,门向内大敞着,冯玉贞本想谨慎地躲在一旁观望,往里一瞟,里面两个男人正大剌剌岔着腿歇息。
冯玉贞狠提了一口气,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两个熟人,他们上辈子在崔氏老宅可没少使唤过她。
于是径直走进去,环顾四周,屋里乱糟糟地跟遭了贼似的,床上皱巴巴地自不必说,衣柜也敞着乱翻了一通,地上兵荒马乱地踩出一团又一团的泥印,堪称面目全非。
见有人突然闯入,仔细一瞧,原来是房子的原主找上门了,其中一个讪讪对她道:“我说是谁呢?侄媳你不是现在住村西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两人稳稳坐着,全然没有要道歉或者解释的意思,冯玉贞气地止不住手发抖,她强压怒气问道:“四叔、堂哥,你们要住山里,也不同我说一声?”
皮肤黝黑,瞧着相对年轻的堂哥眼睛轱辘一转,抓了抓头发:“这几天挖笋捉山鸡,上下山累得慌,暂时歇这儿。弟妹不计较吧?我们正好明天就走了!”
另一个面容干瘪好似黄瓜的崔四叔就很不客气了:“咋了,你这地界还不准呆了?崔泽就是在咱家养大的,现在住你两天都不行?破讲究!”
崔泽生前极为爱惜,挂在墙上的弓也被取下来,胡乱丢掷于地。冯玉贞弯腰捡起,发现上面竟然隐隐开裂痕,可不像是只住了三四天的样子。
看到亡夫遗物被毁成这样,怒火和心痛一同在胸腔里灼烧,她反而冷静下来:“你们都是长辈,我人微言轻管不了,不如明日交由大伯母评评理!”
一个人自然硬掰不过两个汉子,干脆撂下话扭身就走,身后两个人大概也觉得一个寡妇掀不起什么风浪,悻悻回了几句,也没怎么拦她。
当天晚上,冯玉贞同崔净空老老实实说清来龙去脉,预感此事大抵不会善罢甘休,崔四叔不是什么善茬,到时候万一闹大了,只小叔子还被蒙在鼓里。
崔净空把手里的书卷放下,眼眸幽深:“今日上山一事,嫂嫂为何昨日没同我说?”
难不成我什么事都要和你说吗?何况你又忙着念书,怎么好打扰?又或许是对于那个木屋特殊的情感,冯玉贞搪塞过去:“我今天不过是先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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