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是假的,她自然高兴,可万一是真的,她又要如何自处?崔净空真会放她走吗?
冯玉贞抬起头,她望向窗户之外,见一只飞鸟掠过这块四四方方的碧蓝长空,拖着绚丽的尾羽,眨眼睛的空隙间便飞去了更广阔、渺远的天际。
冯玉贞一时拿不准主意,将寺庙那件事死死掖在心里,面上不敢显露出半分。
她这才发现这一年跟崔净空的朝夕相处中,她学聪明了许多,于伪装一事上也有五六分天赋。
寡嫂眉眼柔和,自灵抚寺回来后,反倒更为温柔体贴。崔净空以为此番不虚此行,总算金石为开,一时间二人竟呈现出蜜里调油的架势。
二月中旬,崔净空不日后就要启程。
冯玉贞坐在床沿,逐一将春闱需携带的大小物件通通念了一遍。崔净空则里里外外沐浴干净,合着里衣上床。
青年长发濡湿了后背的衣料,偏偏不爱叫他人近身伺候。于是又给冯玉贞添了麻烦,她无奈地拿着晾干的脸帕,为他不紧不慢地绞干湿发。
澄黄的明火下,女人的脸颊窄紧,颈子细细一截,前两日他真有些小心翼翼,在床榻上都不敢乱来,生怕微微一个用力,寡嫂就好似水中月镜中花,是个不存在的虚影,晃一晃便消失在眼前。
崔净空蓦地生出一阵不虞来――怎么每天好吃好喝养着,她还是瘦成这样?
冯玉贞正和他念着,青年瞧她半晌,俄而撑起身,凑近吻过来,女人的两片唇瓣被他吮了又吮、咬了又咬,舌尖也湿润地顶进来。
他的亲法很有些下流意味,逐渐变了味道,拖着她的腰就要往身下带。
冯玉贞真有些害怕他在床上不管不顾的凶劲儿,又想着不日便要启程,不能耗费精气神,伸手推他,一时着急,又或许是日夜思索,一下按到了那串念珠上。
两人俱是身形一顿,冯玉贞手抖了抖,假装嗔怪道:“别胡闹了,可有什么我没念到的?”
视线有预谋地落在珠串上,冯玉贞好久看到什么新奇物件,她手心冒汗,好奇问道:“空哥儿,你这珠串怎么从没见你摘下来过?”
崔净空眸光一闪,一语带过:“我十岁时一位师父说与我有缘,因而赠予我的。”
他定定看着冯玉贞,神色如常道:“嫂嫂提醒了我,正巧戴了这么些年,珠缝附着灰土,麻烦嫂嫂替我摘了它,洗刷干净,我到时再戴上。”
这自然又是一连串的谎话了。念珠水火不侵,无人能摘下,崔净空却扯谎,骗她伸手来扯下,冯玉贞的心微微一沉,知晓自己恐怕真有异于常人之处,这是个再明显不过的预示了。
只要伸出手,拽一拽,便足以验证沙弥的话。
冯玉贞不清楚自己此刻面上是什么表情,她原本有点畏惧这串拿骸骨制成的佛串,可此时已经顾不上。
她弯起指头勾住念珠一边,动作极为缓慢,两个人都一眨不眨盯着青年的左腕,却见那串念珠真如同普通手串一般,缓缓被她扯离原处。
轻而易举,连冯玉贞自己都不敢相信。也是在这一刻,沙弥的告诫与耳边再度响起,她的心彻底跌落到谷底,暗沉沉的,再无半分透亮。
就当珠串被拉到拇指处,眼见着马上要全数拉下时,一只手却忽地覆上来,崔净空眼疾手快,摁住了她,出人意料的是,他又推了回去。
崔净空自己似乎也神色怪异,想不通自己刚才的行径,俄而捂上自己的胸口,方才一种巨大的恐慌挟制住了他,令他不得不迅疾出手,阻止斩断他和寡嫂之间唯一的这点勾连。
最后,他只用“还是不必麻烦嫂嫂了”一句话搪塞了过去。即使如此,冯玉贞已然确认沙弥口中的话语字字确凿,再无其他可能,尘埃落定,这段时间以来的希冀在今日全数泯灭,她一夜无眠,睁眼到天明。
隔日清晨,崔净空登上马车,冯玉贞同几个奴仆一齐于门口送他。
崔净空撩开帘子,前两日明明把该嘱咐的话都说完了,昨晚也酣畅淋漓纠缠过她。
然而这下只看了寡嫂一眼,前功尽弃,还要再望一望这张白净的脸和湿红的唇,只觉得不够。
一想到此后至少三个月见不到她,骤然生出想要跳下马,把她抱上车随同的冲动。然而此番路途凶险,兴许设有埋伏,他不能带她冒险。
青年伸手摸了摸腰间的锦囊,里面塞着冯玉贞为他求的平安符。前日夜晚功亏一篑、将摘未摘的念珠又盘旋在心头。
崔净空思绪纷乱,然而有一点是反复确定的:寡嫂不能离了他。
冯玉贞听见青年对她的承诺:“嫂嫂,等我回来。”
她应了一声,心里却生出近乎锋利的隐痛来。
青年并未察觉异常。他和寡嫂的此次分离,实际上也并非是难以忍受的两三个月之久,而会被延伸成积年累月的失散别离。
自此千山万水,故人难寻。
可此时的崔净空,尚且一无所知。
第67章 再见
冯玉贞是个十足天真,不把她逼到绝境,绝不知反抗的人。
然而她这样老实木讷的女人,一旦硬下心肠,打定了主意,便再无人能撼动。
冯玉贞已然验证了那位沙弥的说辞,铁了心要同崔净空分开,可仍然抱有一种天真的、顺水推舟的和平愿景。
她自以为能等到体面的“好聚好散”,可幻想并没能维持太久,很快破灭在崔净空离开后的第三天。
腿脚已好全,不必再劳烦仆从代为往返府上和绣货行两地去送,冯玉贞正好也想出门放放风,然而却在门口被拦下了。
总归不是头一回被拦住,大抵是崔净空走之前对她的看管松懈了许多,冯玉贞试图好言好语地向李畴辩白:“我只是照例去送荷包,团圆和吉祥都跟着呢。”
李畴却赔笑,嘴上滴水不漏地顶回来:“何必麻烦夫人亲自动身,此等小事,如之前三四月一般交给两个丫鬟去办即可,老爷走前特意吩咐过小人,不可事事都操劳夫人。”
是呢,前几个月她腿伤未愈,全是丫鬟们跑的腿。此时她才恍然发觉,这柄事务一旦让给别人,再想要回来难上加难。
冯玉贞闻言眉心一皱,她哪里听不出这全是借口,软脾性的女人难得发起火:“哪怕是空哥儿在的时候,都没说不让我出去,我又并非是去哪里干活,怎么平白就操劳到了?”
她要硬闯,李畴不敢拦,还没跨出门槛,却见门外两个身影守着。一男一女,样貌不显,然而俱穿着利索的骑装,腰间佩剑,均为习武之人。
这是两个十成十的生面孔,冯玉贞从未见过他们,二人却好似识得她,扭头闻见门里的动静,见女人出了门,一时俱快速抽出腰间的剑鞘,抬起手臂交叉于半空中,挡住去路。
冯玉贞出走的劲头猛,被猝不及防一挡,只得急急顿足,左侧高挑、容貌近乎粗犷的女子看向她,客客气气道:“夫人请回。”
“你们是?”
没等那两个侍卫出声,李畴好似早有预料,在她身后气定神闲道:“回夫人的话,这是新招不久的侍卫,未来得及向夫人禀告,奴才知错。”
倘若没有崔净空的应允,李畴怎么敢私自招人进府,连招呼都不跟她打一声?
况且……她见着二人眉目清明坚定,不似庸碌之辈。单凭李畴,从哪儿寻来这样两个人物?
不过是出个门走两三步,如今处处受制,冯玉贞冒出火气,道:“好,倘若我今日偏要出去呢?”
她一把推开身前交错的剑鞘,跑出去没两步,女侍卫一臂横在她的腰腹间,将人提溜着脚尖离地,放回原地。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地。周围一圈奴仆要么老神在在,要么低头沉默以对。
她的满腔怒火倏忽间浇灭了。她顿时明白,此番为何、又到底是出自谁的授意。和这群不过是听令办事,各有苦衷的下人们置什么气呢?
冯玉贞揣测,大抵是她装得太好,小叔子真以为她死心塌地,他在时还装装样子,现在人一走,怕横生变故,干脆收拢了对她的监看。
冯玉贞一言不发,她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入了为她预设好的这方牢笼里,好似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朝她合围,将她此生都要囚在这个方寸之地。
她回到正房,手搭在膝上,老老实实地坐着,目光游离,忽而瞄到了梳妆台上的那个紫檀盒子。
这是那日清晨,崔净空不知何时找到空隙干的事。他就算偷偷摸摸地将银钗送回来,也要刻意压在存放崔泽所赠之物的首饰盒上,不肯落下风。
他嘴上说的“知错”,实则半点要改的意思都无。
冯玉贞目光凝滞,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崔净空大抵是不会答应与她分开的。在木屋时她便发自真心说过一回,可是结果呢?
现在她明白了,原是自己对他有奇效,好比解毒良药,故而才不肯放手,可是,这样一来,崔净空真的肯与她好聚好散吗?
只要他愿意,崔净空自有千种百种的方法将她拘在身边,他现在用得上她,自然十分紧张,因而使出百般手段,哄骗也好,如今派人加强看守,将她困在一处也罢,总能达到目的。
说也说不妥,闹也闹不过,等真去了京城,也无非是从四四方方的小宅子,变成四四方方的大宅子,等到崔净空一手遮天,才真叫插翅难逃。
怎么办?冯玉贞扭转头,望见两只并排的、绣着并蒂连枝的枕头。
这一个月来若有若无的想法霎时间清晰无比地显现出来:逃。
此念一出,冯玉贞顿觉眼前迷雾散开,她还没有来得及思索要去哪儿、如何逃,外界是否危险,却已经知晓,此事绝不可拖。
冯玉贞心跳加快,她再度看向窗外的天空。
一定要趁着崔净空离开的这两三个月,倘若错过,她的余生便只得如此,一次又一次,无力地抬头仰望,却永不得自由。
周芙三月初欲来崔府向冯玉贞告别时,却意外发现门口多了两个颇有些凶神恶煞的守卫,见她凑近,便要往远处赶。
她没见过这么阵仗,连连喊到自己是玉贞姐的友人,大门才错开一条缝,也算半个熟人的李管家探出身,却神色为难,向她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她回去。
周芙不甚明白,疑惑问道:“怎么,是玉贞姐不在吗?玉贞姐?玉贞姐?”一边喊着,一边往里凑。
她的话音并未收敛,李畴猝不及防,再想掩盖已经迟了,冯玉贞恰好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听见门口的异样,这一下便藏不住了,门里门外,两人相见。
周芙不知发生了什么,还朝她傻乐,冯玉贞也难得心情舒畅,牵着她的手将人带进来。
继而面向李畴,语气不佳,讥讽道:“我出不去,连来看看我的朋友也进不来吗?”
她冷着脸,微弯着嘴角的神韵――李畴脑门突地一跳,竟然同崔净空十分相似。
他只得苦笑着摇摇头,冯玉贞领着周芙进屋,将丫鬟们打发到门口。
周芙的嘴停不下来,她甫一见到冯玉贞,如同雏鸟等回归巢的父母,叽叽喳喳地全数分享着喜悦:“玉贞姐,三月暖和起来了,师父说,黔山这片已然诊过一遍,我们五天后出发到外面去,这回往北走,诶呀,我又高兴又害怕的,我还从没出过镇上之外的远门呢!”
到外面去……
冯玉贞面上露出星星点点的向往来,周芙将自己的事一口气说完,却见对面的冯玉贞面容憔悴,原本水润的两只杏眼都微微失去了光泽,比过年那会儿消瘦了不少,眼下青黑,思虑过重。
她握着对方的手,又发觉掌心冰凉,实在不知晓这两个月都发生了什么,此刻冯玉贞的身体堪忧。
她关切问道:“玉贞姐,那个崔净空没有陪着你吗?你是不是身体不适,不若走前,叫我师父来给你看一看罢?”
冯玉贞却摇摇头,道:“他提早动身前去春闱了。”
说罢,眼睛极快地瞥了一眼门口两个离得不远的丫鬟,见她们并未回头,用力反握住周芙的手,眼中溢满了无助和哀求,向她做了一个口型:“救我。”
周芙心口一紧,她实则今日早意识到了不对头,此刻颇为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反应,却见冯玉贞示意她靠近。
她贴身过去,冯玉贞面对门口,面上泛着浅笑,好似在同身前的周芙说些女儿家的悄悄话,无非是涉及“如意郎君”之类的话题,无需在意。
然而,等周芙同在崔府门口挥手告别,她同冯玉贞深深对视一眼,背转身后一刹那,唇边的笑意迅速冻结,她这才发觉自己后背衣衫已被冷汗浸湿。
她握了握拳头,全力跑回他们在镇上的临时住所。周芙气喘吁吁站在老大夫身前,她急切开口道:“师父,弟子想请你配一副药,十万火急,救人要紧!”
老大夫被她焦急的神情骇了一下,年纪大经不起惊吓,等她坐下,才细细问出来事情原委。
他略一回忆,便记起这户奇怪的夫妻。他那时便有些狐疑,听说治腿有望那一刻,妻子喜极落泪,丈夫却神情寡淡,甚至沾染着阴郁。
现在一想,原来那会儿便隐隐暴露出祸端来。本来他不愿去做这种害人之事,可听周芙说完来龙去脉,又犹豫片刻。
医者仁心,悬壶济世,不然他也不会分文不收,终究做不到对一个走投无路、只得向他求救的女子坐视不管,老大夫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
这包药经由周芙的袖子,送到冯玉贞手里时,已是三月底了。
为了不引起注意,周芙都是隔着八九天才来一趟,大抵是觉得她一个女子无关紧要,李畴也没怎么再拦过她。
主要是冯玉贞瘦得太厉害,精神气也很差,让她有个能说上话的知心人很有必要。李畴实在有些胆战心惊,生怕逼疯了她,到时候主子回来,他们全要遭殃。
冯玉贞也有些困惑不解,她为了日后能远远逃出去,哪怕不想吃,这个月也是下了功夫往嘴里塞饭,然而还是往下掉肉,腰肢勒出细细的一截,自己看都害怕被风一吹就折了。
三月底时二人见面,周芙一回生二回熟,脸上已经没有刚开始那种无措了,两人谈笑间就把药包递了过去。
“我那日听人讲一个传说,西洲沙漠中有片湖,湖水无味无毒,可旅客只要不慎喝下一口,便会倒地昏睡不醒,足有两日之久,等到他们再睁开眼,身边便会有奇遇发生。”
冯玉贞明白她的弦外之音,拿着药的手略微颤抖,将其一手塞到枕头下,笑道:“还有这样新奇的事?阿芙,你老对我说这些,害得我也想跟你出去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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