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债的事,那么多的银子,这么大的事,她们怎么好像就都、忘了。
饭做好的时候,多尔济回来了。
闻着灶房传来的肉味,多尔济的脚步悬在门槛上空,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
大姐儿忙让他进来,笑道:“阿玛先进屋,今儿有不少好事呢。”
“钱行那边允了咱们还四千五百两银子了?”
大姐儿脸上的笑容一顿,“不是这个,是别的。”
多尔济挂起藏着浓浓失望的笑容,话里的好奇也有些敷衍,“那是什么好事?”
说话间,人已经进了屋。
屋里炕上,五姐儿六姐儿和玉格躺成一排睡着了,三姐儿和四姐儿也趴在炕桌上打盹,二姐儿在做荷包,银姐儿缩在一边,安静的自己玩。
多尔济正要问这是怎么了,转头却瞧见放在屋里的摆摊车,“满人炸牛乳?”这个他好像在哪里听过。
多尔济回想了片刻,瞪大眼睛看着大姐儿问道:“今早去大清门广场旁边卖炸牛乳的就是你们?”
大姐儿也不知道玉格他们到底去了那些地方,不过玉格他们今早确实去卖炸牛乳了,便点头道:“应该是。”
得了答案,许是太过吃惊,多尔济怔愣住,一时没有反应。
大姐儿以为他是恼怒太过,忙道:“家里没给玉格本钱,都是他自己想法子凑的,我们几个也就搭把手,额娘也是玉格回来了才知道的。”
“六姐儿说玉格准备了好久,天天带着她们内城外城的去瞧去看去打听,是仔细又仔细思量过了的,今儿玉格也忙了一整天,天没亮就起来准备了,刚睡下不久。”
二姐儿道:“本钱都挣回来了,一日就连本带利挣回来了,玉格儿还得了佐领大人和一位兵爷的赏,一共得了四两银子。”
多尔济愣愣的看向二姐儿。
三姐儿和四姐儿听到动静醒过来,也忙道:“佐领大人府上还让玉格儿明早再给他们送五十块炸牛乳过去呢。”
“阿玛,五十块就是二百五十文,咱们本钱才不到五十文,而且说不定,佐领大人府上还有赏呢。”
“玉格儿做买卖也没谁瞧不起,今儿骡马市大街的郭木匠,玉格儿就在他那儿买了一个摆摊车,人家今儿也送了节礼过来。”
这时,陈氏和金姐儿端着饭菜过来。
陈氏面上怯怯,却也带着些倾向的说:“老爷,我也觉得这买卖做得,家里要还钱,大姐儿明年三月要出嫁,除了嫁衣,还什么都没准备,三姐儿四姐儿明年要选秀,二姐儿眼瞅着也要说亲了。”
“玉格儿说了,若是能谈下来一个月还二两银子,他和老爷一人一月还一两,大姐儿的嫁妆也由他来置办。”
“他才多大?”多尔济下意识的反驳,视线落到陈氏的手上,她手上端着的白菜炒肉,每片菜叶都油汪汪的,里头的肉分量不少。
往年,就是过年的那天,他也没让家里人吃上这样的菜。
多尔济顿了顿,“我没说不行,我就是、没想到,太意外了。”
多尔济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怅然若失,看看累得睡成一排的儿子和五姐儿六姐儿,又看看眼含期盼的妻女,道:“一会儿我和玉格细说说,我这会儿还有些糊涂。”
陈氏松了口气,对四姐儿道:“就吃饭了,叫玉格起来吧。”
说完又心疼道:“瞧瞧睡得这样沉,真是累坏了。”
三姐儿伸手刚碰到五姐儿,五姐儿就睁开眼,眼底清明得很,六姐儿对她眨眨眼,三姐儿见没人发现,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
玉格好似真的睡沉了,四姐儿推了推她的肩膀,她才慢慢转醒。
一家人围着八仙桌坐下。
今晚的菜色很丰盛,馒头是纯白面做的,白菜炒肉有一大盆,豆腐也是用油炒过的,早上剩下的一碗冻牛乳,切成了八块裹了鸡蛋和面粉油炸了,倒在一个盘子里,剩下的鸡蛋液炒了一小盘炒鸡蛋,一小碗炒羊肉摆在玉格和多尔济面前。
六姐儿发出小声的惊叹,她们家就是过年的时候,也没吃得这样好过。
多尔济看着一桌子菜,又懵怔了片刻,才举起筷子道:“吃饭吧。”
陈氏拿一人分了一个馒头,给银姐儿拿了半个。
别的虽然没有特意要求,不过大家都默契的把羊肉留给玉格和多尔济。
金姐儿小心的抬头瞧了陈氏一眼,又看了看玉格。
玉格注意到她的视线,只当没有看见。
金姐儿犹豫了一会,到底只敢伸筷子夹离自己最近的豆腐。
大姐儿几个被一盘盘菜晃花了眼,皆没有察觉到她的小心翼翼。
多尔济没动手里的馒头,先拿了一块炸牛乳吃,吃完了也没说什么,安静的吃饭。
六姐儿吃得一脸满足,一个馒头下肚,摸了摸肚子,傻呵呵的笑,小嘴上全是油光。
五姐儿小小的打了个饱嗝,陈氏还要给她们分炸牛乳吃。
八块炸牛乳,陈氏就是预备着给多尔济和七个儿女吃的。
五姐儿摆手道:“不要了,吃不下了,额娘吃吧。”
她虽然只吃了一个馒头,但吃了不少菜。
六姐儿纠结了一会,“我觉得我歇会儿还能吃。”
陈氏笑道:“好,额娘给你留着。”
玉格道:“我也吃不下了。”
金姐儿抬头看了玉格一眼,埋头小口的吃着手里的馒头。
陈氏犹豫了一会,见玉格是真吃饱了,就把多出来的一块炸牛乳分成两块,给了金姐儿和银姐儿。
一桌饭菜吃得干干净净后,一家人坐着懒了一会。
今儿过节,多尔济和陈氏不好去小舅舅家里打扰,歇过一会后,便和玉格坐到炕上,仔仔细细的问卖炸牛乳的事。
陈氏让金姐儿到院子里洗碗筷,把灶房让给大姐儿二姐儿三姐儿四姐儿做冻奶块,五姐儿和六姐儿则凑到玉格身后,听他们说话。
见多尔济被说动,六姐儿插嘴说起了她们下午买的东西。
“二十四尺长大红色的细棉布,做成被子得好大一床,到时候在中间用金色的线绣一个‘帧字,摆出来得多体面,玉格儿说鸭绒比棉花还暖和,这做出来,以后还能给大姐姐的儿子女儿用呢。”
多尔济愣了愣,问:“用鸭绒当棉花?这又是从哪里听来的法子?”
玉格敛眉笑道:“走街串巷,忘了从哪儿听来的了,不过我今儿细瞧了瞧,是可行的法子,又比棉花要便宜得多,试试也没什么。”
多尔济皱起眉头,不乐观道:“这鸭绒要是真比棉花还好,早传出话来了,哪轮得着咱们捡这个便宜?哪有这样的好事?”
“怎么会?”玉格慢声道:“比如最后做出来真好用,我也只会做来自家用,不会往外说。”
六姐儿眨了眨眼,不卖钱吗?
“这东西,别人拆开一瞧,就知道怎么做,咱们一没有鸭子,二没有布店,三没有成群的绣娘裁缝,这话传出去,除了把鸭绒的价格抬高,于咱们有什么好处?”
五姐儿听罢,眸光微动,小步溜到了灶房。
第27章
多尔济愣了愣,感慨道:“玉格儿好像一下子就长大了。”
陈氏笑着轻轻推了推他,“儿子明白懂事还不好?”
多尔济笑着点头道好,又问:“你去骡马市大街要做什么?”
玉格解释道:“那郭木匠是个老鳏夫,虽然收了两个徒弟在身边,可冬至,徒弟也要回家过节,他一个人怕是很有些孤单,我去陪他说说话,顺便手里的钱还有多的,我去给大姐定个柜子,让他慢慢做着,一是慢工出细活,二是手里有活儿,心里也许就不那么孤单了。”
陈氏动容的看着玉格,“好孩子,难为你这样想着你大姐,连一个刚认识的木匠都记挂着,怪不得人家还给咱们送了节礼来。”
多尔济也点了点头,很是赞同玉格的做法,“你手里还有多少钱?”
“今儿一共花了二两银子,除开要还我同窗的三百文钱,不算鸭绒那处没付的二百文钱,还剩下三两,我想着留二两银子以防万一,剩下一两给大姐添个东西。”
多尔济点头,“虽然你如今做事已经这样妥当了,但到底还小,一个人出门不安全,正好我也没事,我陪你一道儿去。”
玉格点头,陈氏送了父子二人出门,六姐儿笑眯眯的钻到灶房里的大姐儿身边。
一路上,多尔济又问了些玉格往外送礼的事,听她说送了哪几家,用什么名目和佐领府上搭上的关系,又问她同窗东海的事,多尔济听得又是欣慰又是感慨。
他不善交际,他的儿子却是个心思灵动的。
到了骡马市大街,玉格上前敲开郭木匠家的门。
郭木匠家前铺后院,铺子房子虽然都不大,但都是自己的,他做木匠生意,除了木料,没什么成本,日子过得比他们家要殷实得多。
多尔济只和郭木匠说了一句,“我是玉格的阿玛,夜晚来访,多有打扰,玉格想给他大姐打一个柜子。”
旁的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郭木匠请两人先进屋,就要给两人泡茶,玉格连忙拦住,“不用了,这会儿喝了,只怕晚上就睡不着了。”
玉格一边请郭木匠坐下不用忙,一边道:“我想给我大姐打一个柜子,不着急要,明年三月的婚期,这之前做好就行,今儿就是找个由头过来寻您说说话而已。”
郭木匠笑着点了点头,“是又有什么别的主意了?”
玉格笑着点点头,“是有一些。”
郭木匠笑着给玉格拿了纸笔过来,玉格在纸上大概画了一下,大约就是一米六七高、两米宽的双人衣柜。
“我想做一个五尺高,六尺宽的大衣柜。”
第一幅图是立体外形图,上面用简单的线条画了四扇柜门,标注了长宽高的尺寸。
多尔济惊讶的发现,他儿子字写得不如何,但这图画得真是横平竖直,清楚明白。
第二幅图,玉格画了衣柜内里的结构。
衣柜内部用木板竖着分成两部分,左边内部的高处画了一根横杆,
郭木匠瞧了,说:“这个看起来像是晾衣杆?”
玉格点头,郭木匠皱眉道:“是不是太靠上了?这样可不好搭衣服。”
玉格笑道:“一会儿我给您画一个衣柜里头用的衣架。”
郭木匠笑着点了点头,玉格接着画右边,右边用木板分成上下两部分,上面部分也有一根横杆,下面部分紧贴着木板处画了一个带锁的抽屉。
第三幅图,玉格花了一个上面带钩,下面呈三角形带小钩的东西。
“这是晾衣架,把衣服挂到这上头,再挂到衣柜里的横杆上,衣服平平整整又一目了然。”
郭木匠按玉格所言想了想,抚掌笑道:“原来是这样用的,小公子真是巧思。”
玉格笑道:“您是长辈,叫我玉格就行。”
又道:“这个做工简单,很好仿制,您可以稍微多做一些,用稍好一些的木头,我想着那些贵人的衣服贵重,更经不起折叠,应该会喜欢这个小东西。”
郭木匠笑着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
玉格笑着点点头,又同郭木匠商量这个衣柜用什么木料。
好的紫檀木、黄花梨木、黑酸枝木、红酸枝木、条纹乌木、鸡翅木等根本不用想,郭木匠店铺里也没有,但要从普通的木头里挑出不那么贵,又尽量好的来,就得仔细思量了。
一步步为了价钱后退,最后衡量了又衡量,定了泡桐木。
泡桐木的纹理细腻,耐腐烂也耐磨损,只是浅木色的色泽不如时下爱用的红木黑木来得端庄大气,但也别有一种恬淡柔和的感觉。
“上一层清漆就好了,不用改色,也不用雕花,”玉格笑道:“就要天然去雕饰的自然,嗯,主要也没那么多银子。”
多尔济微微有些尴尬,郭木匠却觉得彼此又亲近几分,再看玉格也没有那种汉人看满人的距离感了。
“好,你既然不着急,我就慢慢做,没准能挑到便宜的好木头,你放心,一定赶在婚期之前。”
“多谢您,”玉格先道了谢,又问:“一共多少银子?”
不等回答,又笑着摊手道:“我这会银钱紧张,可能只能先付个定金,旁的要缓上一月半月的再给您。”
多尔济脸色微赧,不自在的在凳子上挪了挪。
郭木匠想了想道:“一共二两银子,你先给五百文就行。”
六尺宽的大衣柜,二两银子几乎是不赚什么钱了。
多尔济听了价,心里松了口气,正要说话,玉格已经应了下来,数了五百个钱给郭木匠。
“咱们就不用写什么契书了,我信郭叔。”玉格笑着道,“我有六个姐姐,往后的嫁妆都要麻烦郭叔了。”
写契书,就要请牙人,要给钱交税。
这话郭木匠听了心里熨帖,笑着点点头。
玉格往外看了看,天色见黑,起身同郭木匠告辞,“不早了,怕是要宵禁了,我们走了,郭叔早些休息。”
郭木匠将两人送到门口,父子二人借着冬至节店家的灯火,慢慢往家走。
一路上多尔济频频看向身旁的儿子,这一趟,她又叫他意外不已。
她从哪里学的画图,又从哪里知道那么多关于木料的事,她和郭木匠说的那些,好些他听都不曾听过。
“玉格,”多尔济唤了一声。
“嗯?怎么了?”玉格抬头。
多尔济张了张嘴,又道:“无事。”
玉格玉格,多尔济想到了那块玉,或许玉格真是生而不凡。
玉格说得对,皇上的阿哥们出生都没有这样的吉兆,玉格的玉还是不要外说的好,他自己也不要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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