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昀气得捋着胡须起身,颤颤巍巍指着戚无忌要辩,这时,御书房外传来一道由远及近的哭声,紧接着,淳安公主捂着脸哭着跑了进来,
“父皇,女儿委屈,女儿今日不过是去连月台看看热闹,也不知哪个混账没长眼,扔了一记梭镖在女儿脸颊,女儿吃痛便罢,还被毁了容,女儿嫁不出去了,呜呜呜....”
众人循声往去,瞥见淳安捏着绣帕捂住了半边脸,绣帕下一道显赫的伤疤深如沟壑嵌在其上,看得皇帝一阵毛骨悚然,失声道,“怎么回事?是谁伤了你?”
戚无忌眉峰拧到一块,吓到脸色发白,却见淳安公主悄悄朝他眨了个眼,戚无忌狐疑了一下,悬起的心慢慢放了回去。
倒是燕翎,一眼就看穿淳安的把戏,哪有伤成这样还能哭得这般精气十足的,淳安这种小伎俩也就只能糊弄下关心则乱的皇帝,及老眼昏发的萧昀了。不过,对付萧昀这种老夫子,淳安的法子没准管用。
这头皇帝心急如焚绕案而出,来到淳安跟前,欲打量女儿伤口,淳安哪肯,将头埋得很低,拗着身子故意往萧昀跟前凑,萧昀年纪大了,眼神不太好,跌跌撞撞站了起来,只看得清那伤口十分狰狞,也唬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这...这是怎么回事?”
“还能是怎么回事。”淳安将绣帕一收,指着自己伤疤,逼得他倒退,“你孙儿念着我扔了马蜂窝,半路设伏陷害我,他好大的胆子呀,敢射杀当朝公主,你们萧家在江南是称王称霸惯了吗?”
老尚书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
淳安公主又重新捂着伤处,怯怯望着皇帝,泪眼盈盈道,
“父皇,我这模样大约也是嫁不出去了,我听闻萧家有三郎,个个玉树临风,潇洒无羁,正合女儿之意,父皇,还请您下旨,将萧家三个儿子赐给女儿做男宠,这桩事便算了。”
皇帝扶着腰给气笑了,大约也猜出女儿的用意,配合着抿唇做出沉思状。
萧昀瞅见父女俩这番景象,吓得胡子乱抖,急得跳了起来,“不行,没有的事,我孙儿怎么能做男宠....”
淳安公主讽刺道,“怎么,人家明媒正娶的都能做妾,你家孙儿怎么做不得男宠?”
萧昀也给噎住了,团团四望,只剩他独木难支,心知大势已去,他揩了一把汗,匆匆拱了拱手,提着蔽膝连忙往外退。
惩罚公主事小,倘若被公主盯上孙儿,逼得尚主可就麻烦了。
娶了淳安公主,家里岂不翻了天。
老尚书都顾不上做抬轿,蹒跚的身子逃也似的往午门外奔。
待到了午门口,厚重的城楼压顶而来,霞光刺眼,一大堆官僚聚在此处热议沸然,那霍伯庸亦站在人群中,面若槁木,萧昀气喘吁吁慢慢踱步过去,却听得周身传来幸灾乐祸的声音,
“你们听说了没,那王萧霍三位姑娘不知何故,突然间嗓子就说不出话来,如今正在四处求医呢。”
“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若当真成了哑巴,即便门楣再高贵,给人做妾怕也没人要吧?”
“所以说,人还是要积点口德,莫要无缘无故中伤旁人。”
老尚书听了这话,直挺挺晕倒在地。
萧昀这一走,皇帝就看见自己女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请罪。
皇帝一面头疼,一面指着她面颊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淳安公主一点点把黏在脸上的妆容给撕扯下来,往兜里一收,眼巴巴看着皇帝,
“父皇,女儿知道错了,女儿甘愿受罚,但如果下次遇见这样的事,女儿还是会这么做,晏晏与她们无冤无仇,她们凭什么恶语中伤,您是不知道,晏晏现在还在慈宁宫哭呢。”
燕翎一听心倏忽拧起,“她现在在慈宁宫?”
淳安公主睨了燕翎一眼没吭声,只与皇帝道,“父皇打算怎么罚女儿?”
皇帝正待说话,外头禀报内阁首辅领着数人有要事求见,皇帝挥挥手,让他们三人先回去,原本要留下燕翎,估摸着燕翎此刻也没心情,遂未强留,燕翎随着淳安公主和戚无忌来到后殿,
一进去就问她宁晏的情形。
淳安公主没搭理他,而是先摸到桌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腾腾抿了一口,一双眼凉凉地看着燕翎,
“你好意思问?这都不是你惹出来的事?若非你沾花惹草,晏晏能跟着你受委屈?”
燕翎气结,“她当真哭了?”他从未见宁晏哭过。
淳安公主将茶盏一搁,语气不善,“我告诉你燕翎,若你也嫌晏晏出身不高,还不如趁早和离了,我帮着她再寻一位夫君...”目光不知怎么瞥到了戚无忌身上,指着他道,
“呐,人家戚无忌为人慷慨,仗义执言,简直是君子典范,我看晏晏嫁他都比嫁你好。”
燕翎先是黑了脸,旋即想起一事,讽刺地看着戚无忌。
那头戚无忌口干舌燥正喝着茶,听了这话,茶水全部呛在喉咙里,呛得俊脸通红,他扶着桌案一阵猛咳,许久才平复下来,他抬袖拭了拭唇角的水渍,眯起眼一步一步走近淳安公主,
“殿下可知戚某为何慷慨解囊借银子给您?”
“殿下可知戚某为何千里迢迢奔赴皇宫仗义执言?”
淳安公主顿时十分不自在,被他灼灼目光逼得后退了几步,一脚撞到紫檀座架见退无可退,双手在屏风上胡乱摸着,讪讪地挤出笑,“为何?”
“因为戚某心仪殿下久矣!”
“咳咳!”淳安公主恨不得今日呛死在这里。
灼灼霞色铺了满窗,宁晏坐在慈宁宫凉阁里,细致地抄写方子,昨日淳安公主派人给她递讯,约她今日去连月台看热闹,她本已收拾好行装,晨起听闻太后不舒服,干脆推拒了公主,匆匆赶来慈宁宫,原来太后昨夜着了些凉,今日晨起呕吐一遭,太医已制了药包敷在老人家的腹部,到了午后总算是出了一身汗,病情好转。
宁晏想起外祖家遗留下来的几副药膳方子,她将方子默写下来,正与两位太医研究。
太后坐在铺了锦毯的躺椅里,隔着博古架静静注视着宁晏。
十七岁的姑娘端得是泰然自若,黑白分明的杏眼温柔似月,斜晖倾泻在她周身,她恍若时光的主角,由她而起,有一抹光晕在她四周荡漾开来。
老人家长叹了一声,与身旁嬷嬷感慨道,
“外头都因她翻了天,她却在这里专心致志给我配药方,我问她生不生气,她说生气是自然的,不过世人多口舌,人眼有高低,她不会活在别人眼里,也不必活在旁人嘴里,做好自己的事便可,你看她,她此刻不就在做....她觉得紧要的事么?”
“我在她这个年纪,哪活得这么通透,宁家是祖坟冒了青烟,才得了这么好的闺女,偏生还不在乎....”太后无语地摇摇头。
老嬷嬷一面替她捏肩一面笑着宽慰她,
“世人多愚昧,哪能个个像您这般慧眼识珠,世子夫人沉得住气,是胸有丘壑之人,岂会在意小人的污言秽语,再说了,有世子替她撑腰,您老人家就放心吧。”
太后还是摇着头,阖眼往后一靠,舒适地躺在藤椅上,面容萦绕一抹看透世间沉浮的沧桑,“你不懂,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人言可畏,今日不是你说,明日便是他说,总不能日日夹着尾巴做人,燕翎虽能震慑住对方,可事情还得从源头上来解决,你过来,去帮我办一件事....”
嬷嬷凑过来,听得太后低语数声,连连应是,“老奴这就去。”
她招来大宫女伺候太后,自个儿匆忙往殿外迈去。
夏日的酉时,暑气消退,时人纷纷从家中窜出,热热闹闹聚在街上去吃一碗酸梅汤,或饮上一盏冰露子,紫禁城东华门外的灯市反而人海如潮,到了最喧哗的时候。
霞光未退,灯火先燃,光芒交织成一团苍蓝的光晕浮在半空,灯市最大的茶楼聚满了客人,三三两两聚上一桌,点上几样小菜,喝着小酒等着说书先生絮叨今日发生在京城的奇闻趣事。
“今日连月台的热闹,想必诸位都有耳闻,而老朽今日要说的是与之相关,却又是额外的一桩隐事,诸位一直很好奇,位高权重的燕国公府何故与门楣不显的宁家结亲,是也不是?”
“正是,宁家与燕家结亲,着实令人意外。”
“此事说起来是有一桩缘故在,这与已故的明阳长公主殿下有关。”
“哦?”
楼内先是一静,旋即喧声迭起,众人迫不及待从袖囊掏出铜板银锭径直往台上扔,只盼望着说书先生别卖关子,一口气说个明白。
说书先生得了赏赐,笑吟吟继续道,
“明阳长公主怀胎八月时,寝食难安,便前往城外的阳明道观祈祷,路上小腹胀痛,差点生产,遇上一十分貌美的年轻女子,那女子身旁有一女医擅长施针,帮着公主殿下稳固了胎像,当时殿下不便表明身份,只问对方是何人。”
“那女子念及自己待嫁宁家,便说是喜鹊胡同宁家,也是想替夫家结个善缘。殿下记在心里,并赠予一玉佩当信物。”
“回京没多久,殿下产下长子并撒手人寰,临终猛然想起此事,交待燕国公无论如何,得与宁家结亲,话未说完便气绝而亡....”
“燕国公待世子长大,信守承诺与宁家定下婚约,起先宁家定的是大姑娘,后来大姑娘被三殿下看上,转而嫁作三皇子妃,婚事才落到宁三小姐身上,”
“原先谁也不知救长公主的是何人,直到燕少夫人第一次进宫面见太后,太后娘娘从她身上携的一块玉才知,当年救长公主的是少夫人母亲穆氏,世子阴差阳错娶对了人,诸位,与其说是造化弄人,不如说是长公主殿下在天之灵,撮合了这对命中注定的冤家。”
“原来如此....”
大家醍醐灌顶,亦有人怀疑这说书先生是燕家请的托儿。
“此事个中原委极是隐秘,你一说书先生从何处得知?莫不是编的吧?”
“哈哈哈,说来你不信,就在半个时辰前,慈宁宫的辛姑姑在东华门外说与我等听的,否则,我敢造长公主殿下的谣?”
几分真几分假无关紧要,只要堵了世人悠悠之口便可。
薄暝四起,深长的宫墙下,隐约行来一道i丽的身影,夜色从苍穹倾下,宁晏一袭粉白的裙衫扶墙而行,仿佛自时光深处幻化而来,晚风忽起,拂去她眉间的萧索,她黑眸轻眨定定望着他,自唇角溢出一抹明婉动人的笑。
燕翎立在宫门下,静静候着她走来,心里想,总有一日,他要让所有人匍匐在她脚下仰望。
第76章
自慈宁宫出手,朝野再无人指摘这门婚事,反而称赞宁晏母亲穆氏善良坚贞,再回想当初宁家换亲一事,越发觉得这是长公主显了灵。
燕翎带着宁晏上了马车,并未回燕府,而是去了长公主府,这一夜夫妇二人打算在这里过夜。
此刻国公府门前还不知聚了多少人,燕翎一个都不想见,宁晏也不想。
夫妻俩默契地进了长公主府,来到汀兰苑,先用了膳,宁晏去沐浴,燕翎则在东间的书房忙着看邸报。原先在燕府,书房与寝室在不同的院落,宁晏鲜少过去,如今就在一处,宁晏沐浴换了一身月白的裙衫,就来到书房陪他。
些许是粮荒的事越发紧急,燕翎眉头紧锁,几乎无暇注意宁晏,宁晏坐了一会儿,便在他桌案后的书架翻书,夫妻俩相处越来越自然,以前宁晏动他的东西总该要问一句,如今也犯不着事事讨他主意,若当真动了不该动的,他提醒她一句,以后注意着便是,也不必为这点小事生分。
宁晏沿着书架的标签寻自己感兴趣的书籍,莹亮的月色泼进来一片轻纱,朦胧的雾色里一只紫檀锦盒十分显眼,盒子的锁钥并未合紧,微微露出一丝缝,现出一截温润的玉色,想起太后所说,她打开盒子,里面正是上回燕翎去燕山祭拜长公主所携带的玉佩。
当时她瞧着便觉有些熟悉,这块玉与她母亲留下玉佩极为相似,像是同一块玉料所制,这会儿拿在手里,触手可及的温润落在掌心,心里也跟着踏实了。
比起燕翎的雷霆手段,她更喜欢太后润物无声的法子,就好像给这门婚事贴上一道合情合理的标识,她没有抢别人的婚事,她没有沾宁家的光。
燕翎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看着她唇角弯弯,将玉佩放入锦盒里,随着盒子卡上,脸上恢复从容。
当初有多傲慢,此刻心里就有多煎熬。
他扯开领口一颗内扣,让呼吸更为顺畅一些,在她身后开口,
“对不起....”
新婚夜不该冷落她,王婧等人恶语中伤未尝没有他的功劳,燕翎心里懊悔到无以复加。
宁晏背靠着书架,玲珑曲线起伏,腰身不堪一握,她笑了笑,摇着头,
“都过去了。”纠结一些无可挽回的坎,没有任何意义。
夫妻相携一辈子,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坎,计较多了最终难过的都是自己。
燕翎深邃的瞳仁里慢慢聚起一抹血色,整个人麻木而僵硬地立着,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人最难受的不是面对犯下的错,寻不到可弥补的法子。
而是对方一脸云淡风轻,连个忏悔的机会都不给他。
上了床,宁晏见燕翎闷闷不乐,便伸手刮了刮他鼻梁,
“别难过了,若真难过,那你以后对我好些。”
燕翎捉住她的小手,直勾勾看着她,“你想要什么?”
宁晏眨巴眼,双眸骨碌碌转溜,“比如天上的星星,水中的月亮?”话落,已笑出声来。
燕翎脸色一黑,抬手去挠她,宁晏怕痒,早已滚成一团,燕翎哪里肯放过她,一手钳住她细腰,一手去挠她腋下,她跟个泥鳅似的在他怀里滚来滚去,银铃般的笑声破窗而出,随着水面的涟漪传至藕花深处。
这大约就是床头吵架床尾和。
两人停歇下来,又出了一身汗,宁晏笑不可支,趴在引枕喘着气,燕翎靠在床帏静静看着她,晕黄的宫灯晕开一团光芒,她面颊的水珠载着光芒荡漾,撩眼看过来,妩媚天成,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这么俏皮。
去浴室冲了澡回来,床上已焕然一新。
燕翎将她搂在怀里,与她说起淳安与戚无忌的事,这回换宁晏大吃一惊,“公主是什么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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