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那两根触碰过她的手指咬在齿间,一点一点咬破表皮,流出血液,再缓缓地舔舐,鲜血将两片薄唇染地鲜不已。
意外的收获。
在极致的痛苦中,他低低笑了。
冯玉贞走得慌张,回到偏房时仍然惊魂未定,却越细想刚刚的事越觉得不对劲。
直到睡前吹灭蜡烛的一瞬间,她猛然间茅塞顿开。
起身往窗外望去,果不其然,扁扁的上弦月高挂天际,浮云缭绕。
话本中,从十五岁起,每个伴云的下弦月夜晚,崔净空都会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呆上整个夜晚,直到第二天早上晨光熹微时方才出来,且神色疲累、衣衫凌乱。
至于缘由,冯玉贞心头一紧,如同有寒气蹿上脊背,她把被子往身下掖紧,企图让自己更暖和一点。
因为十五岁那年,崔净空第一次亲手杀人。
“贞娘,我看崔二一时半会回不来了,要不吃完晌食再走罢?”
“谢过大伯母,”冯玉贞把刘桂兰手里的包裹提过来,“天黑了路更难走,我们脚程快点,还能赶上回去吃饭。”
之前陪着冯玉贞在族祠睡的两个新媳妇刚刚也回老宅去了,只剩刘桂兰在这儿等着送一程她。
心善的老妇人此时却有些忧心忡忡:“也成,不过这崔二大清早就出去了,就跟我说了一句待会儿回来,一下等到现在了。”
提起崔净空,冯玉贞神情便不自然起来,刘桂兰却没察觉,只管扯着她叮嘱:
“贞娘,你离了老宅,娘家人那边怎么办?别怨我多事,这下光你和崔二两个人,可小心点你那个倒霉爹哪天再找上门。”
冯玉贞闻言一怔,这才反应过来。
冯家夫妻二人,统共生育了五个孩子,四女一男,前面四个闺女都是冯父嘴里的“赔钱货”。
冯玉贞排行第三,亏了她跛脚的残缺,其他包括四妹在内的姐妹们,无一不是十二三就早早定了婚事。
上辈子冯父从崔泽死后就三番四次带着儿子吵嚷着上门要人,甚至在族祠就闹过一场。
老宅十几口人,光男丁就有七八个,冯父回回都碍于崔氏人多势众不了了之,后来意识到恐怕是要不回这个女儿,卖不出钱了,于是彻底死心,断绝往来。
可是这辈子她摆脱了老宅的禁锢,也失去了原有的庇护。
她一个弱女子面对膀大腰圆的冯父自然是胳膊扭不过大腿,而那小叔子看起来又哪里是会好心肠帮她的人。
思及冯父自小动辄便对她破口大骂、拳打脚踢,不久还扬言要是冯玉贞再落到他手里,就把她再嫁给老鳏夫换米钱。
她扶住刘桂兰的手臂恳求:“大伯母,您帮帮我吧……”
“我知道,前两天我就叫这回过事的人都把嘴缝上,别把你搬出去住的事给漏出来。
你爹再上门我就骗他说你病倒站不起来。但贞娘,骗也骗不了几回,早晚得被识破,还是得趁早做打算。”
老妇人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冯玉贞正是心神不宁的时候,身后传来摇晃的铃铛和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两人扭身一瞧,一头黄牛拉着车悠悠从不远处走来,崔净空没有坐上去,而是在地下牵着缰绳走到两人跟前。
他今日换了绛紫旧袍,清瘦如竹,墨玉般的长发以木簪束起,深色衬得愈发眉目疏离,不似凡人,除了侧脸添了一道已经结痂的划痕。
昨天晚上有这个伤口吗?冯玉贞盯着他呆了片刻,下一秒迎面撞上对方看过来的眼睛,跟被烫到似的顿时低下了头。
“不愧能考上秀才,办事就是周全牢靠,牛车可不好借!瞧我这记性,这几天下来我都忘了贞娘腿脚不好使了。”
刘秀兰一拍脑门:“诶,有车正好,我去给你们抱床被子,去年秋天弹的棉花,可暖和了。”
冯玉贞拦不住,见着她风风火火又跑回屋里,只剩他们两个人站在族祠门口。
“……弟弟有心了,”相对无言,冯玉贞只得硬着头皮说了一句。她想起昨日的事还是颇不自在,下意识扯了扯袖子,把手腕遮住。
崔净空只三言两语轻飘飘带过:“嫂嫂不必这么客气。”
等刘桂兰抱着被子回来,又再三叮嘱了冯玉贞两句,两个人坐上车正式启程。崔净空坐在车头牵着缰绳,冯玉贞便老老实实坐在他身后。
她双手扶住车沿,把自己缩成一团,尽量少占位置,这辆牛车原先是拉柴火和干草的,空间并不算大,即便如此她还是竭力地跟前面的人保持了一段距离。
直到行至坑洼地段,左右颠簸剧烈,冯玉贞手下一个没扶稳,身子前倾,避无可避地趴在崔净空背上。
她立马跟弹簧似的支起身,磕磕巴巴连着道歉了两声:“……抱抱歉,我没坐稳。”
冷清的声音从前面模模糊糊传来,“没事。”
冯玉贞这才颇战战兢兢地坐回去,心里很是埋怨自己,这下死死扶着车沿,生怕又倒在人家身上。
而崔净空看似平静地直视前方,然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带着念珠的左手却在病态地发抖,他无法自抑地咧开嘴角,笑容狂热。
猜对了。
昨晚残留的余痛,果然在温软的女体贴上来瞬间化为乌有。
他低头看了看盘踞在他手腕上的那串琥珀念珠,霎那间一张玉面笑意全消,甚至有些阴沉可怖,但很快便恢复了云淡风轻的神态。
日头正高的时候,牛车停了下来。
虽然冯玉贞在烟雾里已经随着崔净空见过,但还是为眼前这间砖房的老旧程度所震惊。
砖房废弃已久,破败不堪,墙缝里稀稀疏疏钻出来杂草,瞧上去一阵风就能把它吹倒。
据村里的老人回忆已经有将近七十年的光景了,最早还得追溯到上上个皇帝在位期间的事。
大约三十年前里面死过人,原住的人家不久后就迁走了,于是荒废下来,直到崔净空后来被寺庙赶出去走投无路才住进来。
推开摇摇欲坠的木门,一股陈腐的味道充斥鼻腔。屋里倒是很亮堂,堪称四面透光,冯玉贞抬头一看,屋顶上的瓦块缺了半块,从缺口投下光束,扬起的灰尘在光线里弥漫跳跃。
狭窄的堂屋只横着两个低矮的板凳,满打满算走六七步就到头了,东间是厨房,灶台积了厚厚一层灰,西边只有一间厢房。
“叫嫂嫂见笑了,我之前都借住在夫子家里,半年未回来住过了。”
崔净空见她被飞尘呛得咳嗽了好几声,脸都咳红了,善意说道:“不若嫂嫂出去喘口气,我先来打扫一遍。”
冯玉贞哪儿敢让他干活自己歇着,登时摇摇头。
他们拿从老宅带回来的面饼喝水将就了一顿,两个人撸起袖子收拾起来。当她推开厢房门,一瞧却愣在原地。
厢房空间更是逼仄,简单的榆木床和书桌就塞得满满当当的,桌子上立着半根蜡烛。
重点是,只有一间睡人的厢房,房里只有一张床。
她正无措的时候,耳后袭来一股温热的吐息,她打了个激灵,急急扭头,小叔子就站在她身后。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掌,崔净空眼眸微垂,牢牢锁在她仰起的、毫无防备的脸上,如同蛇捕猎前的竖眸。
“嫂嫂,怎么了?”
第4章 打地铺
飞禽走兽,万物生灵,无不把趋利避害、逃开天敌当成本能。
亡夫崔泽是个健壮的猎户,常年打猎,因而高大结实。崔净空虽然是个“文弱书生”,却比兄长崔泽只高不低。
此时站在她身前,冯玉贞纤弱的身子被他遮得严严实实,一片衣角也露不出来。被完全笼罩在青年阴影下的她,好比脱离队伍失散的羊羔,暴露在野兽獠牙之下。
脊背发凉,冯玉贞下意识后撤一步,后背径直贴上冰凉的墙体才回神。转过脸不敢看身前的人,讷讷回道:“屋里只有一张床……”
两人贴的太近,足以让崔净空低头细细端详。
朱口细牙,嘴角一粒红痣,现下牙齿忒愣愣地磕在下唇上,那红痣便被卷进她嘴角细小的纹路里消失不见了。
很不安地颤动眼睫,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
端详片刻,他心里嗤笑一声,除了那点奇异之处和莫名其妙对他生出的惧怕外,这个寡嫂的个性实在无趣的厉害。
崔净空有点失望,主动拉开距离,收敛起方才外泄的锋芒,低眉敛目道:“怪我考虑不周,嫂嫂睡在厢房,我睡在堂屋好了。”
“可天气到底太冷了……”冯玉贞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闻言欲言又止,神情犹豫,“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按照嫂嫂的意思,”崔净空已经失去了和她互相推诿的耐心,语调冷淡:“难不成你睡地上,我去占床?还是说……”
他声音随之放缓,暗藏恶意:“我和嫂嫂住一间房?”
“……”
冯玉贞脑袋里砰的一声炸开了锅,脸上热辣辣的,眼睛瞪得溜圆,不敢置信容貌出尘似谪仙一样的人居然说出这样孟浪的话。
在村里,像她这个岁数的女人们大多都已经当娘了,换她们听到类似的话,保管不留情面地直接啐回去,一个比一个泼辣,别想占到什么便宜。
可冯玉贞却不同,虽已嫁为人妇,到底时间还短,因而还留存许多姑娘家的青涩。
也有她软柿子一样的性情使然,连带着对崔净空的畏惧作祟,只能假装没听见他最后半句话,强装镇定:“我睡地上。你是读书人,生病耽误大事。”
冯玉贞羞赧的模样别有一番风情,皮肤白净,脸庞连带着脖子、耳垂,整个人腾地一下全烧红了,原本清丽的面容染上桃红,如同枝头映山红的杜鹃花,可怜可爱。
崔净空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也没说答应不答应,掉过身子走了。独留冯玉贞暗自揣摩他的意思,以为这是默认了。
暮色四合,两人除了吃饭没歇过脚,总算把里里外外大致收拾了一遍,至少能落脚好好睡一觉了。
冯玉贞从外面抱回晒了一下午的被子往堂屋走。这么会儿功夫,地上却已经被占了,铺盖看花色正是原本床上铺的那套。崔净空坐在一旁的书桌前温习书本,晕黄的烛光为他的五官勾勒上一层金边,显得意外温和。
他并不解释,只是冲她颔首:“天色已晚,嫂嫂早点安歇吧。”
这是不容反驳,强硬决定了。冯玉贞僵在那儿片刻,也没敢和他争论,黑夜把她本就缺乏的勇气一下吞噬大半,最后抱着被子客客气气应了两句就走进了厢房。
厢房里果然只剩了个空荡荡的床板,唯一的泥盆烧着两把柴火,暖融融的。
她把被子打开铺好,这张榆木床不算窄,再来一个人也躺得下。冯玉贞仰躺在床上,被子绵软暖和,柴火燃烧时发出轻轻的噼啪声响,宁静、安稳,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在不真实的梦里。
在前世的最后三年里,冯玉贞每个夜晚都被关在一间放满杂物的屋里,只有不到半个身子的空地可供下脚。
她只能竭力把本就瘦小的自己整个蜷缩起来过夜,冬天总是睡不着,冻得嘴唇发紫,麻木地睁着眼睛,望向门缝外漆黑的夜色。
而现在,虽然厢房破旧透风,她仍然一无所有,外面还有个阴晴不定的小叔子,但至少不再龟缩在方寸之地。
真的重新来了一次……她真的逃开了原来的命运。
泪珠顺着脸淌下来,直落进心窝里,冯玉贞缩进被子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情绪发泄一空,一天舟车劳顿,困意袭来,沉沉睡去。
等泥盆只残留微弱的火光时,冯玉贞关牢的窗户却被人从外打开,一道瘦削的身影撑在窗台上,动作利落敏捷地翻进来。
来人逆着月光看不清面容,他走到床边,寂静地站了一会儿,盯着女人的睡颜半晌,确认已经睡熟了才伸出手。
轻触她横在床边的右手。
软绵、光滑。
他垂下眼,里衣在她睡梦中被不知不觉撩起一角,露出一抹柔腻的皮肉,他的手指又重新附上去,虚虚点在她的指尖、手心,沿着伶仃的腕子顺延而上,停在缩在被子里的手肘处。
好像是得了什么难得的趣味,来人张开手掌比对了一下,接着轻轻松松就一把攥住了她细细的小臂,不费吹灰之力地整个握在手里。
实打实碰到她之后,身体里肆虐的疼痛快速消减下去,就连念珠也难得平静了下来。
自从十五岁开始,崔净空就没有一天不受这种犹如附骨之疽般的惩罚,唯一区别只有疼痛的深浅之分。
遇到浮云伴生的下弦月,这种疼痛就会放大千百倍,每回不折磨得他七窍流血便誓不罢休。
法玄方丈圆寂后,火化后的舍利子依照其生前要求分成十二小块,藏于琥珀念珠之内,融于一体。
崔净空自十岁起便再也摘不下这串水火不侵的念珠,剪不断扯不开,他每每心生恶念,念珠便会倏忽间发烫,那圈皮肤更是因为持续的烫伤结了厚厚的茧。
本以为或许这辈子都要忍受,可却意外找到解药,无异于绝处逢生。
而这味“解药”――便是现在躺在床上熟睡的寡嫂。
可能是他的手太凉,被他攥着小臂的女人不舒服地蹙了蹙眉,她抽回手,缩回暖和的被子里,嘴里嘟囔两声,扭头翻过身。
她睡前松了发髻,此时乌发之下展露出一片白皙修长的脖颈。
黑暗中只有冯玉贞清浅的呼吸声,崔净空的眼里闪过一抹势在必得。
他需要让这个寡嫂乖乖留下来,呆在他身边。
如何才能将一个女人留住,或者说绑住呢?历来对女人的策略无非只有两种,其中攻心无疑为上策。
不管是在那些才子诗篇还是戏曲杂剧,爱都是最为人所津津乐道。无论男女,好似只要中了情字就无解。
一旦爱上了谁,那么她就不再是独立的,而是全然依附于另外一个人,从灵魂到肉身,从今生到前世;无论对方如何无情,亦只能死心塌地跟随。
崔净空天生是个没有情感的怪物,父亲死时,他无悲无喜,只觉得哭声聒噪。生老病死本就归于万物枯荣的一环,又何必大张旗鼓、声泪俱下?
所谓的爱更是天下至毒,是用来驯化人的最无往不利的工具,某种程度上来说,甚至比所谓的刀剑更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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