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职位若是落到任何一位才刚初出茅庐的年轻官员手上, 一准遭人弹劾和劝谏,不过, 顾家如今……如日中天, 到底不同。
顾家这百十年来可谓为大俞立下了汗马功劳, 旁的不说, 就说三十年前那场辽关之战,他顾家男儿险些满门被屠,全部血洒沙场, 就连那赫赫威风的老顾侯, 竟也战死沙场, 成了大俞当年最悲壮的损失和遗憾, 如今顾家一脉单传,提拔顾家后人,似乎也……合情合理。
何况,那顾青山娶了安阳郡主,又因太后这一层关系,再加上顾家那儿郎确实文采斐然,文韬武略,乃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才。
不过,也有人狐疑,陛下此举,究竟是看好顾家?还是提防顾家?若看好,当年又何须借故将人千里迢迢从北疆召唤回来搁眼皮子底下看着,若提防,却又为何如此……提拔?
横竖帝王之心,无人能测。
于是乎,在满京世家子弟们都在斗鸡走狗,不学无术之际,同辈的顾青山竟已早早入仕,成就了一番甚至不逊于他们父母辈们努力十余年的成就,故而他在这一辈年轻子弟中与旁人相比,完全是有壁的一种存在!
顾青山自打在京兆府上任后,异常忙碌,时时早出晚归,甚至一连三四日看不到人影,竟也成了寻常之事。
一个小小的京兆府尹,竟也这么忙碌么?
要知道,便是陛下,当年在兴庆宫时,安阳隔三岔五都能看到呢,他莫不是比皇帝还忙不成?
自打那日出宫以来,兴庆宫里头静悄悄的,没有传出任何消息来,没有消息,对安阳来说便是好消息。
一转眼,时间一晃,到了四月底。
马上便要到端午了。
府中开始为端午准备、忙碌。
顾家人少,却也有着不少族亲,是个庞大的家族,后宅虽闲,然而府内光是府兵都有八百,再加上顾家从武百年,就像是一株枝叶繁茂的百年大树,他的枝丫末节早已横穿大俞各个角落,但凡大俞武将,就没有不与顾家沾边的,要么是顾家旧部,要么则是旧识。
尤其,今年顾家少主回京,光是前来拜会的人都络绎不绝。
老太君想将府中的中馈交到安阳手上,不过安阳借故多年深居宫中,不曾打点过后宅内院,如今马上端午将至,唯恐应付不过来的缘故,委婉推了。
老太君却也未曾勉强。
一来,她人虽在顾家,可一颗心实则都扑在了宫里,其实无心操持其它,这二来么,老太君精神矍铄、掌家多年,将府邸上下料理得井井有条,本不需安阳这么快插手,这三来么,一颗被冷了三年的心,怎么地也该先暖暖,方才能被使唤不是?
横竖,安阳既不缺银钱,又不惦念位份,她是闲散之人,只喜欢慵懒闲适的生活。
自然怎么过自在,便怎么过。
四月二十八,乃丹旸县主十七岁生辰宴。
安阳欣然前往。
这日一早,安阳才方起来不久,便听得门外侍女通报道:“郡主,宫家那二位小娘子们已早早到了。”
哦,安阳这才想起,上回应承了潘氏,此番要带宫家那二位参加丹旸的生辰宴。
安阳看了眼外头天色,不禁为宫家那二位的勤劳敬业感到赞赏和佩服,宫家到顾家的路程约莫大半个时辰,而女子出门向来繁琐,便是梳洗打扮一番,少则半个时辰,多则一个时辰都不算长,如今,太阳才方升起,她那二位小堂妹们便已到了,还不得五更天就起了?
天呐,这未免也太过……呕心沥血、尽心竭力了罢。
由此可见,低门之户向来对于跨入高门的决心究竟有多坚决和向往,就连寻常内宅女子,竟都努力到了这个地步。
这对于本就出生高门贵族的安阳,其实是有些无法理解的,不过,若不搞什么阴谋阳谋,不害人害己,若有此等想法和愿景,实则安阳是赞赏的,毕竟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皆是人之常情。
待安阳洗漱一番后,派人去北苑催促姜明月,一行人这才陆陆续续上了马车,朝着邑王府行去。
是的,此番,还将姜明月一起带上了。
姜明月如今已十五了,年前经由姜参将也就是姜明月的二叔派人护送入京,送到了老太君跟前伺候,说是伺候,可谁都知道是缘于她渐渐年长到了适龄年龄,特特送到顾家,想让老太君将她给寻一门亲事的。
这一个多月的相处以来,安阳与姜明月二人明里暗里交手来回撕杀数回,几乎回回以安阳轻松自在取胜,姜明月竟连一回便宜也没能占到过,战线渐渐拉长,一个月过去了,姜明月也终于渐渐萎了,气焰已不如原先那么嚣张跋扈了。
因为,在她眼里,安阳就是一颗绿茶,还是绿油油冒绿光的那种,明的暗的,她全都搞她不赢。
她动辄在无忧哥哥跟前装委屈,装无辜,装好人,装大度,装得跟朵白莲花似的,她但凡大声嚷嚷几句,她便捏着帕子晃啊晃,好像下一刻便要一头倒地似的,要么跑到无忧哥哥身后躲着,一副求保护的架势,要么一副“好吧,都是我的错,姜妹妹莫要再气了”的无辜架势,每每如此,偏又背地里笑眯眯的看着她,像是在朝她炫耀般,每每气得姜明月心脏都要爆炸了。
可偏偏每一次,无忧哥哥就是发现不了她的绿茶、白莲花的真面目。
只有她一个人看得到。
以至于,每次挨骂的都是她。
次数一多,每每看到安阳,姜明月虽气得牙痒痒,却都爱答不理了。
因为姜明月以身经百战的经验得出了一个结论,那便是:反正来文的,她都搞不她赢。
除非哪日趁无忧哥哥不在的夜晚,偷偷潜入他们的无恙居,用麻袋套在安阳那个死女人脑袋上,恶狠狠地将人揍上一顿,不然,姜明月也没有其他法子了。
哼,谁叫自己不会撒娇了。
并且,姜明月甚至还萌生出了一丝荒唐的错觉,那就是:那死郡主在将军府镇日闲得无聊,日日是巴不得她去挑衅,然后她再将她当作猫儿狗儿般逗弄着,以此来达到无聊解闷、打发时间的目的。
所以,她竟是个闷子?让她逗的?
这个发现,一时令姜明月气结。
于是,她决定,才不遂她的愿。
而今儿个,她好不容易在老太君的吩咐下,换上了身桃粉色的裙子,还梳了头面,更是对安阳那死女人无脸以对了。
只怕安阳郡主那死女人会取笑她。
脸上刷得跟个猴屁股似的,姜明月老不自在了。
甚至都不敢对上安阳的眼神。
早知道就不穿这些劳什子裙子了。
马车里静悄悄的,姜明月全程一言不发,安阳在看画本子,看得津津有味,宫婉、宫颜二人许是有些紧张,又许是有外人在,亦是难得静悄悄的。
终于,行到半路,耐不住性子的宫颜有些坐不住了,不由开口了,却是忍不住问道:“堂姐,今儿个怎么没瞅见姐夫,姐夫……姐夫今儿个不护送堂姐你去嘛?毕竟那可是县主的生辰宴。”
宫颜忍不住巴巴问着。
一双眼微波流转,一颗心思并非全然扑在了县主的宴会上,而是——
而是,那日在郡主府上,她们离去时,正好在偏殿外遇到了刚刚回府的顾无忧。
那日一身青袍的男子背着手远远阔步而来,他身姿孑然,高大威猛,如同一颗茂密的参天大树,他冷傲孤清,盛气凌人,高贵得像是二叔书房里的那幅珍视的古画中的一棵常青树。
那样的尊贵,那样的……遥不可及。
那一刻,宫颜整个人宛遭雷击般。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整个人都神魂颠倒了,心脏砰砰砰的跳个不停,就跟要坏掉了似的。
所以,那位是……顾无忧?她的堂姐夫?
三年前安阳郡主成亲那会儿其实她是见过的,只是那会儿她还小,不过十一二岁,那时的京城第一公子在她的印象中不过是个美誉,是个称号,直到那一刻,那一份美誉在她脑海中才渐渐有了清楚的雏形。
今日,她一来,以为能够再次见到姐夫,却不想,从头到尾没有看到不说,向安阳郡主身边的人打探,却没有一个人回应。
这会儿忍了忍,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
却是一脸矜持。
少女的脸娇羞,似三月的粉桃。
安阳看了一眼宫颜,一时有些意外,啧啧,这是什么情况。
原本懒洋洋的她,顿时心头大震,一时打起了精神,一脸兴致匆匆,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正要开口之际,这时,不想,却被身旁一言不发的姜明月给抢了先去,只见姜明月嗖地一下将脸转了过去,两只眼睛就跟两支毒箭似的,嗖嗖一下冷冷朝着对面的宫颜脸上射了去,道:“哼,无忧哥哥来不来,关你什么事儿,你哪一位?姐夫?我怎么不记得无忧哥哥哪时多了你这么号小姨子?你是哪家的?明华长公主什么时候还生了你这么一号人,我怎么不知道?哼,饭可以乱吃,话可以乱说,关系可别乱攀!”
姜明月叭叭叭的指着宫颜的鼻子直接开骂着,她武人出生,声音响亮,中气十足,在马车这么逼仄的空间里头骂人时,震得一旁的安阳耳朵都隐隐麻了。
就连守在马车外的蕉月、绿云二人都下意识地远离了马车几分。
对面的宫颜见这位姜姑娘自上马车起便一直一言不发,原本还以为她是个不善言辞的,却不想——
被她骂得整个人都懵了。
宫颜自幼不是个善茬,可是姜明月“五大三粗”,她一张嘴,仿佛能直接有一口将她给吃了。
一时胀红了脸面,竟支支吾吾被怼得无言以对。
就连一旁的宫婉,脸也跟着噌地一下红了。
姜明月见了,顿时一脸轻蔑,她只觉得自己是在扫安阳郡主的面子,毕竟,这可是安阳那边的人。
一通骂下来,在安阳那里吃了一个月的瘪,憋屈了足足一个月的坏心情,仿佛在这一刻彻底畅快,彻底扬眉吐气了。
一时抬着下巴,略有些得意的看向身侧的安阳郡主。
却见安阳那死女人竟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好像一脸的……膜拜?膜拜?
这是什么眼神?
姜明月一时被这抹眼神看得心里有些发毛,浑身渐渐冒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心道:什么鬼?
于是,接下来半程路,又彻底安静了下来。
约莫两刻钟后,终于到了邑王府。
邑王是当今陛下的异母兄弟,当年先皇最宠爱的胡贵妃独子,亦是当年最有资格与当今陛下争夺王位之人,如今有封地,常年驻守封地,每年年尾入京时才在邑王府小住俩月。
丹旸赫连缨自幼在封地长大,五年前入京时在皇家书院念书时与安阳等人相识,相杀相爱了五年,打闹居多,却也一直断断续续有着联系。
其实说起丹旸,亦是个有故事的人。
她生母早年早亡,封地的府邸由侧妃当家作主,依安阳对她的了解,多是与侧妃不和,这才一气之下搬到京城的,又或者,是邑王特意送回京的……质子?
毕竟,五年前丹阳回京时,将养在太妃膝下的亲弟弟给换回了封地?
安阳等人来得不算早,来时,邑王府外早已门庭若市了。
众所周知,丹旸县主最爱排场,今日这场生辰宴,怕是比上月安伯侯府的桃花宴还要热闹罢。
安阳一行人下马时,立马早有人专程候驾。
丹旸知道安阳规矩多,怕她在她这么重要的日子里挑刺,专门安排了她的一等侍女红笙接待她一人,红笙看到安阳的马车立马过来恭敬迎候道:“奴婢拜见郡主,县主巴巴盼了许久,一直专等着郡主您了,都催奴婢过来瞧了好多回了,郡主快快里头请!”
红笙笑眯眯的说着。
安阳看了她一眼,道:“又不是不来,她着急什么?”顿了顿,又道:“你们郡主的尾巴长到哪儿呢?”
安阳淡淡打趣着。
红笙掩嘴轻笑道:“冒了头了。”
原来,在京城有生辰会长尾巴一说,据说尾巴越长越是祥瑞,故而朋友之间时常戏言尾巴多长了,让摸摸之类的。
说话间,安阳一行由红笙领着,踏入了邑王府大门,正要入内时,不想这时,忽而听到有人在身后远远的唤着:“郡主,请留步。”
安阳脚步一顿,便见个八、九岁的小童泥鳅似的远远滑了来,凑到安阳跟前气喘吁吁、恭恭敬敬禀告道:“郡主,大人说今日公务已处理完毕,今日休沐半日,一会儿过来接您,特让小的过来禀告郡主一声。”
小童哈着腰,一脸恭敬。
小童话一落,安阳周遭几人齐齐变了脸,安阳没留意,不然定然瞧见众人小脸上精彩纷呈的颜色。
安阳听了只微微一怔,半晌,这才认了出来,原来眼前这小童是顾青山衙门里的书童。
回将军府跑过几回腿。
看着有些眼熟,叫不出名字。
而更让安阳意外的是,哟,天上下红雨呢?大忙人终于知道忙里偷闲呢?那什么,人过来便过来,还专门派人来禀告作甚?
安阳撇了下嘴,下一刻,意会了过来,想到了安伯侯府那日。
那日,他没派人来通报于她,所以闹出了后头那些事端来,那日安阳洋洋洒洒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了半日。
哼,看来,还是长了几分记性的嘛。
安阳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道:“本郡主知道了。”
说着,看了绿云一眼,绿云立马给小书童派了赏。
小书童收到赏银有些激动,顿了顿,又没有走,而是杵在原地,继续支支吾吾道:“禀郡主,那什么,大人……大人还让问,问您让不让他来?”
小书童结结巴巴说着。
哈?
啥意思?
安阳一时没听明白?
应当是他自己想不想来罢,想来便来,不想来便不来,问她作甚?什么叫做她让不让来?
安阳一脸无语,一时挑着眉,道:“你们家大人他到底几个意思?”
小书童支支吾吾道:“大人原话说,您若想让他来,他便来。”
小书童词不达意着,也有些不明白大人的意思,大人只说,郡主若给他派了赏,便再问这一句:想不想让他来?
原本略有带着几分“调情”的话,经人传人,最终传入安阳的耳朵里时,却歪歪扭扭被曲解成了:你想让为夫来帮你撑门面,为夫便来,不然,为夫还忙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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