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仔细看,将书丢在船上,起身上岸后,喻沅给船夫付了钱,仍是如往常那般吩咐:“你把船依旧开到原来的地方停好,下次本公子要用的时候再给你递信。”
船夫忙不迭地收下赏钱,答应下来,也不好奇主顾每次偷摸着从烂泥巷来回有何原因,很快划着船离开。
高门大户,府里的公子小姐们多如牛毛,指不定这位公子身上就有些奇奇怪怪的毛病和不为人知的癖好,最忌讳旁人问起。他只是按照钱公子吩咐,在公子要出门时来接送,每个月大半时间闲着在家光拿钱,这活不能更好,可不能因为多嘴多舌丢了这门好差事。
喻沅站在原地,目送小木舟远去,隐入茫茫水雾之中。
偶然寻来的这个船夫与喻家毫无联系,嘴紧从不多言,也不好奇瞎打听主家身份,除了接送不说一句废话,喻沅用他最是顺手舒心。
确定左右无人,喻沅往前走了一段路,闪身靠近喻府。
回去时喻沅没走后门,绕到喻府后宅,寻到她自己的院子。一棵歪脖子树横七歪八的树枝越过院墙,粗壮的枝干朝向府外,枝上挂着一两片残叶,在风中摇摇欲坠。
落水受伤后,因喻九娘整日骚扰喻十二娘,让喻老太太不小心撞见喻九娘欺负妹妹,在大太太的袒护下,喻九娘单单在房中跪了两个时辰以儆效尤,喻十二娘却搬出了从小到大住的院子。这说来算是惩罚谁,几个丫头委屈的不行,吵着要给喻沅爹娘去信,信送到渠县却不了了之。
喻沅爹娘的回信现在就夹在喻沅书中,对喻沅身体的关心寥寥一言带过,信中只要她好好养病,准备同宁王府的婚事。
还是老太太可怜喻沅,知道大太太管着后宅,偏心喻九娘,准备重新给喻十二娘换个远离一众姐妹的院子,好让她远离琐事,安心修养。喻沅便使了个小计,让周妈妈替她选中了此处院落。
这里靠近喻府后门,虽然处于整座喻宅边角,位置不佳,景致欠缺,甚至与烂泥巷仅仅是一水之隔,然而却与喻九娘她们住的后院隔着一大片山水园,走过来要花上足足两炷香时间,实在是整个喻府最为偏僻隐蔽的地方,甚合喻沅的心意。
更何况,喻沅抬眼去看,当初她一眼选定这里,便是因为院墙内这株放肆生长的歪脖子树,树干长得巧妙,她搬过来时,树高刚刚过院墙,三年后枝干粗壮,已经有三四人高,迎来送往,长在这里无言见证了喻沅无数次的逾墙越舍,偷摸回家。
拍了拍合作默契的歪脖子树兄弟,喻沅从树后拽下来一根不起眼的灰色绳索。乍一眼,这绳索和树干融为一体。绳索的一端挂在树干上,尾端刚刚垂到地上。
喻沅将绳索缠在腰上系好,眯着眼望向静悄悄的院内,她抓住绳索,竟是一纵一跃,脚踩着歪脖子树,动作熟练地越过高墙。
喻沅在喻家虽不如喻九娘那般从小受宠,有求必应,然而身为府里的千金小姐,千娇百宠,轻易出不得府,有谁敢让她磕磕碰碰,更别谈教她这等上不了桌面的本事。
这攀墙爬院的本领自然不是在喻府学的,那是她上辈子到了帝京以后,孟西平偶然之下教她的。
喻沅那时初到帝京,得了孟西平的承诺,暂时住在宁王府里,由他写信给喻沅爹娘,请他们进京商议婚事,选好吉时吉日成亲。
但没正式成为宁王世子妃前,她不能一直不清不楚地住在宁王府,平白惹人闲话,让宁王府落下把柄。就在这时,慧宜公主借口要教喻沅礼仪,把她接到公主府住。
慧宜公主当真给她找了几个老师。教规矩的杨妈妈是从宫里出来的老人,心硬如铁,严厉异常,动辄把规矩两个挂在嘴上,顶着宁王府的名头,把喻沅折磨得生不如死。
她从小过得散漫,在江陵自在快意,哪里忍得了这些苦,没过几天,她就忍不住写信给孟西平哭诉。
孟西平来得日子有些特殊,所以喻沅记得很清楚。
中秋节前晚,杨妈妈上完课终于大发慈悲放过喻沅,她坐在院中休息,露出一双白生生的小腿,莹玉担忧地用药揉化开喻沅腿上长跪而来的淤青。
膝盖上一片青紫红肿,看着很是吓人。喻沅疼得龇牙咧嘴,形象全无,等她看到孟西平送来的东西,突然就被安抚住,心底生出一股不服输的雄心壮志来,不就是区区慧宜公主和区区一个杨妈妈,她迟早能说服她们,成为天底下最适合孟西平的世子妃。
孟西平托人送进来个蝴蝶灯,花灯精致,形如蝴蝶,翩翩起舞,纸面上画着造型各异的数百只蝴蝶,形态不一蝴蝶跃然纸上。喻沅被纸上面的蝴蝶迷住了,花灯转动起来,五光十色的蝶翼扑面而来,将喻沅的眼映照着宛如两颗剔透的琉璃珠。
花灯后面是另一个人的影子,孟西平从天而降,帮她上完药,带着喻沅爬出了慧宜公主府,夜游帝京,华灯溢彩,提前陪着她过了一回中秋节。
那时她满心欢喜,觉得孟西平处处替她着想,又对她敞开心扉,说起小时候的趣事逗她开心,迟早一日,她能与孟西平交心。
后来,她终于学会如何偷溜出去慧宜公主府,孟西平也继承了宁王府。
喻沅成为宁王妃,却也不用爬墙了。孟西平不常带着她出门,在府里陪着她的时间都很少。
想到这,喻沅又叹了一口气,要将往事一口吐尽。削足适履,岂能长久,本就是她强求来的婚事,背后滋味如何,只有她自己知晓。
喻沅从墙上蹦下来,轻盈落地,像一只翩然落下的蝴蝶。
喻沅悄悄进入房中,她换下衣服,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幔帐顶,茫然无绪。
喻九娘和她的人已经走了。
丫头们以为她午睡未醒,周妈妈坐在外面,在嘀咕喻九娘的事情,轻轻飘到喻沅耳边。
莹心脸上顶着一个红红的巴掌印,莹玉正给她涂药:“九娘子也真是的,何苦针对我们十二娘。”
莹心心直口快,今天挨了喻九娘的丫头一巴掌,更是生气:“那年十二娘出事,偏巧我被九娘子的丫头拉住,拦着我不去看,十二娘就出了事,落下病根。”
喻沅听着丫头们说喻九娘的事情,心里生不起气来,她和喻九娘有三四个月没见面。喻九娘欺软怕硬,最是个要掐尖要强的性子,从前她没将喻九娘放在心上,现在更不放在心上。
前世喻沅在帝京见过喻九娘一面,喻九娘寡居帝京,大好年华为人守寡,不甘不愿的找到宁王府,原本想求喻沅帮她介绍一门婚事,不巧遇上喻沅生病,莹玉将她客客气气送出宁王府。
也许是知情识趣,喻九娘再也没上门打扰,后来喻沅病好后,听说是喻九娘再嫁了个小官,对她也不错。
外面莹心语气愤懑:“九娘子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的,说不定十二娘出事,就和九娘子少不了干系!”
九娘子毕竟是主人家,周妈妈拦住莹玉以下犯上的话语:“好了,这些话在院子里说说就好,可千万别对着外人说起。你这张嘴呀,迟早惹出祸事来。”
莹玉也劝她:“咱们安心守着小院,等三老爷和三太太回来。再不济,等十二娘嫁入帝京宁王府,总能有人帮着十二娘做主。”
可帝京的人比喻九娘可怕多了。裴三娘、赵五娘、李七娘,帝京豪门大族养出来的金枝玉叶,哪个是好相处的,她们为了一个孟西平争风吃醋,喻沅刚到帝京,她们偏一致对外,对付起喻沅来。喻沅和她们夹枪带棒的相处了好几年,没在帝京交到什么好友。
而孟西平向来不管这些,他同裴三娘、赵五娘的兄长们都是好友,这些好妹妹们成亲以后大多留在帝京,每逢见面,总是变着法地给喻沅找麻烦。
丫头们天真,觉得宁王府能给十二娘做主。喻沅是实实在在经历过一遭的,她既然不能改变,只能自己逃走。
喻沅刚刚起身,她推开窗户,恰好听见丫头们提起她的生日。
说完喻九娘,她们又欢欢喜喜地做回自己手上的事情。
喻沅定睛一看,才发现莹心她们正在剪红纸、打络子、绣团扇,往外面那棵榆树上挂着红丝绦,怪不得整个院子里面像过年一样。
这是她在喻府过的最后一次生日。
喻沅托着腮,目光里带着满满的笑意,似雾气散尽,远山晴朗,竟是从未有过的开怀模样。
莹玉扭头见到她,忙捂住肿起来的脸,跳起来说:“十二娘醒了,快将灶上准备的饭菜端上来。”
这一夜喻沅睡得早睡得沉,偏偏又做梦梦到了前世生日的事情。
喻沅生日在九月底,和皇帝的生日前后脚,自打她成为宁王妃,每年她要和孟西平一起,陪着皇帝去行宫泡温泉,自然不好在行宫偷偷过喻沅的生日。往往两人在行宫坐着,摆一桌酒,对饮几杯,说几句吉祥话,也就算过完了喻沅的生日。
有一年皇帝病了,在帝京养病,千秋节一切从简,喻沅的生日终于能在宁王府里。
莹玉几个丫头兴致勃勃地商量起来,要给喻沅办一个热热闹闹的生日宴,喻沅也被她们说动,准备在正院小小地举办一场。
喻沅想着孟西平近日不知为何事忧愁,亲手扎了长明灯,准备同孟西平一同放飞心灯,祈盼诸愿皆顺,身体康健。
喻沅正正经经给孟西平递了帖子,孟西平也答应了她要来。
到了喻沅生日那天,孟西平却没有来,他突然失约,没回宁王府,也没一个信回来。
菜饭热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没有热气,正院里面灯火通明,亮了整夜,喻沅独自一人,点燃了长明灯。
第二天晚上,生日已经过去,喻沅才等来了孟西平派人送来的礼物,金银珠宝,富贵晃眼。
她气呼呼地看着礼物,决定等孟西平一回来,她便生气不搭理他。后来又不知怎么的,被他哄好了。
气得喻沅忽然从梦中梦中醒来,可无论她怎么在梦里跺脚生气,想着要骂孟西平,就是醒不过来。
喻沅睡醒,蒙了一瞬,才想起这是江陵喻府,不过是一个梦。她想起梦中内容又气又笑,梦里的孟西平也是如此可恶。那年生日,他分明只让人送来礼物赔罪,连亲自来哄都懒得来,她只能自己给自己递了个台阶,主动和好。在梦里孟西平也要哄骗她,既不给她美梦,还要折磨她。
这人实在是可恶得很。
不过,喻沅想起那次生日,当时她以为孟西平在外风流,他不主动说,她也不愿意主动去问。
还是后来裴三娘无意之间说漏了嘴,喻沅才知道那晚裴三娘的兄长险些被人砍掉脑袋,孟西平在裴府过了一夜。
喻沅越想越觉得头痛,她心里怎么还为孟西平开解起来了,难道是听到他在帝京受伤的消息,所以心软。
喻沅啊喻沅,可真好哄。
可即使这样好哄,她也没等来孟西平。
喻沅木木坐在床上,等着莹玉进来,脸色臭臭的,是要生气,又不知道生谁的气。
莹玉进来时,脸上却带着一股奇异的神情,像是欢喜又像是感觉到奇怪。
“十二娘。”
她将一封帖子放到喻沅手边,眼睛亮亮的:“咱们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跟着老太太出去赴宴好不好。”
今早递过来的帖子,知府大人到任,宴请江陵,徐苓特意在帖子里面点名,请喻十二娘上门。
作者有话说:
喻沅:梦里见人,挺好。
孟西平:我那么大一个老婆呢!
第7章
喻府正院,现在只有喻老太太独自住着。
寒蝉凄切,秋风瑟瑟,因人因景,院子里透出一股不一样的冷来。院里静悄悄的,老太太好清静,平常不喜欢有人打扰她,喻府也没定下什么晨昏定省的规矩。
喻五娘不常来正院,只是每次来,她都觉得这院子里面冷飕飕的。喻五娘抬眼看了眼守在门口神情严肃的府中老人,她们躬身来请,喻五娘朝她们笑了笑,很快低头走进屋内。
喻老太太畏寒,未至深秋,院内已经升起了火盆,屋子里面被火烤得暖烘烘的,喻五娘刚走进去就被烘出了一身薄汗,挂在身上黏腻腻的。桌上摆了好几盘水果,黄橙橙的橙子散发出淡淡的香味,和热气混合在一起,喻五娘被各种味道熏得一激灵。
她还是还不清楚老太太为何一大清早要见她。
喻老太太就是喻府的定海神针,她最不喜欢喻家子弟内斗,有人要是犯了她的底线,处置起来毫不手软,其他小事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人过去。
可五个指头有长有短,人也是会偏心的。想起当年老太太如何处置十二娘的事情,喻五娘心里一哂,面上照样温柔地看向堂上的老夫人。
面容和善的老妈妈喊醒闭眼假寐的喻老太太:“老太太,五娘子来了。”
喻老太太手里捏着串佛珠,指尖一粒粒珠子拨过去,珠子摩擦的声音沉闷。她掌家数十年,前半生举全家之力供养三个儿子入科举,让有颓废之势的喻家拥有如今的地位,后半生镇守后宅,近些年才将府中事逐渐下放给儿媳,积威甚重,府中儿孙少有不畏惧她的。
老太太面容很有威严,她嗯了一声,旁边伺候的老妈妈忙将桌上放着的一封帖子递给喻五娘。
喻老夫人缓缓开口:“这是徐府派人送过来的帖子,你先看看。”
徐苓亲笔写的帖子,昨晚送到门房,下人疏忽竟忘记送到正院,今早老太太才看见。
帖子是下给喻府女眷的,只道父亲刚刚到任,宴饮乡贤士绅,她初到江陵,认识的朋友不多,甚是喜欢喻府姐妹,想邀请喻家众姐妹过府游玩。帖中不单单只提到了喻五娘,还请了喻九娘和喻十二娘。
簪花小楷,字迹端正,帖中内容写得规规矩矩,喻五娘看着喻十二娘四个字,却是眉心一紧,心口直冒汗。
老太太恰好这个时候睁开眼,精光内敛的双眼,淡淡瞥向喻五娘。
喻老太太特意将喻五娘叫来正院,就是要问清楚徐苓那日来喻府的情况。
喻五娘对老太太毫无隐瞒,将那日徐苓和各位姐妹的言行详详细细描述了一遍,只是隐去了她对喻九娘最后说的那句话。
确定无误后,她闭上嘴,将帖子还给老妈妈,等待喻老太太决断。
在喻五娘来前,喻老太太已经叫来那日跟在徐苓身边的几个府里丫头来问过话,和她所说别无二致。喻五娘身在中心,能将那日情形说的更详细些,比如那日喻九娘出格的话,还有宁王世子要来江陵的最新消息。
徐苓过府时,并未见到喻沅,也并未表现出对十二娘有兴趣的样子,如果不是喻九娘纠缠不休,徐苓也不会提到宁王世子。可最奇怪的是,徐苓却在帖子里特意提到喻沅,期盼能见一见喻十二娘。
听说徐家在帝京根深叶茂,保不准就和宁王府有些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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