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纵使如此,安阳郡主的威仪依然不是谢衣然这般人等能够肆意非议的。
谢衣然有些心有余悸,想要解释告罪一番,然而这时,一道略微清冷的目光仿佛朝着她这个方位扫了来,却压根不曾在她面目上停留分毫,便又淡淡移开了,仿佛她不值一提。
这道目光里的漫不经心,漠不关心,甚至是略微轻慢,一下子刺痛了谢衣然的双眼,谢衣然一时梗着脖子,死死咬着牙关,死活拉不下这个脸来,低不下这个头来。
就在这时,对面忽而传来一声呵斥声:“胡闹!”
这声音一起,瞬间引开了众人的视线,只见今日宴会的主人乐文卿出来打起了圆场,却是上前一步,朝着谢衣然身侧那个圆脸女孩儿轻轻瞪了一眼,道:“胡闹,不得在郡主跟前如此放肆,忘了前几日伯娘教你的规矩了。”
说罢,上前戳了戳那圆脸女孩儿的脑袋,随即一把拉着圆脸女孩儿走到了安阳郡主跟前,略有些无奈道:“郡主,这是年前才刚刚回京的四丫头,自幼随着三叔在外走马上任,放养惯了的,被三叔惯得无法无天不知规矩,回京后被母亲拘着学了两月规矩,母亲被她闹得病倒了两回了,这不丢我手里了,还来不及教导了,若冲撞了郡主还望郡主见谅。”
乐氏略有些苦恼的朝着安阳郡主解释着,语气略有些无奈,不过对其颇为维护,看出喜爱之意。
话一落,又微微板着脸朝着那圆脸四丫头训斥道:“还不过来给郡主见礼。”
被点了名的四丫头郑伽罗吐了吐舌头,立马乖乖走到安阳郡主跟前,朝她规规矩矩行了一礼道:“伽罗拜见郡主。”
行完礼后,目光一抬,再见安阳郡主的神颜时神色又是一呆,只见她呆呆地看着安阳郡主,半晌,只咬着唇,忍不住冲着安阳郡主复又一拜,嘴里结结巴巴的补充了一句:“见过……见过仙子郡主。”
她呆呆懵懂的举动逗得周遭有人发笑了起来。
乐氏抚了抚额亦是哭笑不得。
安阳郡主上下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圆圆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嘴角也随之微微勾了勾。
她自负美貌天成,自幼走到哪儿无不受人敬仰称赞,不过那些被她倾倒的目光里,多多少少夹杂着对她身份权势的攀附。
眼前女孩儿眼中清澈,不参杂任何杂质的欣赏赞美倒是略微取悦了她。
爱美之人,人皆有之。
被人由衷赞美,到底令人愉悦。
桃花眼轻轻一扫。
身后侍女蕉月会意,很快取了一八宝紫檀妆盒上前,朝着郑伽罗道:“四娘子,此乃郡主赠与你的见面礼。”
说着,蕉月将妆盒打开,赫然只见里头静静的躺着一枚五彩斑斓的玉镯子,确切来说,是一枚三色翡翠玉镯,兼红、绿、黄三色,白色为底,玉镯晶莹剔透,玉器醇厚温和,一瞧便知价值不菲。
尤其,此等多色玉镯,世面几乎极其罕见,可谓奇珍异宝一件。
此番一经露面,在场许多人甚至见都不曾见过。
竟叫旁人瞧得瞪大双眼,议论纷纷了起来。
蕉月将众人的神色瞧在眼里,神色不改,只神色倨傲道:“此乃太妃当年赠与郡主的生辰礼,宫中之物极少流传于世,此物系我家郡主心爱之物,不过我家郡主今日与四娘子投缘,四娘子只管收下,不必推辞!”
蕉月说着,将镯子送到了郑伽罗跟前。
语气虽有些平淡,话中的内容却瞬间叫一干人等瞠目结舌。
太妃赏赐之物,这般贵重,郡主竟说送便送,连个眼都不带眨的,送的还是一个毫不相干、一面之缘之人,这未免也……也太大手笔了罢。
怪道坊间传闻,安阳郡主出手阔绰,甚是豪气,无论送礼或是赏赐,处处金贵,只因能够入她安阳郡主的眼里,便从未有过俗物。
不过据悉郡主这人为人甚为挑剔,这世上能入她眼的人或物,寥寥无几,她看人,待人,单凭个人喜好,全凭个人心情。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譬如随随便便送个见面礼,竟如此阔卓。
一时,叫周遭所有人分外眼红。
郑伽罗显然一下呆在原地,有些无措。
就连一旁的乐氏也有些惊讶的冲着安阳郡主道:“郡主,此物过于贵重,伽罗如何消受得起。”
乐氏说完,却见安阳郡主漫不经心的看了她一眼,神色淡淡道:“无妨,权当给小辈们把玩把玩。”
她闲散说着,语气慵慵懒懒,话语却仿佛有些老气横秋,两种极度相反的情绪杂糅到她的身上,不见丝毫违和,反倒是衬托得整个人恣意懒散,越发高贵尊容,话一落,便见安阳随即越过众人,漫不经心的朝着园子里头的青舟亭方向缓缓走了去。
从头到尾都没有多瞧那谢衣然一眼,好似她是个不存在的透明人。
乐氏到底了解安阳性子,见状,只冲着郑伽罗道:“既是郡主赏给你的,你便好生收着。”
说着,与众人寒暄一番,赶忙追着安阳朝着青舟亭安置了去。
话说,安阳郡主一走,原本紧张的气氛一下子就松懈了下来,十余个娘子们齐齐松了一口气,开始缓过了神来。
有人见郑伽罗呆呆的捧着那只镯子爱不释手的宝贝着,不由五味陈杂过来羡慕道:“我听说过这只镯子,听说这只镯子是安阳郡主十岁时太妃送给郡主的生辰礼,是前朝之物,极其珍贵,没想到郡主竟赏给了你,你真真好福气。”
又有人道:“原来你竟是郑家的四娘子呀。”
一伙人围着郑伽罗及她手中的镯子议论不已,有人羡慕,有人想要一睹前朝之物的风采。
也有人在偷偷议论郡主今日穿戴的衣裳,发饰,更有人情不自禁的感叹道:“原来郡主竟是这般艳色绝世,光艳逼人——”
一伙小娘子簇拥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讨论着。
倒将方才夸夸其谈的谢衣然给挤到了角落里,仿佛沦为了跳梁小丑,再无一人理会。
这时,小心翼翼将手镯当作珍宝收藏起来的郑伽罗缓过神来,不由冲着众人说道:“郡主人美心善——”
说着,目光一抬,朝着四周扫视一圈,最终笔直将目光落到了角落里的谢衣然脸上,只直愣愣道:“哼,郡主脸上压根就没有麻子,你往后休要胡说八道、乱嚼舌根子败坏仙女郡主的名声了!”
郑伽罗气呼呼地说着。
话一落,赶忙捧着手镯,爱不释手的跑回去朝着爹娘献宝去了。
郑伽罗一走,其余人也四下散去了。
留下谢衣然顾身立在原地,像个跳梁小丑。
她没想到这个土包子竟是郑家四娘子,更没料到时至今日,无论走到哪儿,那安阳依然还能如此受人拥戴。
她不是早已从神坛上跌落下来了么?
当年那场天花为何没能让她一命呜呼,一了百了死了个干净?她为何没有留下满脸麻子,成了一张烂脸,彻底毁了容颜?
二皇子都被她给气走了,七公主也跟她决裂了,顾青山都将她抛弃了三年,她凭什么依然还能跟从前那样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她就那么不知羞耻那么厚脸皮么?
时至今日,竟还敢堂而皇之的人前晃荡!
谢衣然恨得牙痒痒!
一时双手攥成了拳头。
良久良久,猛地抬起了眼,冲着身后丫鬟微微咬牙道:“县主人呢,这节骨眼上上哪儿去呢,安阳郡主来了,怎能没有她丹旸县主的捧场呢?”
一时,谢衣然去寻起丹旸县主来给她撑腰并朝她上眼药去了。
第3章
暮春之际,碧池垂柳,花团锦簇,红鲤跳跃。
室外风光大好。
青舟亭内。
紫黛,蕉月两名侍女将一应茶具,茶点摆上,一人立在石桌旁沏茶,动作行云流水,姿势美不胜收,自成一副美画,一人半蹲在石凳后,取了松软的狐皮子垫在了石凳上,那头绿云又抱着一束桃花上前,冲着亭子里的安阳郡主道:“郡主,您瞧,安伯侯府的桃花果真乃京城一绝,开得真艳,真真美极了。”
说着,便抱着一束桃花走了进来。
安阳郡主亲自挑拣着桃花,一支支用剪子剪了,插入琉璃瓶中。
这是安阳自幼的习惯,每年三月,她会来安伯侯府取一束桃花带回郡主府养活。
这是在打包呢,回时好一并带走。
京城贵女圈里多少都知她这个习惯。
一直待将桃花分拣完了后,那边绿云将从溪中取来的溪水端来伺候端阳净手。
一切侍弄完后,紫黛取了一小玉瓶插了三两支桃花摆放在了石桌上观赏,几个丫鬟这才默默退下。
这样的画面,乐文卿每瞧上一回,都要瞠目结舌一回。
安阳这人规矩多,人又金贵,自幼便养成了一副养尊处优的习惯,她幼时身子弱,太医建议她与人分餐分食,故而养成了无论走到哪儿都习惯自备餐食、茶具、一应物件的习惯。
看着排场大,规矩多,实则是多年身子羸弱养成的习惯。
好在乐文卿见得多了,也渐渐见怪不怪。
“你今日能来,着实安了我的心了,以往这桃花宴都是母亲亲自操办,安伯侯府这桃花宴非寻常家宴,我原本心有余悸,唯恐不能胜任,自收到你的回帖后,我才安心大半,心道只要你来,这场宴会势必是不在话下的,你瞧,果真如此。”
乐文卿看着今日园中盛况,不由由衷说着。
说的不是场面话,皆是真心话。
给安阳递送帖子时她还有些举棋不定,自成婚后她便渐渐淡出众人视线了,这两年来多是深居简出,多居在宫中陪着太后,每年也唯有春秋两季偶尔出出宫,连乐文卿也见她不多。
这两年来关乎安阳的传闻,市井沸沸扬扬。
乐文卿原以为她不愿露面,不想帖子方一递送过去,当日便回了帖了。
她又惊又喜。
同时又有些暗自后悔,这几年淡了联系。
“文姐姐成婚后亲自操办的头一个宴会,安阳岂有不来捧场的道理。”
安阳略勾了勾唇,冲着乐文卿说着,顿了顿,懒洋洋的抬眸朝着林中美景环视一圈,又道:“何况,确实有许久不曾出来走动过了。”
与方才对待旁人的漫不经心不同,与乐文卿相处时,安阳虽依然慵懒散漫,却多了几分松懈笑意。
一如从前。
乐文卿细细看去,这日一身绿衣的安阳郡主卸下了往日的珠光宝气,一身清隽清透,自在的宛若林中仙子,与三年前相比,褪却了昔日的几分稚气,多了几分慵懒妖冶,越发美得惊心。
与那一位,倒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怕是女娲精心捏出的一对绝佳壁人罢。
就是白白分隔了三年,浪费了这般天人之姿,简直暴殄天物了。
那一位……也真是狠得下心来。
想起那一位,乐氏有心想要问一遭,不过话到了嘴边打了个转,想了想,又很快改为了:“对了,方才伽罗那丫头——”
话刚一起,不知想起了什么,脑海中忽而灵光乍现,立马道:“哦,对了,我记得小时候到侯府游玩时,有一奶娃子极爱缠着你,见了你便软软糯糯的喊着阿姐要抱抱,还一个劲儿的抱着你的腿不撒手,恨不得挂在你身上呢,这会儿想了起来了,原来那女娃娃竟是小伽罗啊。”
乐氏原本欲代郑伽罗领了安阳赠与镯子一情,冷不丁的想起幼时这一茬,骤然了然了过来,一时意会过来,不由忍俊不禁笑道:“我还记得当初你最喜欢掐她的小圆脸了,非得将人掐哭了才肯罢休,她一哭,你就笑,最坏了,可是小伽罗还是喜欢你。”
乐氏笑着回忆起了往事。
安阳闻言,却取了一支桃花在手中把玩着,末了,将桃花置于鼻尖轻嗅了嗅,而后又漫不经心的将桃花插入了玉瓶中,翘着手指摆弄着,嘴上却淡淡道:“哦?有这回事儿?我怎么不记得了。”
乐氏却不信,不记得怎么会无故给伽罗备上这样一份厚重的见面礼。
原来竟是这个缘故。
乐氏惊心于安阳高冷面目下那颗细腻的心,见她口是心非也不点破,一时又想起方才那谢家娘子,不由淡淡摇头道:“这两年来四处散播你的各类传闻的怕是少不了那谢家娘子的功劳!”
顿了顿,又道:“这几年谢家那谢二娘子跟丹旸县主走得极近,你莫不是在什么时候训斥过那谢二娘子?这才得以让她对你如此怀恨在心?”
乐氏不动声色的提醒着安阳。
却见那安阳郡主连眼皮都不曾抬过一下,仿佛毫不在意,毫不关心,只漫不经心道:“谢家 ?哪个谢家?被皇帝舅舅贬了的那个谢家?”
乐氏被安阳这袭话问得哑口无言,半晌,忍不住摇头轻笑了起来。
这话若是入了那谢二娘子的耳,一准当场被气哭了。
又见时隔三年,安阳还是那般“毒舌”,只觉得好笑又欣慰。
看来,安阳郡主依然还是那位大俞最至高无上、令人望尘莫及的贵女,等闲那些污言秽语是入不了她的耳的。
乐氏一时放下了心来。
不想,这时,安阳却亲自斟了一杯茶,送到了乐氏跟前,似抬眼看了她一眼,而后冷不丁轻啜了一口花茶,忽而徐徐开口道:“文姐姐与上年年尾时相比,气色要好上许多了。”
乐文卿闻言神色一怔,继而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
侯府家世复杂,宅门森森,纵使她乐文卿娴名在外,却也只能苦力应付,两年的深宅生活不知不觉渐渐蹉跎了她身上的才气、灵气。
如今见到安阳,才惊觉自己早已与当年的自己相去甚远。
她们这一辈一起长大的贵女中,似乎婚事多为不顺,七公主和丹旸县主都满了十七了,却还未曾定下终身,她跟安阳反倒是最先落定的,却也大相径庭。
安阳虽已成婚,却依然宛若少女,不知愁苦。
倒是她——
乐文卿挺立得直直的背脊有片刻的松动。
一时用帕子遮住了唇角,蠕了蠕嘴,踟蹰许久,上年年尾在宫宴上时人多口杂,不便交谈,如今,似终于打算要开口,交心说道一二,不想,却在此时,一阵激昂的喧闹声划破园林的宁静,越过绿水小溪,打从远处传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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