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十二娘终于悠悠转醒。
喻沅起初是装睡,她知道亲人长辈另有心思,她们的心思或多或少和孟西平有关,她精疲力尽,不想这会还要装疯卖傻,应付另有目的的喻五娘。
她蒙着被子,脑海里却不断闪现出孟西平的身影,本以为他带来的压迫感足以让她保持清醒,没想到听着几个丫头们窃窃私语,睡意来袭,真沉沉睡了过去,还睡了整整两个时辰,直至残阳落日,秋风悄然入窗。
长长一觉醒来,喻沅神清气爽,她下了床,雪白的足踏在地板上,脚步轻轻。
屋内无声无息,丫头们都知道喻沅睡觉时不喜有人在身边伺候。莹玉曾经有一次进房找东西,十二娘刚巧醒来,发现床边站着个人,被莹玉的人影吓到发狂,在屋子里面躲了大半个月才出门。
半个月无人关心,周妈妈大着胆子悄悄请来大夫,这事被小院的人提着心瞒了过去,从此对十二娘更加怜爱。
喻沅早上只吃了一碗粥,后面水米未进,醒来肚子有些饿了。她刚准备叫人,发现桌上摆了两碟精致小巧的糕点。
一碟山楂桂花糕和一碟山药枣泥糕,看着玲珑别致,各有特色,丝丝甜香扑鼻。
喻沅不喜山楂的酸甜,她拿起后者,囫囵吃了两块,入口便觉得惊喜,绵软细腻,香甜可口。没想到这江陵的厨子深藏不露,做出来山药枣泥糕的味道,和宁王府的一模一样,甚合她心意。
喻沅默默吃完半碟子糕点,才觉得这饿挺过去了。吃饱喝足,沮丧之气全去,又有力气重新谋划。
她越想越觉得孟西平见到她时的态度有些奇怪,被她咬出血还笑得出来,眉目温柔,让人捉摸不透心思。
孟西平是个心思缜密的人,拖延时间的手段在孟西平那里根本不管用。喻沅自认为足够了解他,一旦跟着他踏上去帝京的路,再想脱身就难了。
用力挥出的一拳陷入棉花里,既然这样都不能逼退孟西平,喻沅别无选择。
喻沅从床下的箱子里翻出个包裹地严严实实的小布包,里面放着几张银票和金叶子,这就是她目前的全部家当。
铺子里面的钱是来不及去取了,手上这些钱足够喻沅离开江陵。
孟西平上辈子欠她情,这辈子欠她钱。
喻沅扼腕心疼,早知道今早该狠狠咬他手腕,留下个永不磨灭的疤痕才好,偏偏还是心软了。
喻沅简单收拾出一个小包袱,看了看外面,赤色黄昏,今晚老天爷也相助她,天气适合夜行。
她目光下移,发现窗台上放着枝木芙蓉,拳头大小的花朵挤成一团,开得热烈,是这秋日里难得一见的好颜色,不过因为已经在窗台上面放了几个时辰,花瓣有些蔫。
看到这花,就想起转着花枝的孟西平。
喻府中并没有种木芙蓉,这枝条大概就是孟西平让徐苓带过来的。
他为人是极妥帖的,朋友与他相处如面春风,喻沅曾经被他的温柔所迷,后来发现他不止对她这位正牌世子妃妥帖,对裴三娘,赵五娘等人也是一样,对她并没有什么特别。
她想了想,还是拿起那支花,帝京少女们曾以能拿到宁王世子的花枝为傲,听说和扇公主曾愿意出千金,只为买下孟西平手上那支花,后来被他轻易送了出去。
那些传闻自她进京起,便传得轰轰烈烈,背后的女娘们引她故意去听,想让她知难而退。
喻沅笑着,随手将木芙蓉花插在瓶中,花好看,不过太娇弱了,送来的人也不对,她不喜欢。
“我刚去厨房,听说世子爷正式下了拜帖,不日上门,要接咱们娘子进帝京呢。”
喻沅捏着的花手一顿,在窗下悄然坐下,听着丫头们聊天,裙摆像一朵盈盈绽开的木芙蓉花。
莹玉兴奋地说完打听来的消息,便和周妈妈等人说着今天发生的事情。
去了徐府的两个丫头将孟西平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夸他在徐府对喻沅如何温柔细心,开始畅想去了帝京以后,无人欺负的生活,险些叫喻沅怀疑她这一觉是不是错过了许多事情。
不过,也不能怪年轻的小丫头们,喻沅起初就是被孟西平的这张脸迷惑的。
她本想痛痛快快退了亲事,回到江陵,第一眼见到他,她将打了一整夜的腹稿全部推翻。
喻沅紧紧捏着鸳鸯玉佩,一腔孤勇,等着嫁他为妻。
那时情景,历历在目。
帝京落了大雪,宁王府门口的石狮子变成了两座雪狮子。
喻沅一个人寻上门。
她没有亮出玉佩,含含糊糊和门房说想见见宁王世子。
每日求见府中世子的人多了去了,宁王府的下人们见怪不怪,说王府主人们外出寒山寺赏雪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今晚或许会留宿寒山寺,请喻沅改日再来。
喻沅到了帝京,直奔宁王府。
她心里鼓着一口气,没见到人,哪肯轻易回去,她决定碰一碰运气,在王府门口等一阵。
宁王府的人见她执意如此,也不再劝,给了她一个小手炉,躲回门房烤火去了。
大雪纷飞,北风狂舞,雪被吹落到屋檐下,喻沅的肩头很快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她撑开伞,抖落上面的雪,拍散衣服上的积雪,轻轻跺了跺快被冻得没知觉的脚。
天地一片雪白,渺渺茫茫,无人踪迹。
喻沅想起她离开江陵前两日,收到爹娘的信。
爹娘说她是撞了大运,才能和尊贵的世子爷定亲,让她惜福。可她从小一向运气不好,等人这会,手炉失去热气,伞也破了,她堵不到宁王世子。
雪花肆无忌惮地落在她身上,帝京百年难得一见的鹅毛大雪,不一会就落在她眉间发梢,将她全身染白,像一尊玲珑可爱的雪人。
喻沅叹了口气,准备将小手炉还给宁王府的人,明日再来。
突然雪花停了,一顶纸伞笼罩住她的头顶。
与纸伞一同递过来的,还有孟西平的眼神,他执着伞,穿着身黑色狐裘,飘然若仙,眼底含着一点亮光,替她抹去发上雪花:“你便是喻十二娘?”
喻沅抬头看他,一眼陷落。
从此叫她飞蛾扑火,万劫不复,从此再难翻身,心甘情愿罩上宁王妃的冰壳子。
喻沅后来才知道,孟西平这样的人,就像是宁王府那两尊雪狮子,内心冰冷,永远骄傲,不会为了谁停留片刻。
第13章
窗外,丫头们仍在叽叽喳喳地讨论宁王世子的事情,祖母那边好像又派了人来,成箱成箱的绫罗绸缎、翠玉明珠,源源不断的送进院内,连久不问事的喻二夫人都送来了示好的头面,喻十二娘的小院一下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自喻沅生病后,小院还没这么闹哄哄过。
张罗着收礼物的莹玉吐了一口气,雀跃地说:“世子爷来就是不一样,咱们娘子有人撑腰,这府里风向立刻变了。”
周妈妈看着礼单,知道这点东西对喻老太太来说,只是手缝里漏出来的一点东西罢了,还没喻九娘生辰时得的多。她稳得住,对几个管事的丫头说:“眼看着咱们娘子要去帝京,老太太重视起来了。最近东西该要的要,该告状的告状,可不能像以前一样再让人欺负到头上,都挺起腰杆子来,给娘子好好壮气势。”
莹心则忧心忡忡地看了好几眼没任何动静的屋内:“好几个时辰过去了,娘子怎么还没醒,我去把药热一热,再准备些好消化的食物,等会进去看看。”
喻沅这一觉时间太长,莹心进屋内看了两次,见她睡意沉沉,默默退了出来。
丫头们的声音低下去,提到喻沅突然伤人,又开始担忧起十二娘的病症,喻沅模模糊糊听了个大概。
“十二娘好端端的,从前连脸生的人都不敢见,怎么会咬世子爷,你们说是不是撞邪了?”
“喻九娘经常在外嚷嚷,十二娘咬人的谣言就是她传出去的,说不定就是九娘子要害十二娘,以后更得小心。”
周妈妈偷偷摸摸说找了个治疯病的偏方,想给十二娘用用,被莹玉劝住。
“世子爷亲口承诺,去了帝京要给十二娘请太医,那偏方再好还能好过太医,这节骨眼娘子可不能出事,管她九娘不九娘的,以后都比不过宁王世子妃。周妈妈您是我们的主心骨,先别操心这事,不如趁机把院子清理一遍,收拾干净。”
她们的对话戛然而止,脚步声四散。
喻沅听着外面的人说完,垂下眼帘。
她从一场短暂的镜花水月里面醒来,心里仍想到帝京大雪的寒霜公子,孟西平就如今天所见到的那样,温润如玉,内藏冰心,无情却似多情,这个宁王世子妃的名头,也没什么好的。
暂时不想再听到孟西平这个名字,喻沅小心落了窗,隔绝外界声音。
这一世喻沅刻意纵容,莹玉她们活泼许多,起初想在离开之前给她们都找好后路,现在看来,怕是时间来不及了。以后是祸是福,只能等喻沅自己先安顿下来,再想办法将她们弄出喻府。
喻沅从桌上找出来本书,从夹页里翻出一张被翻阅过很多次的地图,用毛笔在地图上圈了两处,决定今晚就启程离开江陵。
宁王府势力极大,尤其是在帝京附近,找一个人轻而易举,还有江陵周边是待不成了,北边还不太安稳,只能向南或者向东。
她看着被墨色圈住的两座城市,去西南,还是去宜州。
西南蛮烟瘴雨,苦闷潮湿,一向是百族聚集之地,关系错综复杂。只要进了西南,便是如鱼入海,难寻踪迹,是喻沅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
或者从江陵顺着江水直下,一路东行,过江州,到了入海口,便是宜州。宜州是东南沿海最繁华的城市之一,和孟西平成亲时,喻沅曾经收到过宜州知府送来的贺礼,一整套的宜州窑青白瓷茶器,釉色青白,光照见影。
然后等事情平息后,孟西平回帝京娶妻生子,她或许会回到江陵再看一眼旧友们。
至于帝京,太冷了,适合孟西平那样冷心冷肺的人。
喻沅在宜州两字上重重点了一笔,揭开灯罩,将地图丢了进去,她看着纸在里面扭曲变形,火星将纸燃烧殆尽,最后化为一缕袅袅青烟。
那双雾蒙蒙的眸子终于云过天青,一片亮色。
脚步声渐近房门。
喻沅忙吹散纸灰余烬,盖好灯罩,她开了窗,起身走到房门口,抢先一步拉开门。
莹玉刚要推门,门却自己开了,门内露出喻沅恬淡的脸,她一怔,随即欢快道:“十二娘,你可醒了,快把药喝下去。”
往常要喝药,喻沅总不配合,这次她拿过碗一饮而尽,眉毛都没皱一下,轻轻悄悄地将空药碗放在盘中,清楚地问:“还有吗?”
莹玉觉得睡醒的喻沅好像说话的语气和神态都变了,可要说具体是哪里发生了改变,又说不出来。她和以前一样,哄小孩似的回答:“剩下的明天喝,晚上十二娘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喻沅不客气,一连点了好几个拿手菜,都是费时费心的大菜,要花心思准备,一时半会还真吃不上。
可叫喻沅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看着,拒绝的话更是说不出口,莹玉温柔笑着应下。
喻沅很少主动提出要吃些什么东西,其他几个丫头也围上来,不管她说什么,通通答应。
当她们问起其他的事情,喻沅又不说话了,痴痴傻傻的站在门口,刚才口齿伶俐点菜的样子像是回光返照。
莹玉带着人去小厨房,去准备喻沅点名要吃的东西:“那我先去给你做南瓜羹和芙蓉虾去,其他的十二娘再等会。”
喻沅静静站在门口,看着她们分开,眼皮一撩,暗中扫了一圈。她出来便发现院子里面大变样,那棵树上挂的红丝绦更多了。院内多了几个眼生的婆子,婆子们第一次见到她,有恃无恐地打量着喻沅,那眼神看得有些不舒服。
她心下哂笑,忽的两指拔下眼皮扮鬼脸,直勾勾盯着她们,把那些婆子看得心里发慌,主动移开目光。
喻沅眷念地在小院里面走了一圈,最后轻轻抚摸着那棵歪脖子树。
今夜过后,最伤心的应当是祖母和爹娘。
丢了一个金龟婿,进帝京无望,他们该怎么向孟西平交代。
更深夜静,整座喻府锁了门,只有角落里的灯莹莹闪烁,巡夜的下人提着灯笼,呵欠连天,不怎么认真的走走停停,按往常那样,找了个角落舒舒服服打盹。
喻沅折腾着要吃晚饭,莹心她们弄完,侍候着喻沅吃完,小院的灯一直亮到子夜时分,喻沅才被哄睡下。
一炷香后,吃饱喝足,养足精神的喻沅掀开被子,静静下了床。
莹心她们忙碌了一晚上,陪着喻沅用了些点心,现在酣然入梦,喻老太太派来的婆子们住在偏房,无人能听见屋内的动静。
喻沅放心地从床底翻出套衣服,背着包袱,临走前不忘将剩下半碟子的山楂枣泥糕打包带走,
从歪脖子树上翻身下去,为保险起见,她将挂在树上的那条绳子取下来,捏着手里,然后从喻府后面转了出去。
烂泥巷与黄金居相接的老地方,有一叶小舟停在两边院墙的阴影里,划船的老船夫静静等在那里。
喻沅看了一眼船夫佝偻的后背,缓缓上船。
月光洒落在河水中,像大片闪烁流光的碎银子,千里皓月当初,水上万斗星河。
水里飘着一叶小木舟,飘向不知目的地的远方。
喻沅端正坐在船舱里面,回头望喻宅,喻宅就像一座庞大的山的阴影,连绵不绝,更远处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是徐府。孟西平既然在徐府出现,那今夜他应该会在徐府留宿。
她轻松笑了笑,和船夫说:“快点出城。”
船夫哎了一声,拨动船桨。
顺着河水直下烂泥巷,江陵府各处城门已经关闭,但是烂泥巷的人有的是办法出城
喻沅一只手放在水中,江水冰凉,她撩了一捧水,缓缓擦拭干净自己的手,将麻绳咕咚一下扔在水里。
小木舟顺流而下,时而听见两岸狗吠和一两点人声,临近城门时,渐渐只有河水被船穿过的水流声。
又过了一会,河面遽然宽阔起来,两岸树木林立,小船顺利穿过暗道,出了江陵府。
喻沅从腰间摸出块碎银子,递给老船夫:“我要出趟远门,此后不必再来,今夜送人出城的事情你烂在肚子里面,不要对任何人说起。”
芦苇枯草,满荡寒水,烟波尽出。
喻沅盯着波光粼粼的银月与寒霜,心里陡然生出一股茫然无措来,此去远隔关山万里,山也迢迢,人也迢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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