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呈甫去世时,时萤刚上初二。
她清楚地记得,那天放学回家,室内黑漆漆一片。
开灯后,方景遒坐在沙发上,平时吊儿郎当的脸难得有些严肃,沉默着看了她一眼,然后带她出门吃饭。
第二天,时萤才知道时呈甫在法庭上突发心梗,走得十分突然。
从小到大,方茼和时呈甫的夫妻感情都是羡煞旁人的好。
所有人都以为方茼会悲痛万分,可女人表现得格外平静,刚处理好时呈甫的身后事,就回到了三尺讲台。
脸上看不出一丝哀伤的情绪,照常安排着她和方景遒的学习起居,填塞上时呈甫走后的空白。
可时萤知道,那只是方茼要强的性格紧绷着心神,不让自己瓦解崩塌。
时呈甫去世不久,她曾在起夜时看到方茼穿着单薄睡衣,神态木然地坐在丈夫照片前,一望就是一晚。
如此要强的一个人,仿佛只有在那刻,才能映出些许的消瘦柔弱。
时萤体谅方茼的情绪,以前或许还有偶尔的顶撞,可时呈甫去世后,都是尽量顺从母亲的心意。
然而争吵还是无法避免。
高二那年,时萤向方茼争取转学美术。大概是对身为画家的弟弟不正经印象太深,方茼极为反对。
最后时萤在母亲少见的眼泪中妥协,就此作罢。
直到高考后,时萤无法继续待在方茼密不通风的掌控下,私自修改志愿,远去了北淮读书,母女关系也掀开了埋藏已久的裂缝。
这些年来,也有人劝方茼再婚。时萤也能够接受母亲有其他的伴侣,可方茼却尽数拒绝。
在时萤心中,时呈甫是个完美的父亲,没人能够与他产生比较。
或许在方茼心中,他也是最完美的丈夫,没人能够将他替代。
所以方茼选择在余生无尽时光里,独自缅怀她最好的爱人。
……
再一次的不欢而散。
时萤沉默下楼,边朝着家属院门口走,边掏出手机打车。
走过两栋楼后,她在落满树叶的梧桐树下停住脚步。
时萤想了很久,该怎么摹绘陆斐也蓦然出现在眼前的一幕。
她在脑海中起了草稿,勾勒出他侧身眺来时,如松如竹的身影。
宛若当年高考结束后的暑假,少年猝不及防出现在家属院楼下的场景。
……
时间回到2012年的暑假。
烈日晕人,松榈蓬勃浓郁,家属院楼排间,渗着风平浪静的闷热。
方景遒高考结束后得了清闲,时萤却仍每日骑着自行车,往返于枯燥的补习班。
回家的路她驾轻就熟,那天她在家属院车棚停好自行车,拐进楼栋时,才发现楼梯口站着不算陌生的身影。
陆斐也浑身闲散地倚靠在扶手旁,低眼把玩着手机,听到脚步声,狭长倦懒的双眼平淡扫来。
时萤连忙低头避开,攥着书包的背带,迅速上了楼梯。
进了家,就看到方景遒正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地寻找着什么,地板上乱七八糟,摆满了杂物。
看到时萤后,他烦躁地抓着头发,皱眉问:“时萤萤,记不记得我毕业证放去哪了?”
时萤这才知道陆斐也没去附中领毕业证,被方景遒一道拿回了家。
等方景遒终于找到毕业证下楼,时萤靠在窗户边,瞥见陆斐也离开的背影,在方景遒回来后随口问了句:“对了,你同桌报了什么专业啊?”
高三最后一个学期,方景遒主动要求和陆斐也做了同桌。
少顷,清亮的声音传来——
“法学。”
燥热的风透过浅绿色纱窗拂面而来,耳边挟进夏末的蝉鸣。
少年的背影戗风而行,挺拔如松,那件深色松垮的衬衣迎风飘起。
时萤眯眼眺望,觉得实在很难想象,看起来这么放浪不羁的一个人,站上法庭该是什么模样。
……
少年倦淡的眉眼逐渐与面前的男人重叠。
走进后,时萤打了招呼。
“陆par——”
刚开口,就被陆斐也低沉的声线打断:“现在不是工作时间,你可以换个称呼。”
男人的视线锁定在上方,时萤迟疑了下:“陆斐也?”
“嗯。”他缓缓点头,车钥匙在指骨绕着圈,随手按开车锁。
时萤放松了些:“你怎么在这?”
陆斐也指向身后的三层平楼:“来见以前的老师。”
时萤明白过来,他应该是来见法学院的赵院长,陆斐也在A大上学时,对方还是系主任。
很自然地点头,她没再打车,就这么熟练蹭上陆斐也的卡宴回家。
回家路上,时萤一直盯着窗外。
余绵变化太大,从A大家属院拐出,四周都是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
她在北淮读书的七年没怎么回过家,对窗外的一切既陌生又熟悉。
车厢内放着轻缓的英文歌,车外是流水游龙的疾驰车辆。
“哑巴了?”男人的声音召回思绪。
时萤瞟过陆斐也的侧脸,视线落在他架在方向盘上瘦长分明的指节,摇了摇头:“就是跟我妈吵架了。”
严格来说都不算吵架,而是那种冰冷的压抑感。这么多年下来,她已经习惯,反倒变得麻木。
陆斐也停了几秒,漫不经心开腔:“为什么吵架?”
没想到他会关心原因,时萤愣了下,认真思索后回:“你听说过智商的均值回归吗?我大概就是不幸被基因均值回归的那个。”
方茼和时呈甫都是A大毕业,方景遒也是从小到大的天才,整个家里,仿佛就只有她格格不入。
再加上生活在A大家属院,时萤周围的天之骄子犹如过江之卿。
她拼尽全力去达成方茼的标准,却始终无法成为母亲心目中那个女儿。
不过世界上普通人太多,天才太少,时萤早已坦然接受了这个事实。
“每个人的人生赛道不同,你不需要和任何人比较。”
陆斐也散漫的声音浮泛真切。
意识到被男人安慰,时萤默然一阵,转脸看向他。
“陆斐也,能问你个问题吗?”
男人不以为然地点头:“问。”
“如果我以一个人为原型画了幅画,现在有人买,我该卖掉吗?”
时萤把苦思已久的问题抛出,翘盼着男人回答。
陆斐也轻瞭眼皮:“很多钱?”
“对我来说是。”时萤点头。
对陆斐也来说或许不多,但以时萤没见过世面的理解,《晖夜》后续收益好的话,会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数字。
陆斐也瞥她一眼,跟着问:“别人能看出对方是谁吗?”
“应该不能。”时萤忖思后摇头。
男人颔首,又问:“卖掉会影响对方吗?”
“应该不会。”时萤继续摇头。
陆斐也听出她谨严的态度,勾起淡然笑意:“那我觉得,这幅画完全属于你,你可以随意处置。”
“真的吗?”时萤豁然开朗。
男人轻声予以肯定:“嗯。”
卡宴开进地下停车场,两人前后脚下车。
进电梯时,时萤刚想开口,却有一对中年夫妇领着两个孩子慌忙挤了进来。
她只好收回到了嘴边的话,沉默盯着电梯显示屏。
六个人的电梯略显拥挤,两个男孩举着玩具手/枪嬉笑打闹,夫妻俩却自顾自讨论着晚饭,不见制止。
时萤站在里侧,眼见就要被波及,陆斐也随意抬手将人隔开,扫了个眼神过去,两个调皮的小孩居然老实下来。
坐到十二楼,夫妇俩领着孩子走了出去,电梯空了下来,时萤继续数着楼层数字,等电梯门再次打开,她停了一秒,终于向陆斐也道了句谢。
还没等男人回答,下一秒,女孩的身影就消失在电梯门后。
陆斐也看她这般郑重其事,在电梯关闭后摇头失笑。
……
回到家,男人卸了领带西装,换上家居服后,坐到书房桌前打开了电脑。
黑猫闻声跑到他的脚边,陆斐也伸手摸了两下,想到女孩刚刚穿着白色雪纺裙抬眸的一幕,继而拉开抽屉。
玻璃盒中,静静放着一枚符包。
缎面还算完整,只是有些磨损褪色,伧俗绣着“金榜题名”四个大字。
……
高考那年,陆斐也和方景遒皆被分在附中考试。
六月七号一大早,时萤揉着眼姗姗醒来,才发现方景遒竟然已经走了。
她在方茼止不住的唠叨下,从衣柜随手拿条裙子换上,急匆匆出了门。
幸运的是,赶到附中门口时,方景遒还没走进考场。
考场大门前站着密密匝匝的考生和家长,他们像扛持笔杆的士兵,表情肃穆,严待冲锋,空气中都弥漫着大战前夕的紧张氛围。
唯有方景遒,姿态放松地站在附中门口,一眼望去极为扎眼。
甚至有来考场采访的记者走上去问:“这位同学,你不紧张吗?”
“哦,我保送了。”
时萤:“……”
她看见那副嘚瑟模样倍感丢人,稍作犹豫,思考着还要不要上前叫人。
就在此刻,方景遒瞥见时萤的身影,拧眉喊了句:“祖宗,你来干嘛。”
冷不丁被他点名,时萤这才走上前去。发现陆斐也就站在方景遒身旁,一时间更显局促。
做了下心理建设,她撇开视线回:“方茼女士让我来送考。”
说完,又伸出手递给对方一样东西:“还有,你忘带这个了。”
“我都保送了,带这玩意儿还有什么用?”
方景遒提溜着时萤递过去的符包,眼镜后的目光透着嫌弃。
时萤觉得她好心被当驴肝肺,气急之下伸手去抢:“不带还我。”
谁知方景遒手突然一收,懒洋洋道:“抢什么,我说不带了吗。”
逗完了人,他才转头拍拍身旁的少年:“跟你介绍下,我妹。”
没想到方景遒会突然来这么一遭,时萤瞥了眼陆斐也,小声说了句:“哥哥,你好。”
“嗯。”陆斐也应声。
嗓音是略带疲倦的哑。
说话间隙哨声响彻,考场大门开启,四周聚集的考生一拥而上,向着空荡校园走去,人潮涌动。
摩肩擦踵间,方景遒拉着人准备离开,可是下一秒——
“哥哥。”
女孩突然拽住少年的衣角。
陆斐也低眼,视线落在衣服袖口处,少女柔细白润的手指上。
“还有事?”他视线平淡地扫来。
时萤缓了口气,伸出另一只手,尽量维持着自然的语气:“符包还有一个,你要吗?”
“给我?”
“嗯。”
陆斐也寡淡的眼神落在少女掌心的那枚符包上,片晌没再搭话。
他知道余绵人在孩子高考前,都习惯去菩提寺求个金榜题名的符。
可是陆斐也从来都奉行人定胜天,并不相信这些毫无根据的迷信。
然而女孩眼神紧张望向他,双眸干净而透亮,像是澄澈的清泉。
陆斐也觉得没必要当方景遒面辜负对方好意,最终还是拿起了那枚符包。
“谢谢。”
少年微携鼻音的倦懒声线传来,时萤松了口气,然后和两人作别。
……
走向考场的路上,方景遒疑神疑鬼地念叨:“她刚才怎么一直盯着你看,该不会看上你了吧。”
完事又盯着旁边少年端量几眼:“两只眼睛一只鼻,有什么好看。”
陆斐也闻言,嗤之以鼻的笑了笑,却也没有多想,在教学楼前和人分开。
……
第一天考试结束。
晚上,陆斐也回到井厝巷。
简陋狭窄的房间里,光线晦暗,墙体间透着潮湿。
以往他更习惯待在鹰空里看书,今天却回了家。不过陆良已经出去喝酒,通常凌晨后才会回来,并不会影响他。
或许是房间里太过闷热,又或许是他心底隐约滋生出的烦躁,陆斐也盯着书本,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看不下去。
不想浪费时间,他索性躺上床休憩。然而又很快意识到,他失眠了。
陆斐也很清楚,他和别人不同,俗气点说,他需要在高考中拿到一个足够亮眼的成绩去赚钱。
那是他第一次,对坚信八年的结果产生怀疑的情绪。
却是在高考的第一晚。
再次翻起身时,早晨在考场外收到的那枚符包掉了出来。
陆斐也皱着眉,俯身拾起。
却发现符包封口轻微散开,里面依稀能够窥见一张纸条。
接着,他将字条取出捋平。
白色纸张上,娟秀柔顺的笔迹写着短短一行诗句——
海压竹枝低复举,
风吹山角晦还明。
出自陈与义的《观雨》。
狂风骤雨总有一刻消散,坎坷泥沼最终会被踏过,万物不屈,山角消失的光明会在终场重现。黑暗过后,是重新照拂于你的万丈光芒。
陆斐也捏着那张纸条躺在床上,指腹在字迹上摩挲,仿佛感受到女孩写下这句话时寄托的情绪。
心弦像是被什么轻轻触动。
搬到井厝巷后,所有人都觉得他的人生被束缚进无法挣脱的谷底。
他眼睁睁看着陆良糜烂不堪的沉沦,那双厌恶的眼神,恨不得将他一并拉进泥泞中的沼泽。
他在无望废墟中待了太久,甚至于自己都在临门一脚的时刻产生了动摇。
可是此刻有一个人,比他更坚定果敢地相信,竹枝未折,少年不屈,他一定会见到乌云密雨后的万里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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